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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脱胎换形不过一瞬,命运峰回路转着实难猜。
有多少人被天命掐住了咽喉束手无策,有多少人在任凭祸福摆布浑浑噩噩。说到底,这世上有太多事并非一己之力能够扭转,万事顺遂不过一句空话而已。
所以当天大的机运砸在别人的身上,很多人心里都不是滋味,恨不得以身相代。
颜参过继到御史大夫颜瞿申名下,上了本家族谱,在多数颜家子弟看来就是这样。
本来他们也有机会……谁让这个穷乡僻壤来的小子大出风头,他们连一争之力都不曾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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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参对进入本家之事,算不得惊喜若狂,但总有着雀跃的庆幸。
他计划于廿四日从自己的小居搬出去,正是入住颜府,于是便私下里办了场小小的宴席,请了这些年来与自己交好的同僚一并庆祝。
沈镜虽在友人之列,但颜参熟识的同僚都是和他差不多的小官,与沈镜共席难免有些不妥,他便邀了沈镜在宴后赏雪下棋。
他近几日为迁居一事忙碌得很,又收到了无数相识或不相识的人的请柬,难免对弟弟有所疏忽。虽然见到韩商每日都裹得厚厚实实地早出晚归,颜参只当他在京城终于结识了新的朋友,并没有多加询问。
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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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门口那一堆人酒气冲天地去了,回到家里就剩了他们的残羹冷炙?颜参,你可真是我亲哥,你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问过我了吗?”
韩商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从门口冲进来,拍着院子里一棵梅树大声嚷嚷,树上的雪分明落了他满头,他却还是一副不甚清醒的样子。
颜参从未见过他这般酒气冲天的模样,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白棋,一脸担忧地站起来。
“阿商,我叫人留了——”
“你是不是觉得,看见我就想起自己原来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又顶着和你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出去做买卖,给你这个马上就要做大官的哥哥丢脸?”
韩商一个踉跄扑倒在雪地里,捏着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着坚实的石面,双眼充血,愤愤不平地低吼道:
“从以前就是这样!爹也喜欢你,娘也喜欢你,把我送走又像个没人要的垃圾捡回来。你乖巧听话,念书上心,我就是嚣张怪戾,不学无术!”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张手抓起一团落雪狠狠一捏,就朝着颜参的方向丢过来。
“现在好了——你是本家的人了!出身高贵!怎么能和我这种顽劣不改的弟弟混作一谈?!”
那团揉了污泥的雪从沈镜和颜参的中间穿过,啪的一声打在棋盘上。沈镜一脸平静地站起来,朝着颜参拱了拱手,好似没看见这场闹剧似的:
“修灵,我家中还有事情,暂且告辞了。”
沈镜走后,这院子里便只剩下兄弟二人,府中的其他下人不敢触主人家的霉头,纷纷有多远走多远。
颜参快步走过去把人拖进屋里,用手暖了暖他被雪冻得发红的双颊,又吩咐人给韩商准备热水洗洗。他一边给韩商喂醒酒汤,一边数落他说:
“你今天那样真是太没有礼数了,改日我带你上沈丞相府去好好道歉。”
韩商迷迷蒙蒙地推开汤碗,咕哝着说:“道歉?我明明、说的都是实话……”他似笑非笑地瞪过去,却见颜参脸上淡淡的不赞同,脸上的笑意顿时没有了,冷硬地指责道:
“还是你怕得罪丞相,他以后给你、嗝,使绊子?”
“怎么会,鉴之才不是这样的人。”颜参拿帕子沾了水,力道轻柔地擦拭着韩商擦破皮的指节。
韩商年幼尚与他亲近的时,每每在外头跌了伤了,怕被父母责骂,都会躲到他的小院里去处理伤口。颜参看着万分心疼,拿药酒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就给韩商聊一些文史中的趣事,两人说说笑笑,疼痛便过去了。
只是分开后,阿商却不知缘由地不是那么亲近自己了。
“你总是这样闯祸,三天前来拜访的何大人也是……”
“你与我关系疏远点就好了。”韩商躺在踏上,随口便道,“你只要说几句和弟弟关系不好的话,他们都会谅解你有个糟心的穷亲戚。再说我和你除了一张脸一模一样,又有哪里相似?”
韩商心中是真的这样觉得。
性情、才华、谈吐、人缘,乃至未来的前程,他和颜参都绝不相同。
“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颜参难得对自家弟弟生气,怒意一起,直接将湿淋淋的帕子丢到了韩商的身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你是我的弟弟!不管我们离得多远,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不管爹娘如何厌恶双生子,我们都是兄弟,是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
他说到后来,语气不由得温和下来,想起了那段相互依赖的过往。
“不管他们怎么说后衍之子是命中带煞,克亲克命,我都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你想我们九岁的时候,即使是我当了一个月的‘韩商’,那些不幸的事还是算到了你的头上。”
“再说,哪有让弟弟去背流言蜚语,哥哥却在一边置身事外的啊。”
颜参轻轻笑起来,拍拍他的手,“好啦,你若是不愿意,我替你上门道歉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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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商是真的把自己灌醉了。
他眯起一双眼,躺在软榻上,视线一刻也不愿从颜参身上移开。
他的哥哥啊,明明是那么好的人。
却总是被出身拖累,被父母拖累,被弟弟拖累,被朋友拖累。
被自己内心的柔软拖累。
他想让山川河流都听到哥哥的名字,让锦绣繁华都为哥哥盛放,让有眼无珠的世人都看到哥哥的风采。
但他却不愿哥哥失去那份温柔浅浅的笑容。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这世上果真没有两全之法吗?
他的眼底暗了暗,对自己说。
不,绝对是有的。
韩商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庞,狠下心来让声音变得冷厉,偏过头去看空荡荡的房梁,“我以为这都是你自作多情?颜参,需要一个弟弟当情感寄托的人是你——”
啊,多么简陋破败的房梁,而他的哥哥明天就能从这里搬出去。
“我以为分开这么多年,你早就明白,原来你还是和当年一样蠢,非得要我告诉你……”
“我根本不需要你。”
“你的关心也好,温柔也好,拥抱也好,都是你自作主张觉得我可怜才施舍给我的。你是有多自大,才会觉得我喜欢一个抢走我一切的人?”
他越说越顺畅,越说越坚定,仿佛这就是他心中所想。
“你还不清楚吗?没有你,我就是爹娘心中唯一的宝贝。自打你离开江州来到京城之后,他们也不会再想起双生子会带来噩运这种鬼话,对我好得不能再好……”
他挥拳拨开颜参握着他的手,轻飘飘地,仿佛拨开一粒沙尘。
“是我想跟你疏远点啊,颜参。”
韩商一把撑起沉重无比的身躯,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走去,只要离开这里,只要离开颜参,他就能狠下心来……
但是颜参一下子冲过来,拉住他的双肩,狠狠地晃了晃,话语中带上担忧和惶恐:
“阿商,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不是、我不是……”
“是与不是都无所谓了。”韩商回过头,露出一个带着醉意的笑容,“我今日便准备出城回到江州去,而你……颜参颜大人,你不是要搬进颜府去了吗?被家主看到你和我这个不学无术、放下身份做买卖的弟弟在一块,不大好吧?”
“不是,但我们可以一起……”颜参有点语无伦次,他不知道韩商今天这是怎么了,但心中莫名的坠坠之感,和韩商眼中的决绝,让他升起一定要留下弟弟的念头。
“我以后再也不会被本家的瞧不起,还会受到重视,这不是好事吗?我们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你也不用总是天南海北地跑来跑去,努力赚钱。我们可以一起留在京城,一起享受繁华,你想要的话也可以把爹娘一起接来——就像以前那样,不好吗?”
“你个傻瓜——”韩商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两行泪不受约束地从眼角掉下,“以前,以前又有什么好的?”
“你以后有的是荣华富贵,又何必要回到以前?”
“我爱江州的山与风,你赏京城的花与月,本来就该是干干净净的两个人,又何必靠的那么近?”
“你放我走啊!我才不想跟你待在一起!简直令人恶心!令人作呕!”
他挣脱了颜参的手,像一阵猛烈而无法停止的风,直直地冲出了房间,冲出了院子,冲出了他每年都会来拜访的,颜参的家。
他一边扶着石阶跌跌撞撞地往城南走去,一边抬头看京城分外空寂和黑暗的夜空。
别再追出来了,求你了。
因为——这即是永别啊,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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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镜打开宅邸大门的时候,就见韩商一个人失魂落魄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身上的衣服在跑动中磕磕碰碰,破了个大口子。那夜自信潇洒、侃侃而谈的精明商人仿佛就此消失不见。
他往里面退了退,低声道:
“进来吧。”
虚室提了灯走在两人后面,他警惕地盯着韩商,生怕这人生出什么鱼死网破的心理来,就听见自家大人问道:
“和修灵解释完了。”
“是啊,还要麻烦丞相大人安排我的人回江州去,再于几个月后随便找个借口,让‘韩商’死掉吧。”
韩商心里倒没有再拼一把的念头。他想得很清楚,现在的结果是最好的,不管沈镜心中究竟会存有多少愧疚之心……哪怕只是一点,也能助颜参良多。
只死他一个没有必要的人,真是皆大欢喜。
他掐着手指,淡淡地安排自己的‘后事’,“对了,麻烦丞相大人找个痛快点的死法吧,病重再一点点虚弱死掉什么的,听着就让人心烦。”
韩商走着走着便停下。
“这里就可以了吧,我相信没人能摸到丞相大人的院子里。”他环顾了一圈,点评道,“清园绿竹,月梅相绕,是个找死的好地方。”
语毕便掏出一把匕首来,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借着旁边的灯光看沈镜毫无波澜的表情。
甚至眉眼温和,好像在品鉴风雅之事一般。
韩商扯了扯嘴角,“算了,没想到丞相大人这么没有同情心,我都这么给你卖惨了,你也还是铁石心肠。”
“还是说,你和兄长的那些情分,连一句安慰提点的话都不值当?”
沈镜听得这句话,心底兀自发笑。
韩商为了避开他哥哥做暗地里那些谋划,鲜少来京,到底是年纪轻,眼界窄,又忧心兄长,被沈镜三言两语带了过去。
此次死在重山阁里的人远不止颜既明一人。若是沈镜道明这凶手与颜家有关,恐怕第一个从病榻上跳起来反驳的就是颜瞿申颜老大人。他就算被独子之殇冲昏了头脑,也断不会拿颜家百年基业报这一杀之仇。
相反,他会先沈镜一步将所有相关的证据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彻底把颜参和韩商从这个无底深渊里捞出去。
至于沈镜说的,那些将韩商认作了颜参的公子哥们?
沈镜负手而立,轻薄的月光低低泻在那泛着银光的刃面上。
笑话,区区嘴上无毛几个小儿。
颜瞿申有的是本事让他们闭嘴。
最多不过是,颜参在颜家里活得难堪一点罢了。
不过,想来这才是韩商所无法容忍的。毕竟他唯一所望,便是雏凤生翼,从后再无山崩河干,目之所及,尽是天之高远。
沈镜便是捏死了他这根名为“兄长”的致命软肋。
可说起来——
不死这小八十人,他要撬开世家这连衣带冠的利益纽带,还要费上不少功夫。
还得多谢了韩商。
若非颜参太重手足骨肉之情,话里话外都是纵容和信赖,留着一个知晓太多的韩商,容易影响这个颜家未来家主的决断。
沈镜也没有闲情雅致,对一个商贾之辈步步紧逼。
“心怀怜悯做不了任何事,”沈镜笑了笑,“沈某早已自食恶果,所以不会对任何人心软。”
“过来人的经验之谈?丞相大人也稍微教教我那个傻哥哥呗。”他盯着脸旁锋锐无比的短刃,毫不在意地说,“算了,烦请丞相大人手下留情,别把他骗得团团转再随便丢了就好。”
“韩某另有一事相求,麻烦丞相大人在我死以后,把我的脸划花了再扔到乱葬岗去,可行?”
他紧紧盯着沈镜。
“可。”
韩商露出满足的笑容,再无眷顾之意,干脆利落地割断了自己的喉咙,刀锋一转插进了自己的后脑,好让自己死透。
“那便……谢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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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因此外貌一模一样的双生子才会受到人的恐惧和厌恶。
相似的容貌和言行,会引来妖魔谗涎,一生命途不遂,噩运缠身。
那么想来,没了这张和颜参一模一样的脸,人间的神明再不会觉得颜参是妖魔的化身,会给他应有的公平吧。
啊啊,如果见面即是祸端……
真希望下辈子,参商永不相见。 无意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