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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丽贡女中忽有一人行出队列,朝帝后参拜道:“陛下,娘娘,奴婢权氏三生有幸被选作贡女来到大明,为此奴婢远在高丽的母家将福荫三代,荣耀备至。陛下若因一时恻隐将奴婢发返回国,奴婢后半生会因愧对母家而生不如死,恳请陛下和娘娘垂怜,留奴婢在大明效力。”
妙弋见这贡女汉话讲得极通顺,人也纯孝伶俐,便向朱棣说情道:“陛下,臣妾素有耳闻,高丽女子性格温顺,婉婉有仪,不若将她们留在内宫,或为女官或为嫔御。”
“又来,你明知我无意选妃纳妾。”朱棣话里带着几分嗔怪,可看向她的目光却又满含偏宠,他终归还是不愿驳了她的意思,令她生出哪怕一丝半点余憾,可随即他又补充道:“嫔御就罢了,皇后若想留几个高丽宫女,或是女官调配差遣,也无不可。”
堂下那贡女权氏见永乐帝心回意转,携同身后众姐妹,一道跪谢帝后留用之恩。
御筵进行将及一半时,妙弋力渐不支,她拨转云髻上簪插的鸾凰钗,悄声告知朱棣欲先行离席的打算,岂知他当场命主持国宴的太子、太子妃代为坐镇,陪伴她一同离开筵席。
虽说妙弋对他隐瞒了病情,也从未在人前显露病容,可朱棣还是敏感地察觉到她的一些异样。譬如,她开始早睡晚起,在妆台前的时间较以往有明显增多,并且私行调整了服药时辰,总在他上朝或忙于国事时传召御医视诊。鉴于此,他命人调来皇后诊籍察看,却发现归档的医案竟是滴水不漏。他并未打消疑虑,专程去了趟天界寺少师静室,接道衍入宫为皇后请脉。
妙弋自是千推万阻,不予配合,她自知再无恰当的理由搪塞过去,干脆带着安成公主悄悄登上凤辇,往竹山行宫避嚣习静去了。
朱棣更加疑心,遣锦衣卫绑来御医盘问,御医本不欲辜负皇后所托,甚至打算将实情隐瞒到底,奈何抵不过永乐心系结发妻子的真情,御医感念至深,不禁推己及人,还是将皇后每况愈下的病势一五一十禀白。朱棣惊悉妙弋竟病入膏肓,便如晴天霹雳,又似天穹倾覆,他瘫坐龙椅上,顿觉心如死灰。
道衍思索片刻,对跪伏于地的御医道:“我需要皇后近期的所有医案,包括脉理诊籍与药方。”
御医莫敢违拗,尽数取来给国师过目。道衍对着诊籍潜心琢磨,暗暗摇头,却也明白了皇后的一番苦心孤诣,遂禀知朱棣,“娘娘不愿惹陛下伤感,方才有所隐瞒,娘娘是希望陛下以国事为重,此样襟怀实在难能可贵。”
朱棣始终不信医药罔效,托付道衍及亲信们继续寻访丹药方剂。他再无心理政,连漠北六百里加急的密函也来不及处理,吩咐摆驾至竹山行宫。
妙弋依稀觉得朱棣应是知道了些什么,每每见他对自己有求必应,小心呵护,她的内心都格外煎熬。本以为身中烈毒,朝不谋夕的那段日子已成为过往,岂知山重水复,又将再次经历离散的轮回。
花叶繁荫,日影浮动。朱棣陪她坐在竹里馆延伸出楼外的悬苑里煮茶闲叙。茶罏中浮动着几片鲜绿的竹叶,弥漫出淡淡竹香的金黄茶汤正热闹地沸腾着。
“茶能去除烦乱,使人心绪宁静,尤其在这世外桃源般的竹山花海里围炉煮茗,的的是烹茶香胜酒。”妙弋放下茶托,有些难乎为情地继续道:“四郎,是我茶瘾犯了,才自作主张离开皇宫,你不要多想。”
再见到她,朱棣却是一句嗔责的话也说不出口,心想:“她为掩盖病情,宁愿离开我,避走行宫,我暂且顺其心意,随其所愿吧。”他闭口不提延请国师为她诊脉的事,默默咽下悲辛,强颜笑道:“你钟意此间,流连壶中天地的自在,时得茶香胜酒的雅兴,我又怎会阻你前来?只是,你也该唤我一道同行,皇城里少了你,太过沉闷,我多待一日也是难熬。”说罢饮一口茶汤,振作精神接着道:“北平的紫禁城业已破土动工,我要在御花园为你植满紫竹,这样你随我北巡时,便不会因见不到幽篁山庄的竹林而起莼鲈之思了。”
妙弋目光中流露出心向往之的神采,仿佛已能望见千万里外那座兴建中的宫殿,“北巡……我好想现在就出发,不乘车舆,骑马便行……”她对北巡有着难以抗拒的期许,暂时忘却了病体虚弱。
朱棣拿定主意,站起身二话不说横抱起她,行出竹里馆,又在她惊愕的神情中,扶她跨上悬苑外一匹金镳玉辔的御马,随后也跃上马背。
“这是要去哪儿?”妙弋问。
“往北,今日,咱们能去多远便去多远。”他将手中缰绳一抖,带她纵马驰过竹径山道,丰草长林,直奔向无垠的平川沃野。
回首南望时,竹山行宫已不在可视之处,朱棣面北缓辔徐行,妙弋倚在他有力的臂弯,耳边听着来自广袤旷野的呼啸风声,眼前俱是连天接地的蓑草青黄,她不禁感慨道:“这一路的风光,绮丽多姿,壮美秀丽,好一幅江山画卷。”
朱棣在她耳畔轻声道:“你我并肩携手走过的路,何止千万万里,往后余生还望你不弃,陪我同看这天遥地阔,万水千山。”
这一句承诺若搁在从前该是何其简单,可此时的妙弋却是有口难开。朱棣见她半晌不语,驻马从后揽抱着她,紧张道:“你若舍我而去,不管上天入地,我也要追上你,同你一起。”
她几乎坠下泪来,道:“你对我这般好,我怎舍得离开你?我哪里都不去,永远只在你能寻得到我的地方。”
朱棣低首,将下巴与她微微侧仰的脸颊相贴,道:“这世间最珍贵的,并非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正拥有。我从未有过如此深刻的体会,你离开皇城,离开我身边,哪怕只有半刻,我也会坐立难安。”他似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对她倾诉道:“妙弋,此生若没有你的扶持,如今的我,多半会和十二弟一样,落得个惨烈收场。你助我靖难,助我保全燕藩,我才能为大明留存下足以对抗蒙古骑兵的有生力量,去完成帝国未竟的伟业……”
“四郎,怎得忽然提起这些?倒叫我心里没底了。”妙弋隐隐有些惘惑。
朱棣收起纷乱思绪,打马朝北面霞辉粲粲处慢行,他岔开话题道:“我不过有感而发,也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卸下负累,觉得恬然自适。近来瓦剌在漠北又有异动,古北口守军多次出兵退敌,却因鞑子骑兵出没无常而无法尽数将其歼灭……我在想,将来若能迁都北平,或许可行。”
“北平是龙兴之地,四郎莫不是想天子守国门,御驾亲征漠北?”妙弋恍然道。
“知我者莫若卿。”朱棣笑得极温柔,“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大明与蒙古的战事远未止歇,我不愿当年燕云十六州的苦难在我朝重现,迁都北平也是为了长治久安。”
妙弋深以为然,慧黠一笑,道:“甚是,四郎的决断向来无所偏差,纵观古今,历朝历代,能够上马冲锋,下马治国的帝王本就寥寥无几,而四郎当属其中的铮铮佼佼。”
朱棣心中极受用,面上又忍俊不住,在她的笑靥上重重亲了一口。
斜阳日晖,星光初上,一直远远跟随在后的銮仪卫适时地迎来御前,请帝后弃马改乘銮舆。妙弋似乎疲累到极点,舆车还未行至竹山,她已倚在朱棣肩头憩睡过去。
此番北行出游后,妙弋疾惫之感日甚一日,竟到了沉疴难起的地步。太子与高煦,高燧三兄弟每日必来行宫向母后问安视膳,如今也被挡在馆阁之外,难以相见。朱棣自责不已,十分后悔兴起时带她骑马外出,他再次将监国之权交与太子,日日相伴妙弋左右,体贴周到地守护着她。
天气晴暖之时,朱棣总会陪她登临悬苑,沐浴晨光,置身花海,听林籁泉韵,享岁月安暖。只是此时的妙弋已非常虚弱了,近来总有灯枯油尽之感。正是七月流火,暑热未减之时,她又才饮过热参汤,仍觉体寒畏冷,于是随手扯过搭放在椅背的披风,盖在肩上。这一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却叫朱棣揪心不已,他挨近她,用自己的体温为她取暖。
二人相偎相依,低语诉说,不觉追忆起昔年情深缘起时的历历往事,妙弋道:“我们两个的路虽走得曲折坎坷,总还是圆满无憾的,不似五弟与梅斐,有缘无分最是凄凉,想来五弟倾尽一生修习医道,也只为治愈那段生离作死别的情殇吧。还有允恭……少年时的畸恋,对他影响深远,他始终不曾忘记寒漪,即便后来有了卿宁这般内助之贤。”
朱棣闻之惋懑,道:“徐允恭那是引狼入室,寒漪产女实是借身复仇,正是他们给了吕嫣暗箭伤人之机。”
妙弋吟吟一笑,对他道:“今日,我们不提那些蹇舛之事,可好?”
朱棣替她紧了紧披风,颔首一叹,道:“都依你。五弟和允恭虽际遇不同,却都承受了鲽离鹣背之痛,世上之事往往如此,好比朱崇岐,他虽遭贬黜,却收获一段良缘,即便身处逆境也甘之如饴,焉知非福。宝硕苦苦追寻挚爱依傍,蹉跎几多岁月,方才感导柳岸,彼此知心着意,同舟而济。”他深情凝视着妙弋,道:“此生能够与你结伴,两情厮投,我只觉幸甚至哉,纵是人生如逆旅,亦能无所往而不乐。”
“人生如逆旅,无所往而不乐……”妙弋沉吟回味着他的话,情意深长地回应道:“唯愿长乐未央,长勿相忘。”
漠北紧急军情接二连三传至皇城,太子主意不定,斟酌良久,还是命人将加急情报送往竹里馆,请父皇定夺。
朱棣得悉谍报边事,正嘱咐三宝走一趟天界寺请国师道衍入朝助太子佐理军务,未知妙弋已闻听此讯,由盈月搀扶着自外而入,她容色忧虑,劝谏道:“边境无小事,连太子和内阁都觉棘手的战事,四郎岂能安居行宫贻误了军政。”
朱棣挂念她疾患危笃,说什么不肯离开,妙弋心中急切,便欲屈膝跪请,他赶忙两手将她扶住,勉强答应下来。她如释重负,亲送他步出行宫,他走得极缓慢,对一旁服侍的盈月殷殷托付,又牵起妙弋的手,眷眷怀顾道:“你好生休息,我很快回来。”
龙舆渐行渐远,直到銮仪卫那招展的亮黄龙旗湮没在竹林尽头,妙弋虚弱地倒在盈月身上,她苦撑太久,朱棣甫一离去,她便觉身心皆空,神郁气悴。
“盈月,扶我去悬苑坐坐吧,那儿的木槿花开了,我想……在那儿等四郎回来。”妙弋语气微弱地道。
盈月预感不好,当即要请御医前来,妙弋一把拦住她,轻摇了摇头,道,“无甚关紧,我略坐坐便会好些。御医的药也停了半月有余,若我有何不测,与他人无干,不得叫陛下降罪于无辜的人。”
盈月抹一把眼泪,她最懂妙弋的心思,在药石无用,性命攸关之时,她还在为芸芸众生考虑,免他们遭池鱼之殃。
悬苑中花叶扶疏,木槿花吐露淡淡清香,微风吹拂,落英纷纷,妙弋背倚软枕,坐于花席间,周身被飘落的花雨轻覆。她的指尖抚过片片鲜艳的花瓣,心想:“木槿花朝开暮谢,峥嵘一日,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枯荣有定数,得失难自量。”
她忆起与朱棣竟成鸾俦凤侣,顺境不惰,逆境不馁,比翼连枝,直陪伴他走上权力的顶巅。他是雄才大略的千古一帝,她原想尽心力以事君,可如今心力交尽,深入膏肓。若说毫无遗憾也不尽然,大明疆土前所未有地辽阔,洪武至永乐两朝,已最大限度实现了汉家江山大一统的局面,然而边患未除,远不到按甲寝兵,马放南山之期,她绝不放心朱棣孤身迎战,独自去面对未来无尽的压力,何况二人北巡之约还未成行,迁都之诺亦未实现,他为她建造的那座紫禁城,此生只怕再无缘相遇……
浮云翩跹,苍穹无垠,自天边悠悠传来一阵婉转美妙的鸟鸣声,一只羽色华丽却不知明目的大青鸟振翅而来,在悬苑上空盘旋飞舞。妙弋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动人的珍禽,只觉它像极了《山海经》中的青鸾神鸟。她仰望长空,神思被青鸾召唤着,忽觉灵台很是澄明,万般情思尽皆清净,她唇角微扬起笑意,仿佛神魂飞越精神飞出体外,幻化成那只神鸟青鸾,了无挂碍,直入碧天云海……
将次天晚,朱棣理顺军务返回竹山行宫,但见竹里馆内外跪满哀戚悲咽的宫女内监。他两腿发软,有种灵魂被抽离之感,他甚至不敢向宫人们发问,步履艰难地登上悬苑。盈月面朝花席跪着,啜泣不止,她转头看见朱棣,悲痛更甚,哭道:“陛下,娘娘她……驾薨了。”
“胡说!若不是看皇后待你亲如姐妹,朕定要治你的罪!”朱棣说罢看向花席,倚坐席间的妙弋似睡着一般,面上还带着清浅的微笑,仿佛正做着一个甜美的梦。他脚步踉跄地走近她,俯身将她抱在怀里,连唤数声竟不见她作出回应,他缓缓抬起手,一触碰到她微凉的面颊,他的手便开始剧烈颤抖起来。他如何肯相信眼前的一切,她的身子尚且柔软,搂在怀中仍觉温热。
朱棣的情绪骤然变得激动,朝近旁跪着的御医及医官们怒声道:“你们是怎么当差的!皇后睡了多久?如何还不醒来?”
众医官频频磕头,痛哭流涕道:“臣等无能,臣等无用,请陛下节哀,保重龙体……”
医官们的话似一记又一记重锤落在朱棣心头,他气噎喉堵,几欲发厥,半晌,才痛心疾首地道:“太医院众人医护皇后不力,致凤体违和。传朕旨意,即日起凡为皇后侍医者,统统削除医籍,褫职查办,赐自缢以谢罪。”
就在众医官惊慌失色,喊冤不迭时,盈月哽噎着将妙弋不杀医者的遗愿向朱棣奏明,“娘娘预测陛下会迁怒太医院,一早决定停止服药,如此便不会有医官被问责乃至祸及身家。娘娘不愿陛下再行杀戮之事,实是为陛下着想,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吧。” 凤鸾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