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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墨商人出身,自幼在权钱置换中抓到了这世间向上爬的真谛。
情动之,利诱之,投其所好。京城的浮华喧嚣,世家间的觥筹交错,与他长大的偏远宁州也没有什么两样。
就好像,他轻易地抓住了皇帝摇摆不定的橄榄枝,以而立的年纪站到了这个位置一样。再看看他的同泽们,不依靠家族单打独斗,哪个不是等到渐生白发才得了今天的地位?
程墨知道世家对他有诸多不满,而他本也不打算退让,因为他知道——坐在皇位上的那人会支持他。
皇帝要割裂世家对朝堂的控制,他要一步步问鼎权力的核心,仅此而已。
今天世家派系的人似乎格外安宁。少了平日里冷嘲热讽的人,程墨一开始竟有些不适应。
期间有品级低他两等的官员对他怒目而视,很快被旁边的好友按下去,勉强低着头向程墨行礼。
他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是有些不对劲,程墨心中暗忖。
有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御史大夫颜瞿申照例早早到了场,按着袖子站在一侧,对低低的噪声不闻不问;礼部尚书秦闫和户部尚书王澜却一反常态地早到,在小门旁低声交谈。
一刻后,程墨的上司、户部尚书王澜站在他面前,富态的脸上带着圆润的笑容,状似亲近地拍了拍他的肩:
“子冉,年轻人还得好好努力啊。”
老狐狸,程墨想。面上却是显出恭敬的神色来,一扶手:
“谨遵教诲。”
今天的早朝似乎比平时更早,距卯时还有一刻,启帝便出现在殿门旁。少年天子的脸上带着淡淡的不悦,走得比平时更快,直把亦步亦趋的大太监丢在身后。
启帝扫视过座下垂首顺服的臣子,在程墨的身上顿了一下,然后皱着眉移开目光。他的目光向远处的殿门移去,宫人在汉白玉廊桥的两侧洒上清晨刚刚采下的柳枝甘露,在旭日的照耀下星星点点。尽头,一身黑衣的沈镜刚刚下轿,信步走来。
——这是三个月以来,沈镜第一次上朝。
“请座。”启帝道。
宫人们将偏殿中的座椅请出——整块千年紫檀木雕成的太师椅,椅背和椅面上铺就厚厚的蚕丝软垫,一同搬出的小桌上摆着研磨好的宣墨和新沏的茶水。
沈镜踏入内殿,两侧分列的大臣纷纷弯腰行礼。程墨的思绪如一团乱麻,他随着众人一齐低下头去,谨声问候,目光落在黑色官服的暗金色黼黻双纹。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沈镜,丞相、帝师……世家之首。
他不在的时候,朝中流传着他的美名,他的同泽遇事不顺,偶尔也会抱怨“若是沈大人在”便会如何;他在的时候,万民稽首,百官臣服,朝会在他到来之后,方才鸣鼓报出吉时。
沈镜向启帝问候后落座,他微微地靠在太师椅上,位于九级台阶之上,与启帝等高。他凌厉的目光扫过下方成列的官员,也扫过心中局促不安的程墨。
但他并没有投来多少注意,便收回了目光,开口道:
“今日有何事报?”
细密的冷汗一点点浸透程墨后背的冠服。
朝会过后,启帝冷哼一声,率先离场;刚刚被罢免的户部右侍郎失魂落魄地被侍卫官带走,丢出弹劾奏章的御史大夫向沈丞相致以简单的问候,也匆匆离场。
几位尚书仍有寒暄一二的想法,沈镜在简单应答后婉拒:
“诸位大人,陛下尚在书房等某,还请谅解一二。”
“既然如此,那便不叨扰沈大人了。”
在宫人领他去御书房的路上,沈镜远远望见书房北侧植了一片深紫色的秋牡丹,袅娜端庄,可称国色天香。据宫人讲,这批紫色牡丹是南方刚刚培植出的稀品,启帝专门吩咐了花匠种在这里,以便观赏。此时恰逢花开,因这独一份的美景,后妃美人们也会流连于此,吟哦观赏。
“原来如此。”沈镜颔首。
启帝文君衍正靠在窗边温书。尽管已经登上帝位五年,但他尚未及冠,无论是治国还是文学都需要进一步的学习,因此下朝之后,沈镜都会来御书房亲自教导。
“丞相来了啊——”文君衍状似不虞,慢慢道,“丞相身体可大好了?半旬前你便把御医遣送回宫了,真的不需要他们多加照顾你的身体吗?”
“都是些陈年痼疾了,只能拖着,怕是等不到治好的那天。臣告假小半年,心中忧思陛下和国政。”
“那丞相便坐下,教教朕这个奏折上都写了些什么胡言乱语吧。”
启帝将一本奏折丢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忽然,他将视线转移到沈镜身后带路的宫人身上,低沉的声音隐含着怒气:“你们都出去。”
宫人微微向沈镜福身,再向启帝恭敬地行一大礼,便俯身出去了。
御书房的大门悄然合上。
文君衍阴晴不定地盯着合上的大门,最终还是没忍住,将桌子上的青瓷茶杯摔了个粉碎。
打从上朝起的那些锋锐冰刺被这一摔砸成拂袖扫去的灰尘。文君衍脸上强撑的威严和笑意更似饱胀的水般一触即落。他恨恨地坐下,神色中多了几分亲近的懊恼。
年轻的君相在世家众人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摩擦不和,但私下里仍如十年前相持走上帝位一般默契。只是宫中人多眼杂,难免有些旁人的眼线,沈镜碍于自己的身份,也不好过多显露自己真实的思绪。
只有关起门来,两人面对面坐着时,才能透出一些仅有两人知晓的考量。
“陛下何苦为琐事忧心,”沈镜走近了,稍作安抚,“世上总有不如意之事。”
“这几个月来,他们明里暗里给了程墨多少刁钻?就因为他不是世家出身,是我亲手点的恩科进士,又和芙烨走得近了些?这天下是姓文的,还是他们的?”
“陛下静心。”沈镜把丢开的奏章放在面前,简单扫过上面的内容,“也不是第一天如此了。况且,程墨确实不适合在这个位置上久留。”
“鉴之——”文君衍看着他,眼中带着疑惑,“何以如此?朕在上百人中千挑万选才选中了程墨。品貌手段一无所缺,他缺的只是个贵名罢了。”
“这道理很简单。”沈镜把这事的由末剥碎了讲,“程家在宁州也是富贾一方,而他自幼便受到地方知府的追捧。在这样的人眼里,来到京城,又再受到一批人的追捧,和那些因为财富与程家结交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程墨确实憎恶世家,不过这大多出于世家的优越感对商人天然的排挤,程墨无法融入其中罢了。一旦他失去了现在的风光,世家又丢去了橄榄枝,他又会怎么做呢?商人逐利的观念自幼融入他的骨血,陛下不能指望他对改换阵营抱有愧疚感,或是对旧主有留恋之情。”
沈镜看着已经初步成长起来的帝王,耐心和他解释。
“因此,这么早便重用他百害无一利。折弯他,将他贬去不起眼的小地方,受些磋磨,才能对世家恨之入骨,成为陛下手中的一柄利刃——当然,若是他中间便承受不住打击意志消沉了,那此人也不堪重用。”
“……你说的对,是朕冒进了。”文君衍缓缓出了一口气。
“作为弃子已经足够妥当了,”沈镜看着他,无奈地柔和了神色,“陛下,臣一开始没能想到你会坚持看完那本名册的。
”
毕竟在三百多个人里,核对信息,找出能力和身份都匹配这个局面的人并不容易。
“但还是做得不够好。已经五年了,鉴之,朕亲政已经五年了。”
启帝长长地叹息一声。沈镜看着故作老成的少年天子,微微弯了眼角。
“你看窗外的秋牡丹,”文君衍突然开口,“偶然之下得来的稀品,全天下只有这么十几株,全在朕的花园里了。”
“你知道霈霈最爱牡丹,她出嫁前的院落里种了秦闫为她搜集来的奇珍异种,甚至有前五年‘飞英会’的魁首,都作为陪嫁种进了宫里。她爱花成痴,对着她的百花汇能静坐上一个下午,听闻书房前种了南方来的紫牡丹,定会日日前来欣赏的。”
沈镜顺着他的目光向窗外看去,皇后秦霈一身红色罗裙,金银丝线勾勒出三只扬翼飞舞的凤凰,展翅在素白的牡丹上飞舞盘旋。她戴着龙凤玉珠冠,十八块血色宝石点缀在温润的玉杈之上,与两颊的九色双蝶耳坠相得益彰。
文君衍喃喃道:
“天下更无花胜此,人间偏得贵相宜。①”
“陛下与皇后少年夫妻,自是感情深厚。”
“鉴之,你惯爱说笑。”文君衍的目光追随着赏花的贵女,他的皇后,眼中的深情慢慢翻滚成偏执,“霈霈爱花胜过爱人,爱家族胜过皇宫,爱权力更胜过朕。她每日行三里去后院的花圃赏她的异株奇葩,每月回秦府一次看望她少年时栽下的芙蓉美人,然而——如非前朝异动,她不会主动来御书房找朕。”
“她从不依赖朕,亦不将赏花人爱慕的目光放在心里——”
“你说呢?”他回头,笑意未达眼底。
“臣不知。后年初秋,臣才会迎娶秦霂,在此之前,臣对男欢女爱并不了解。”
“是么,”启帝以手托腮,将走着丢到一旁,“朕以为,你选秦二接替这个位置,或许抱着一些故人相见的想法?毕竟,已经将十余年未见了吧。”
“只要是秦家人,哪个都无所谓。至于选他,不过是想分散一些秦闫的注意力,让他别把那么多精力投在户部而已。”
沈镜抿了一口自己杯中的茶,平淡地说道。
“户部安插的人手臣早已备下。至于秦枕危——荒废了十几年的大好青春,他也难以在这个位置上有什么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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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唐·归仁《牡丹》
秦霈(配),皇后,是姐姐。
秦霂(目),未嫁,是妹妹。 无意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