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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做什么?”
小娟乍听这声音,还以为是大娘发现她偷懒了,哆嗦一下,便把手里的碎米糕往后一藏,而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个男声,向后一转,就见一个主人家打扮的男子立在她身旁,双手都藏在宽大的衣袖里,身上繁复的襟扣都整整齐齐地扣好,打扮得非常庄重的模样。
被雇来当帮工的小丫头眼里,没有什么比介绍她入府做短工的大娘更可怕、更值得敬畏的人了。于是她的腰板顿时直了起来,哆嗦的手也不藏了,直言道:
“当然是在喂小黄——小黄是我偷偷给这只猫取的名字。你看它浑身上下都是棕黄色的毛,当然就是小黄啦!”小姑娘的脸上灰扑扑的,像是方才抹了后厨的灶灰跑出来,但是一双眼睛异常明亮,看上去格外生动活泼。
“你、不要偷偷告诉许大娘啊!就是火房里只要听符大厨话的那个许大娘!”她颇具怨念地碎碎道,“上次被她瞧见我在偷偷喂小黄,可被她扯着耳朵好好骂了一通,还说什么再被她看见就扣我工钱,把我退回我娘那边,下次再也不拉我进沈府做工了。来沈府做帮工可是天大的好事情!事情又少、主人家温和、工钱还高、收工也早,可以回去帮着我娘看我弟弟……”
小娟晃着脑袋、点着指头把好处一个个说尽了,就听见面前的男子问道:
“做沈府的帮工,是这般不错的差事吗?”
她一边觉得这人说话文绉绉的,让她觉得自己的模样顿时粗鲁起来,一边嘴快地答道:“当然了,其他老爷家里多得是家生子,平日里也不缺使唤的人,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寻些短工填缺。但沈府这里可就不一样了,缺儿多,活儿也多,这才好赚钱嘛……啊痛!”
小娟险些被猫咬了一口。得亏她缩手得早,只有手背上被划出一道浅白的伤口,没有见血。可她气的很,跺脚骂道:
“你这死猫!忘恩负义!下回你再来讨吃的,看我不使铁棍敲你的屁股!”
沈镜不禁笑出声,对她讲道:
“猫是不爱吃米糕的。”
小娟反瞪他一眼,质问道:
“你怎么知道它不爱吃?你又不是小黄!”
“米糕是江米做的,猫的肚子不像人那样结实,吃多了江米会坏肚子……好吧,我以前也拿米糕喂过猫。”
沈镜摊了摊手。
“只是它吃了两口便不再进了,之后也对我不理不睬的,那时候我便知道它不爱吃了。后来从书上习得缘由,便知晓它比起人来更脆弱,所以要更上心照顾。”
“呿,不过是只野猫而已,人才是要精贵着养的,也不照样吃些糟糠米?给它吃冷糕,它还蹬鼻子上脸了!我自己吃!”小丫头把余下的米糕掰开塞进自己嘴里,嘟囔道,“谁还不是有一顿没下顿的啊……”
“如果丢了沈府的差事,在京城里找下家容易吗?”
沈镜问。
“我听许大娘说沈老爷人很好,只要我乖乖听话,这份差事肯定是丢不了的!不过嘛,要是真的背赶出去也就那样,扣扣索索也能找到活儿干,不过就是累了点,还要受点使唤和打骂,又要起早贪黑的,往前一年腊八我被介绍到城东的长公主府,那里的主人家可是一个赛一个难伺候。可我听说长公主殿下害了病,没了,那今年的这份工看来是做不上了……”
沈镜静静地听小娟絮叨她这些年在各个宅邸辗转来回的经验,对其阅历之丰富颇为惊讶,又瞧见她双手上与二八年纪不相符的老趼,末了,开口问道:
“……那掉了沈府这一份工,你会怨吗?”
小娟奇怪地看他一眼。
“有什么好怨的?哪儿的工不是干,苦点累点也不是事。虽然沈老爷人好,给下边人发的工钱也多,但这也不是我像个血蛭一样扒在沈府的原因嘛。再说咯,”她的话含糊起来,“靠谁都不如靠自己;与其求着沈老爷一辈子都拉我做工,倒还不如我被一个小有钱的老板娶走呢!”
“倒是你倒是你,今天的守卫大哥好早就撤班了,下一轮替的总也看不见来,是不是和你一样在偷懒啊?”
沈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拍拍她的脑袋,指着她的手背说:
“流血了。”
“呀!”小娟叫了一声,显然是没想到刚刚还只是浅白色的伤口一下子便能源源不断地淌出血来。她的身边递过来一方绢帕,温度偏低的手指圈住她的手腕,几下便把划伤的手背包扎起来,还系了个怪好看的结。
她的脸顿时红了大半片,忸忸怩怩地说道:
“谢谢你啦。”
沈镜笑了一下,却也没有将手缩回温暖的袖子中,而是拍了拍手,道:
“天也渐渐冷了,今日便收工回去吧。”
“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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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开始的时候,沈府的下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余下的几个不是在收拾包袱,就是忙着给暖炉添炭,提前架好要烧的水,方便沈镜晚间取用。夜幕已经落下来了,沈府各处都点了灯,亮堂着,可没有人,闹不出多大的动静。
提前撤走的巡逻侍卫,倒不是沈镜也给他们放了短假。守卫丞相府邸本就是京城禁军的职责,今日在城郊刑场有一番大动作,主犯赐死之后,余下的犯人也要从天牢中提出来,等着十日后的处决。怕有人狗急了跳墙来滋事,李都尉特来请罪,将守卫沈府的巡卫支走了。
至于陛下的禁足令,李都尉算是半个沈镜手下的人,自然知晓着其中关节不像是外面的风言风语,并不用特意派着人手看管沈府。
是以此时的沈府便格外静了。苍穹非常的高,而星星又明亮,为人指着方向。
沈镜靠在躺椅上,双手搭在一起取暖,梦呓一般地念道: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这还是他从父亲那里学会的第一首旧题乐府,还从一板一眼的父亲那学会了如何发气和扬声来唱这首乐辞。那日教他辨识星宿时,天气也像今日这般的好,没有一丝乌云,可以直视深蓝色的天穹,和闪烁其明的星辰。
那时候……
虚室得了一个手势,从暗处走到月光下,小心地为沈镜盖上一层毛披,说道:“大人,小心点冷,日落后便立刻生凉了。。”
沈镜应了一声,问道:
“府中的人都走了吧?”
“都走了。”
“东西呢?”
“……也都安排好了。藏书都放进密闭的箱子中沉湖,府库中的珍宝都也提前埋进了后院的假山下面。”虚室恭敬地将沈镜的安排一样样落实,最后还是忍不住道,“大人,您真的要——?”
沈镜看着他微垂的头颅,视线一顿,落在更远处的皎皎明月之上。打断他:
“说起来,你和星微是跟着我的老人,但是你们俩的卖身契早就在大火里烧成灰了。严格地说,你们二人在十二年前,就已经自由了。”
“大人何出此言!”虚室急道,“这与那一张废纸没有什么关联!从老大人接我入沈府开始,我活着是您的人,死是您身边的鬼!”
候在一旁的星微也打破沉默。
“追随少爷是我个人的意愿,不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会陪您到最后的。”
——她罕见地没有喊沈镜“大人”,而是和诸多年前,那个小小少爷把她从寒风灌进破洞的山野草屋里带上马车时喊了同样的称谓。
沈镜被他们俩围住。他的手垂落下来,最终落在了虚室的肩膀上。他面上浮现出挣扎的神色,却在两人坚定地眼神中败下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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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沈镜在九月里第十三次进沈氏祠堂。
祠堂是需要人经常维护和打扫的。而重修后的沈氏宗祠完全成为沈镜的一人之地,其中庶务他也从来不假手他人。
祠堂中供奉的歆香,带着某种不存于世的气味,沟通了亡者与生灵的两个世界。当沈镜跪坐在蒲团上,静静地看袅袅白眼升腾而起,逐渐盈满面前的世界,那些整齐摆放、又被他小心擦拭的灵牌中的人们好像又活了过来,立在他眼前。
沈镜谋划自己的死亡已经过了很久。他如约完成了因果世报,让杀人者自尝恶果;如约将文君衍培育成合格的君王,让世家成为过去。而这计划的最后一环便是他的死去,最万众瞩目而至关重要的落幕,至此他的君主将真正脱离谁而独立,而世家最后的绽放也将迎来终结。
正如他当日对颜参所说的,救命之犬,终为害人之事。若是早早断了,何来诸多烦扰?
可当沈镜终于等到选定的这一天时,他却比过往的任何一日都要平静地接受永恒的死亡与鬼神同等存在,等到他死去,他或许能得到永远的安宁,在没有寒冷与痛苦地世界中永远沉睡,或许成为生者永远找寻不到的存在,与家人们团圆。
而不论哪一个,都比他孤零零活在世上,更令人欢呼雀跃。
他也将以最接近的姿态拥抱沉寂。
当下的沈府仿造旧制而建,园内大多是木质建筑,此刻无人的角落里,堆满了松香,只消一点火星,便能熊熊燃起。
沈镜的眼中映出窜动着的火苗。
他从那块、写着“沈镜”字样的牌位前一把举起长明灯,闭上眼睛,将它打碎在地上。
热焰包围了他,也包围了浸泡了火油的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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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镜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任凭他如何清醒也无法摆脱的熊熊大火。
那与他想的一样温暖。
刹那便驱散了长达十二年的臆想的孤独。
而他再也不会,再也不能……
一个人走过寒冷的冬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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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关于如何写这章我已经想了很久了。前一章的末尾是最后的温情。
正之如“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之前看到有评论说沈镜还不如死了来报复秦枕危的时候我就心里一跳。安排了秦枕危的离开,并且留下妹妹,可以让两个人相互扶持,是他对枕危的善;抛下一切一个人独自死去,是他对枕危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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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米是糯米。 无意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