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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赏析示例

诗词赏析七讲 周啸天 10522 2021-04-05 1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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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赏析示例

  从军行(唐)王昌龄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从军行》是乐府《相和歌辞·平调曲》旧题,内容叙军旅之事。王昌龄原作七首,这首诗原列第一,抒写戍边战士思乡之情。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这两句写戍守烽火台的战士,在黄昏时分所起的边愁。首句七字按意义的排序本应是“城西百尺烽火楼”,意即在边城之西有一座高高的烽火台,句中的“城”应该是河西走廊上的一座孤城,如凉州、甘州之类。但这个排序在平仄上为“平平仄仄平仄平”,是不协律的,经过捯腾为“烽火城西百尺楼”,平仄上作“仄仄平平仄仄平”,则不但协律,而且意义不变,还非常耐味。王安石说:“诗家语必此等乃健”,这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戍边战士的日常生活,一言以蔽之曰单调(李颀诗云:“白昼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而单调正是思乡的触媒。“烽火城西”二句,就层层渲染这种单调。其间有七层意思,可谓层层加码:其一,“城西”,身在边城以外;其二,“烽火(楼)”,正在放哨;其三,“百尺”,地点高危;其四,“黄昏”,是容易想家的时分;其五,“独坐”,是孑然一身;其六,“海风”,寒风凛冽从青海湖吹来;其七,“秋”,秋凉季节。种种思家的因素加在一起,直令哨所战士乡心陡起,有不可禁当之感。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这两句作最后的渲染和加倍的抒情。“更吹”的“更”字表明,诗中的气氛渲染将达到高潮,起码还包含三四层意思:其八,“羌笛”,传来笛声(按,有一种普遍的误读,以为是战士吹笛,这其实是不可以的,须知这是哨兵。所以,只能是传来的笛声);其九,“关山月”,这是笛声所吹的曲调(《乐府解题》“关山月,伤离别也”);其十,“关山”,意味着边疆;其十一,“月”,月夜,时间较黄昏时分已有一番推移。层层加码渲染气氛,本来是七绝普遍的创作方法,然而没有哪一首七绝能像王昌龄这首诗一样,达到如此的极致。但是,全诗读来又是浑成的。

  最后的一句是抒情,这是全诗的主题句。按照前面的分析,经过那么多的渲染烘托,末句应顺理成章地写作“无那戍边万里愁”才是。不料诗人却抠掉“戍边”二字,换作“金闺”,指戍边者家中的妻子。似乎是说,戍边者的乡愁不说也罢,今夜留守的妻子之闺思才无边哩。这是对面生情,是本面不写写背面,是加倍的抒情,使得本来已够厚重的诗意,显得更加厚重。“金闺”是一个辞藻,按理说为戍边者写沉痛之情,遣词应该朴素才是,然而诗人偏用华丽辞藻,其中包含戍边者多少浪漫之想!这个词使全诗生色。“万里”是强调空间距离,加重了“愁”字的分量。“无那”即无奈,是“虞兮虞兮奈若何”一样的负疚口气,然而戍边者何辜之有!诗中措辞,耐人寻味。

  陆时雍论王昌龄七绝,谓之“绪密”“有奇涧层峦之致”,就指出了他重视艺术构思,做到了针线细密,含蕴深曲的程度。潘德舆论七绝专重一“厚”字,可以说,王昌龄就是深得“厚”字诀的七绝圣手。

  |按语|

  抓住句法和厚字诀剖析,是赏析这首诗的关键。

  塞上听吹笛(唐)高适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汪中《述学·内篇》说诗文里数目字有“实数”和“虚数”之分,今世学者进而谈到诗中颜色字亦有“实色”与“虚色”之分。我说诗中写景亦有“虚景”与“实景”之分,如高适这首诗就表现得十分突出。

  前二句写的是实景:胡天北地,冰雪消融,是牧马的时节了。傍晚战士赶着马群归来,天空洒下明月的清辉……开篇就造成一种边塞诗中不多见的和平宁谧的气氛,这与“雪净”、“牧马”等字面大有关系。贾谊《过秦论》云:“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牧马还”则意味着边烽暂息,“雪净”也有了几分和平的象征意味。

  此诗之妙尤在后二句。而它所写的对象,既不是梅花,也不是雪,而是笛声。这里拆用了笛曲《落梅风》三字,却构成了一种幻觉或虚景。在生活中,实际的情况是在清夜里,不知哪座戍楼吹起了羌笛,那是熟悉的《落梅风》曲调。但由于笛曲三字的拆用,又嵌入“何处”,及“一夜满关山”等字面,便构成一种虚景,仿佛风吹的不是笛声而是落梅的花片,它们四处飘散,一夜之中和色和香洒满关山,在这雪净之时,又酿成一天的香雪。

  这也可以说是赋音乐以形象,但由于是曲名拆用而形成的假象,又以设问出之,故虚之又虚,幻之又幻。而这虚景又恰与雪净、月明等实景协调,虚虚实实,构成朦胧的意境,画图难足。从修辞上看,这是运用通感,即由听曲而“心想形状”。战士由听曲而想到梅花,想到梅花之落,暗含思乡的情绪。情绪虽浓却并不低沉,其基调已由首句确定。诗人时在哥舒翰幕府,《登陇诗》云:“浅才登一命,孤剑通万里。岂不思故乡,从来感知己。”由于怀着盛唐人通常具有的豪情,故能感而不伤。

  李白在《春夜洛城闻笛》中写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是直说风传笛曲,一夜之间声满洛城。在《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中又写道:“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则是拆用《落梅风》曲名,手法和情景都与高适此诗相近。

  |按语|

  虚实、通感、拆字法,是赏析这首诗的关键词。

  次潼关先寄张十二阁老使君(唐)韩愈

  荆山已去华山来,日出潼关四扇开。

  刺史莫辞迎候远,相公新破蔡州回。

  作于淮西大捷后作者随军凯旋途中。当时唐军抵达潼关,即将向华州进发。作者以行军司马身份写成此诗,由快马递交华州刺史张贾,一则抒发胜利豪情,一则通知对方准备犒军。所以诗题“先寄”。“十二”是张贾行第,张贾曾做属门下省的给事中。当时中书、门下二省官员通称“阁老”,又因汉代尊称州刺史为“使君”,唐人沿用。此诗曾被称为韩愈“平生第一首快诗”(蒋抱玄),艺术上显著特色是一反绝句含蓄婉曲之法,以刚笔写小诗,于短小篇幅见波澜壮阔,是唐绝句中富有个性的佳构。

  前两句写凯旋大军抵达潼关的壮丽图景。“荆山”一名覆釜山,在今河南灵宝境内,与华山相距二百余里。华山在潼关西面,巍峨耸峙,俯瞰秦川,辽远无际;倾听黄河,波涛澎湃,景象十分壮阔。第一句从荆山写到华山,仿佛凯旋大军在旋踵间便跨过了广阔的地域,开笔极有气魄,为全诗定了雄壮的基调。清人施补华说它简劲有力,足与杜甫“齐鲁青未了”的名句媲美,是并不过分的。对比一下作者稍前所作的同一主题的《过襄城》第一句“郾城辞罢辞襄城”,它与“荆山”句句式相似处是都使用了“句中排”(“郾城——襄城”;“荆山——华山”)重叠形式。然而“郾城”与“襄城”只是路过的两个地名而已,而“荆山”、“华山”却具有感情色彩,在凯旋者心目中,雄伟的山岳仿佛也为他们的丰功伟绩所折服,络绎不绝地奔来表示庆贺。拟人化的手法显得生动有致。相形之下,“郾城”一句就起得平平了。

  在第二句里,作者抓住几个突出形象来展现迎师凯旋的壮丽情景气象极为廓大。当时隆冬多雪,已显得“冬日可爱”。“日出”被采入诗中和具体历史内容相结合,形象的意蕴便更为深厚了。太阳东升,冰雪消融,象征着藩镇割据局面一时扭转,“元和中兴”由此实现。“潼关”古塞,在明丽的阳光下焕发了光彩,此刻四扇大开,由“狭窄不容车”的险隘一变而为庄严宏伟的“凯旋门”。虽未直接写人,壮观的图景却蕴涵在字里行间,给读者留下更广阔的想象空间:军旗猎猎,鼓角齐鸣,浩浩荡荡的大军抵达潼关;地方官吏远出关门相迎迓;百姓箪食壶浆,载欣载奔,热烈欢迎……“写歌舞入关,不着一字,尽于言外传之,所以为妙”(程学恂《韩诗臆说》)。关于潼关城门是“四扇”还是两扇,清代诗评家曾有争论,其实诗歌不比地理志,是不必拘泥于实际的。试把“四扇”改为“两扇”,那就怎么读也不够味了。加倍言之,气象、境界全出。所以,单从艺术处理角度讲,这样写也有必要。何况出奇制胜,本来就是韩诗的特色呢。

  诗的后两句换用第二人称语气,以抒情笔调通知华州刺史张贾准备亲自犒军。潼关离华州尚有一百二十里地,故说“远”。远迎凯旋的将士,本应不辞劳苦。不过这话得由出迎一方道来,才近乎人情之常。而这里“莫辞迎候远”,却是接受欢迎一方的语气,完全抛开客气常套,却更能表达得意自豪的情态、主人翁的襟怀,故显得极为合理合情。《过襄城》中相应有一句“家山不用远来迎”,虽词不同而意近。然前者语涉幽默,轻松风趣,切合喜庆环境中的实际情况,读来倍觉有味。而后者拘于常理,反而难把这样的意境表达充分。

  第四句“相公”指平淮大军实际统帅——宰相裴度,淮西大捷与他运筹帷幄之功分不开。“蔡州”原是淮西强藩吴元济巢穴。元和十二年十月,唐将李愬雪夜攻破蔡州,生擒吴元济,这是平淮关键战役,所以诗中以“破蔡州”借代淮西大捷。“新”一作“亲”,但“新”字尤妙,它不但包含“亲”意在内,而且表示决战刚刚结束。当时朝廷上“一时重叠赏元功”,而人们“自趁新年贺太平”,那是胜利、自豪气氛到达高潮的时刻。诗中对裴度由衷的赞美,反映了作者对统一战争的态度。以直赋作结,将全诗一语收拢,山岳为何奔走,阳光为何高照,潼关为何大开,刺史远出迎候何人,这里有了总的答复,成为全诗点眼结穴之所在。前三句中均未直接写凯旋的人,在此句予以直点。这种手法,好比传统剧中重要人物的亮相,给人以十分深刻的印象。

  综观全诗,一、二句一路写去,三句直呼,四句直点,可称是用刚笔,抒豪情。大胆地用了“没石饮羽之法”,别开生面。由于它刚直中有开合,有顿宕,刚中见韧,直而不平,“卷波澜入小诗”(查慎行),饶有韵味。一首政治抒情诗,采用犒军通知的方式写出,抒发了作者的政治激情,实是一般应酬之作望尘莫及的了。

  |按语|

  此诗以刚笔抒豪情,卷波澜入小诗,不同于绝句传统的做法。析文就主要抓住这一“不同”,紧扣史实,进行分析,从而揭示它的艺术个性。

  渡桑干(唐)刘皂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这首诗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咸阳人,客居并州十年,天天都在思念故乡,然而,命运驱使他渡过了桑干河,去了更远的地方,他又回头张望,把并州当作故乡来思念了。这是一般的解读。沈祖棻有一个别解,她说,“更渡”即再渡,所以诗中说的是十年以后那个咸阳人回到故乡,出乎他意料的是,过去十年怀乡之情,反被对第二故乡的怀念所代替了。应该说,沈先生的解读非常有意思。然而,此诗有“无端”二字,如果那人真的回到故乡,就是如愿以偿,并非“无端”了。再说,“更渡”不必针对同一条河,比方说那人是渡过黄河到并州来的,那么他离开并州时渡桑干,也可以称“更渡”。所以,还是一般的解读较为妥当。

  这首诗从“客舍并州”写到“却望并州”;从“忆咸阳”写到忆并州。这不能简单地说成退而求其次。“已十霜”——十年对于人生来说,不是一个很短的时段。这十年又正值青壮年,是作者一生中的黄金时代,是一段永远不能忘怀的经历。所以,他有充分的理由把并州视为故乡,或第二故乡。此外,“无端”是没来由,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这几乎就是人从出生开始的处境。诗中的“更渡桑干水”是人生“无端”之一端,“反认他乡是故乡”(《红楼梦》)也是人生“无端”之一端,说到这里,真是让人感慨无端了。

  诗中所写的这种怪圈式的人生经验,很多人都有过,比如说蔡文姬有,郭沫若也有,斯诺有,安娜·露易丝·斯特朗也有,夸大些说,可能人人心中都有。但在《渡桑干》前,谁曾这样写过呢,谁曾写得如此的精彩到位呢?好像没有。可以说,这首诗所写的,又是人人笔下所无。

  这首诗在写法上极富原创性。按七绝一般做法,三四句必一气呵成,而其与一二句的关系,多不即不离。但这首诗的第四句以“却”字打头,与第一句叠用“并州”,呼应极紧。这种写法,与李商隐《夜雨寄北》不谋而合,异曲同工(李诗的第四句亦以“却”字打头,与第二句叠用“巴山夜雨”四字,呼应极紧)。宋后七绝仿者甚众,但没有超过这两首唐人绝句的。

  |按语|

  这首绝句首尾衔接的写法,与其内容表现一种怪圈式的人生经验,是十分相宜的。

  续韦蟾句(唐)武昌妓

  悲莫悲兮生别离,登山临水送将归。

  武昌无限新栽柳,不见杨花扑面飞。

  韦蟾乃晚唐人,官至尚书左丞。《太平广记》卷二七三引《抒情诗》:“韦蟾廉问(察访)鄂州,及罢任,宾僚盛陈祖席。蟾遂书《文选》句云:‘悲莫悲兮生别离,登山临水送将归。’以笺毫授宾从,请续其句。座中怅望,皆思不属。逡巡,女伎泫然起曰:‘某不才,不敢染翰,欲口占两句。’韦大惊异,令随口写之:‘武昌无限新栽柳,不见杨花扑面飞。’座客无不嘉叹。韦令唱作《杨柳枝》词,极欢而散。”所载即此诗本事。《唐诗纪事》卷五八所记略同。

  沈德潜盛赞此诗道:“上二句集得好,下二句续得好。”(《唐诗别裁集》)他这两句也评得好,只不过囫囵一些,须进一步赏析。

  先说“集得好”。熟读古典的人,触景生情时,往往会有古诗人名句来到心间,如同己出,此外再难找到更为理想的诗句来取代。但将不同出处的诗句集成新作,很难浑成佳妙。韦蟾二句“集得好”,首先在于他取用自然,于当筵情事极切合。送行的宾僚那样重情,而将离者亦复依依不舍,都由这两个名句很好地表达出来。其次,是取用中有创新。集句为联语,一般取自近体诗,但诗人却远从楚辞借来两句。“悲莫悲兮生别离”是屈原《九歌·少司命》中的句子,“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是宋玉《九辩》中的句子,两句原来并不整齐。“悲莫悲兮生别离”本非严格意义的七言句,因为“兮”字是句中语气词,很虚,用作七言则将虚字坐实。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共八字,集者随手删却一字,便成标准的七言诗句。这种“配套”法,不拘守现成,已含化用意味,再者,这两个古老的诗句一经拾掇,不但语气连贯,连平仄也大致协调(单论二四六字,上句为“仄平仄”,下句为“平仄平”)。既存古意,又居然新声,可谓语自天成,妙手偶得。

  “悲莫悲兮生别离,登山临水送将归”,这是送行者的语气,自当由送行者来续之。但这二句出自屈宋大手笔,集在一起又是那样浑成;而送别情意,俱尽言中,续诗弄不好就成狗尾续貂。这里著不得任何才力,得全凭一点灵犀,所以一个慧心的歌女比十个饱学的文士更中用。

  再说“续得好”。歌伎续诗的好处也首先表现在不刻意:集句抒当筵之情,信手拈来;续诗则咏目前之景,随口道去。但集句是“赋”,续诗却出以“兴”语。“诗不患无情而患情之肆”(《诗镜总论》),“善诗者就景中写意”(《昭昧詹言》)。由于集句已具送别之情意,语似尽露。采用兴法以景结情,恰好是一种补救,使意与境珠完璧合。“武昌”、“新柳”、“杨花”,不仅点明时间、地点、环境,而且渲染气氛,使读者即景体味当筵者的心情。这就使不尽之意,复见于言外。其次,它好在景象优美,句意深婉。以杨柳写离情,诗中通例;而“杨花扑面飞”,境界却独到,简直把景写活了。一向脍炙人口的宋词名句“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晏殊《踏莎行》)即脱胎于此。“新栽柳”尚飞花扑人,情意依依,座中故人又岂能无动于衷!同时杨花乱飞也有春归之意,“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难堪是加倍的。“无限”、“不见”等字,对于加强唱叹之情,亦有点染之功。七绝短章,特重风神,这首联句诗在表现得颇为突出。

  |按语|

  此诗兼有联句和集句的性质,析文即从“集得好”和“续得好”两个方面剖析,故能切合实际。可见赏析贵在发掘个性,发掘个性才不至于翻来覆去讲套话。

  少年游(宋)晏几道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者番同。

  此词抒离别怨情,章法最活。全词共三层。上片作两层比起。先以双水分流设喻:“离多最是,东西流水”,以流水喻诀别,其语本于传为卓文君作《白头吟》“沟水东西流”。第三句却略反其意,说水分东西,终会再流到一处,等于说流水不足喻两情的诀别,第一层比喻便自行取消。于是再设一喻:“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用行云无凭喻对方一去杳无音信,似更妥帖。不意下句又暗用楚王梦神女“朝为行云”之典,谓行云虽无凭准,还能入梦。将第二个比喻也予取消。短短六句,语意翻覆,不及写到“可怜人意”,已有柔肠百折之感了。

  这里,有两点值得特别一提。其一,两层比喻均有转折而造句上均有所省略,“东西流水”与“行云无定”,于前句为宾语,于后句则为主语。即后句省略了主语。用散文眼光看来是难通的,即使在诗中这样的省略也不多见,而词中却常常有之。这种省略法不但使行文精练,同时形成一种有别于诗文的词味。其二,行云流水通常只作一种比喻,此处分用,“终解”与“犹到”在语气上有强弱之别,仿佛行云不及流水。故两层比喻似平列而实有层递关系,颇具新意。过片处将前二意合并,说:“可怜人意,薄于云水”,同时就更进一层。流水行云本为无情之物,可是它们或终解相逢,或犹到梦中,似乎又并非一味无情。在苦于“佳会更难重”的人儿心目中,人情之薄岂不甚于云水!翻无情为有情,原是为了加倍突出人情之难堪。最后的沉痛情语也就顺势迸发而出:仔细回想,过去最为伤心的时候,也不能与今番相比呢!“细想”二字,是抒情主人公直接露面。而经过三重的加倍渲染,这样明快直截的内心独白中,自觉有充实深厚的内蕴。

  《少年游》上下片格式全同,每片也由相同的两小节(以韵为单位)构成。作者利用调式的这一特点,上片作两层比起,云、水意相对,四四五的句法相重,递进之中,有回环往复之致。而下片又更作一气贯注,急转直下,故绝不板滞。恰如近人夏敬观所评:“上分述而又总之,做法变幻。”

  |按语|

  指出此词结构上的分合,与词中的抒情完全切合,就抓住了此词的一个重要特点。

  四时田园杂兴(宋)范成大

  静看檐蛛结网低,无端妨碍小虫飞。

  蜻蜓倒挂蜂儿窘,催唤山童为解危。

  这首诗属于夏日田园杂兴。这种以昆虫作题材的诗,古人叫“禽虫诗”。白居易多有这一类诗,与范成大同时的杨万里诗集中,也多有这一类诗。

  在这首诗中,作者用一种儿童的眼光,像是讲述着一个童话故事,故事里有三个以上的角色。依次说来,一个角色是加害者——蜘蛛(檐蛛),在故事中扮演阴谋家、和平破坏者的角色。“静看檐蛛结网低”,是说蜘蛛结网,常在矮檐之下,这里包含着一种生活经验,一种自然的选择——矮檐之下,是蚊虫特多的地方,也便成为蜘蛛结网的最佳去处。

  另一个角色是受害者、弱势群体,是作者的同情所在,这就是“小虫”,也就是下文的“蜻蜓”、“蜂儿”。“无端”二字,表明了作者的感情态度,对蜘蛛这是谴责,对“小虫”这是鸣冤叫屈。有趣的是,作者笔下的受害者不是苍蝇蚊子。当然,如果一定要写成苍蝇蚊子也不是不可以,像“猫捉老鼠”那样的故事中,老鼠还可以成为同情的对象呢。不过,写成“蜻蜓”、“蜂儿”,更加入情入理,不会产生歧义而导致质疑。

  第三个角色是侠客,是解危者,是伸张正义者,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这就是“山童”。“蜻蜓”、“蜂儿”落入蜘蛛设下的陷阱中,有性命之忧,唯一的指望就是侠客的出现。这侠客便是“山童”,只能是山童。为什么不能是成人呢?成人有成人的世界,成人的眼光,已看不到这“小人国”里的故事——那是多么有趣的故事哟。

  诗中还有一个隐形的角色,准确讲,是一种画外音,来自“催唤”者,说穿了,就是诗人自己。眼看“蜻蜓”、“蜂儿”被蛛网牢牢粘住,脱身不得,诗人不免替它们着急,忍不住代它们向“山童”发出求救的呼声。因此,诗人自己在诗中,扮演着第四个角色。

  有人说,对生活的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有失去这个馈赠,那他就是诗人。这首诗的作者,无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按语|

  抓住叙事模式来解析这首诗,就解出了它的别趣。 诗词赏析七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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