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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是个相当大的地方。
与其他的家族宅邸不同,它是完全从属于丞相、也就是沈镜一个人的。这座宅子里没有手足间的和谐或纷争,此间唯一的主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无须妥协,可以将它整个堆砌成记忆中的模样。
也就是十多年前遭大火焚烧之前的沈府。
这便使得脱了锁链的秦枕危在这鲜少踏足的地方如入无人之境。在还没有穿过光秃秃的梅树成行之前,他便笃定地说,要去那边湖上的凉亭里歇一会。
解开束缚的秦枕危简直有些聒噪了。他本就是天□□玩之人,善谈,对着熟悉的人更有使不完的劲。而沈镜把他拘在小小的一方书房中近十日,可把他憋屈坏了。
沈镜替他解开右脚脚踝上的锁扣时,秦枕危便已经想到要站在湖边的柳树旁折枝洒水去了——沈府一贯便在湖边栽柳。他绝对发现了沈镜一反常态的有求必应,拿书敲着桌子,一边说要吃京城这边的芙蓉糕,还有那边的紫米糕。
沈镜对于这类的口腹之欲没有特别的偏好,将三个锁洞分别转开后,双手合起一崩,将沉铁的镣铐上下拆开。他把钥匙串系在腰间,和血色禁步扣在一起,直起腰来的时候有当当的声音。
沈镜斜睨了他一眼,就问他什么时候想吃,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又添说这些不能作晚膳用。
秦枕危好心情地笑起来。
他动了动刚刚才获得自由的双足,赤/裸地踩在铺就于地的软垫上,站起来,几步跃至书房门口的位置,回头对沈镜道:
“喂,你解开,就不怕我偷偷跑出去吗?”
未经冠束的发丝就那样披散开来。
秦枕危就算落得个阶下囚的身份,也满是底气地使唤人,醒过来之后的第二日便要求沐浴润发,还一定要侍女用皂角仔细地清洗。沈镜从虚室的报告中知晓这件事的时候,意外地默默了许久。
沈镜在收拾桌上那些因为翻阅而歪歪扭扭地书堆。他将经史子集按类放作一堆,杂记游记与野史集另成一堆,按着书封,平静而成竹在胸:
“这是我的地方。”
“想要偷偷跑掉的话,还是白日做梦来得更快些,枕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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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紫米糕送到之前,秦枕危便已经腻歪了观赏游鱼此等闲玩。他喜欢活动着的、永远自由而生气的事物,比如站在山顶之巅望见的长啸而去的飞鸢;又或者是满含着人世悲欢离合,光怪陆离又爱恨悲戚的故事,比如那个记载于鬼小生孤本中的勿食箸的故事,和他仔细聆听的每一个青楼姑娘暗含之故事。
总之,被束缚在小小方塘之中又漫性天真地游来游去的鱼儿,是不符合他的情/趣的,速速无聊也在意料之中。
“来下棋吧。”
他丢掉手中的柳枝,对着湖堤上的沈镜说道。
室外更比温暖的室内冷上百倍千倍。沈镜呵出一口气,在氤氲而出的白雾中看到柳枝滴下的水珠划开涟漪点点,在往上是秦枕危微微下撇的嘴角,还有波光粼粼看不出倒映着些什么的双眼。
他几步登上湖堤来,掸了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草屑,从沈镜手中接过了因为沉甸甸而被他抛弃的大衣——披上,然后是似有若无地抱怨:
“一个人,多没意思啊——”
沈镜见他跟上来了,便转头往湖心亭而去。
“太冷了,如果不慎滑下去的话,会大病一场的。”
“哎?”后边传来秦枕危困惑的声音,“不会的吧。”
靠近南边的地方有两行通向湖心亭的石阶,被打磨平了棱角相等距离地嵌入湖底,只微微高出水面三尺不到。夏天的时候石阶会被涨起的湖水漫过到脚踝,清凉的波一阵又一阵地顺着粗糙的石面拍打过来,是沈镜年少时候难得的乐趣。
他从没有因为粗心不慎跌进湖中过——虽然出于安全考量,府中的湖泊并不完全是以对称深度挖掘的,布有石径处只有平缓的倾斜,涨满水的时候也只有半人多高。不过沈少爷悄悄在心中预计过自己狼狈地跌进水里后应当用什么样的姿势站起来。
虽然从来没有派上过用场就是了。
而冬天的时候,水位下降,只有受风吹拂的浪满是劲头地涌来,将边缘稍稍打湿。沈镜稳稳当当地走过,一边告诫身后的秦枕危。
“小心滑。”
至于想要下棋的想法。
棋盘很快便送到了,墨玉与白玉雕成的棋子,入手温凉圆润,细细摩挲底部有一个小小的“氵”。沈镜抬头,对面坐着的秦枕危将一只手指插/入棋篓中无意识地搅动,就像是用汤勺舀起一口热汤一样,他捏起一颗黑子,说道:
“单纯弈棋多没意思啊……不如这样。”
他想出了一个好点子,拍了一下棋篓。
“谁落子,谁就要回答对方一个问题,如果答不上来或者不愿意答的话,就跳过他的回合——如何?”
沈镜将白子的棋篓同样归到自己这边,笑他:
“是怕输给我吗?”
“才不是——”
“执黑先行,那么。”
“芙蓉糕和紫米糕哪个更喜欢一点?”
秦枕危在棋盘上落下第一颗黑子,正中天元。
“紫米糕吧,芙蓉糕的用料若是选得不好,没吃几口便会有些腻。不过糕点里最喜欢的当属云片糕,当年去苏杭游玩时在当地市肆买到的白云片,本少爷至今念念不忘。”
“一会芙蓉糕是从老皖记买来的,他家的糕点用料新鲜,总是不会令你失望的。”
“这个点了,还能买到老皖记得糕点吗?好啦,你是无所不能的沈丞相,没人会令你空手而归的。到我了。”
“你的话,更喜欢芙蓉糕,还是紫米糕?”
“芙蓉。”沈镜将白子落在相距甚远的三行两列之外,双手交叉着看他,“血米糕虽然软糯,却不如芙蓉糕酥甜可口。不过冬日的话,热气腾腾的米糕会加分不少。”
“那一会糕点送到了,你都沾一点吃便是。”
“以点心代正膳,不是什么好习惯,我派人买得不多,你到时候不准贪嘴。下一问。”
“四君子中,我最爱哪一样?”
秦枕危的即将伸出的手一顿。
“这种问题也能作数的吗?那我若是答不成,岂不是不能落子了。”
“菊是世外隐士,杜太傅教你入世之道,你最爱的定不是菊。暗夜幽香之兰,有孤芳自赏之意,你做事总是大大方方地令所有人都明了,知晓,兰也不会是你心之所属。——所以是梅吧。”
秦枕危落下第二子,笃定道:
“我没说错吧。”
沈镜见他洋洋自得的模样,便忍不住将他翘起的小尾巴压下来:“虽是正确的,但你又如何知道,我非更爱竹呢?”
“这是第三个问题了吧?”
“让你一子又如何?”
“那我便却之不恭了。”他笑着落下一子,“因为我初次见你的时候,墙下便栽了一行杏梅。那日初见,如果不是我从街边顺手取了一颗青梅,也许便不会和你打招呼了。”
真是大摇大摆又自信过头的回答啊。
如果当日初见他不曾到那面墙去思过反省,也便不会有后来的许多枝节。
沈镜摇了摇头。
“一派胡言乱语。”
“可我确实如此想——那你以为,我偏爱哪个呢?”
沈镜从棋篓中取了一子。
“你才看不上君子之友呢。人言道,梅兰竹菊‘偏能涤人之秽肠而澄莹其神骨’,你从不向往如此境界,又迷恋人间富贵,何来偏好一说。”
“那我倒要问你,九月初八,还远不到你回京的时候,你偷偷地从贺州翻山越岭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不愿意听从他的安排,好好地、安然无事地远离京城呢。
“人生有四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些年来你甚少离京,又早已位极人臣,我能参与的大事,似乎也只剩下成亲这一件了吧。”
秦枕危郑重地落下一子。黑白分割开的期盼将某种阻隔在两人面前粉饰太平的墙壁一同剖开,露出里面无比真挚的内在。
“我想回到京城,于是我便回来了。这完全出于我自身的意愿,任谁都无法反驳,无法责怪。”
沈镜叹息一声。
所以说,他才拿秦枕危一点办法都没有。
随着他取出一颗白子的动作,秦枕危目光游移,在他的眉心轻轻一点,轻触即回。
“父亲和兄长……还活着吗?”
冰凉的棋子啪嗒一声按在玲珑剔透的棋盘之上,上面隐隐约约地倒映出两个模糊的人影,恍惚而看不清面容。
“还活着呢。”
沈镜的声音灌了冰,方才那些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温暖笑意,又如此迅速地从眼前消逝了。
“女眷们都被软禁在秦府里,无甚性命之忧,只是日后再也不能回到这京城来。皇后也被禁了足,可陛下爱怜她,总也不愿意削了她的尊位,说是处罚,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而已。”
“秦小姐就在这里,南厢房。陪嫁的人一律没有带过来,只有一个分家的小姐陪着。若是她想要合离,我便会放她离开。”
沈镜连下三子,整齐地一排码在笔直的刻线之上。
他听见水中的游鱼摆尾而掀起小小水花的声响。黄昏的日逐渐落下来,也逐渐冷下来,开始剥夺这仅存于世的人间温暖。
湖中的鱼儿又是何等的自由而烂漫啊?它们受人供养,整日只要玩耍,嬉戏,在将来的某一日毫无所觉地死去便可以了。可人总是不一样的。
人有羁绊,逃脱觉得孤独,而维持羁绊又会痛苦。
鱼儿没有名字。即使有人喜爱它、给它安上了一个,那也是不被世间承认、不被它自我承认的无足轻重的附属物。
可是他是沈镜。所以他必须承担这个名字所应该承担的一切。
沈镜听见自己问:
“那你恨我么?”
这话说着他自己都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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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能涤人之秽肠而澄莹其神”出自画谱《梅兰竹菊四谱》。
关于沈镜在湖堤边上看秦枕危折柳,他俩之前基本上都是这种相处模式,沈镜喜静,基本上都是枕危带他。
枕危熟悉的是之前被火焚烧的旧沈府,只不过和之前几乎一模一样,新建的沈府其实他没怎么来过(除了之前偷溜进来
但是十多年前的沈府的布置,他还是有好好地记在心里的。 无意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