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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生九子,凤育九雏。龙凤之后,与凡人云泥之别。
此话套在人身上也是受用的。皇家之后从降生起就是天之骄子,世家之后自出生起便享用锦衣玉帛,贫贱之后世代为奴为仆,永不翻身。
沈镜看街上熙熙攘攘往来的人群,面黄发灰者,终日勤勤恳恳,昼出夜伏,才挣得粗茶淡饭,妻儿共苦;面白体胖者,终日汲汲营营,四处拜谒,虽有燕瘦环肥,金银满钵,但在权贵面前没有一丝体面。
而像他这样的人,像是街上前后簇拥走过去的世家子弟,却敢以人撞马,笑一掷千金,泼辣放肆,一无所出,却能轻易得到那群人毕生都得不到的东西。
那就是在这个世道上的自由。
有所凭依,笑怒无惧。
他曾经也是这样的。他和他曾经都是这样的。
他垂下眼睛,亦垂下窗帷,薄薄一层纱隔绝了轿子里面和外面的世界。
良久,轿子外传来一声:
“大人,秦府到了。”
沈镜施施然起身,一旁等候多时的秦府侍从跪伏在地面上等他下轿,他一步踩在那人温暖结实的后背上。只看他平稳地塌下背,将自身放得极稳极低,才闷声说道:
“请丞相大人下轿。”
沈镜走在梅月瑟瑟的寒风里,迎面而来的潮意和秦府管事殷勤的笑容将他的眉眼吹得冷淡。
他缓步走在汉白玉地面上,顺管事的指引步上三级台阶,进了门方才看见秦翊那张面熟而散着亲近之意的脸。
“颜大人半个时辰前一人来的,正与家父在正厅手谈。”
这么说他来的路上看见秦府侧门边上有抬不起眼的轿子,脚夫显然是入小屋休息去了,唯有靠近时才能通过灯火点点看见轿子里的奢华布置。
沈镜的脸上略带歉意,“这么说是我迟了,让两位久候。”
两人一路入府,身前十几位婢女点着芙蕖灯笼,将夜晚的秦府映如白昼。
丞相沈镜,兼帝师,世家之长,士人心目中的魁首。
礼部尚书秦闫,秦家家主,执掌礼部二十余年。
御史大夫颜瞿申,颜家家主,身处庙堂之高,目及八方之远。
这三人任一个出来跺跺脚,朝堂都要抖三抖。今夜三方巨擘共会秦府,自然是沈镜出面打的招呼。
“两位世叔兴致颇浓,倒是鉴之打搅了雅兴。”
“哈哈鉴之你可来的晚了些,颜老可都不要脸地赢了我一局了,快来替我杀杀他的锐气!”
秦闫把黑棋往篓里一抖,拢袖而笑。
“你也忒不要脸了吧,老夫通习棋艺数十载,哪是你这个臭棋篓比起过的。”
颜瞿申带着三分怒气回嘴,转头看向沈镜,眼中只剩下了温和的欣赏,“鉴之可算来了,我便不陪他老顽童过家家了。这寒月晚上露气湿重,你可要注意身体。”
“都是老毛病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好的了的。”
沈镜无奈地笑笑。屋内早早燃起炭暖,此刻室内温暖如春,两位半百老人皆只穿一身单衣坐下。沈镜解开狐裘大衣,搭在一旁的软榻上。
颜瞿申捋着白须,摇了摇头道:
“那今日,喊住我和老秦头是?”
“是为了贺州溃堤一事。”
两人皆是面目一肃。沈镜好似没瞧见似的自顾自地往下说:
“这次世家可是闹了个大没脸。钱是我们出的,人是我们派的,这水说淹,便淹了;河堤说塌,便塌了,地方那些人指不定怎么看笑话呢。”
“若真是天灾也就罢了,但若有人在里面动了手脚,还明晃晃在众人面前耀武扬威,这可不是笑众人愚钝。”
沈镜意有所指地一挑眉。
“您二位说是吧?”
秦闫没有说话,一副思索棋局的样子,倒是颜瞿申看着他一幅闲谈牢骚的样子,像是拿捏不准沈镜有几分意思,试探着问:
“那时鉴之尚在病中,恐生误解。我和秦闫虽在朝堂上,但对户部和工部的事远不如你了解的多,加之贺州路远,朝堂也是鞭长莫及,等消息传来早已无力回天……”
“我和颜老也不铺垫磨蹭了,王澜有鬼。”
秦闫突然插了一句,“我们二人虽然不能过问户部政事,但贺州水患起后王尚书府中的人员异常调动频繁。——估计陛下心里也有点底吧?”
秦闫抬了抬眼皮,沧桑的眼睛盯着棋盘上的某个角落,“陛下到底是年轻气盛,估计也查探到些虚实,对王澜没个好眼色,就连换掉王参军也是心急火燎的,平白惹了他的戒心。”
“确实如此。”
沈镜靠着椅背,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贺州流民需要国库拨款安置,连着五年的田税也减免了。而贺州堤重修,户部开口就是两万金,王尚书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呵——”
颜瞿申叹了口气,摊了摊手,“但贺州一事过去太久,我和秦闫怕是有心无力。”
“我也是前几天才误打误撞知了情,这才来让两位世叔知晓,也好给我支个招。”沈镜拍拍手,对着门外说,“把人带进来。”
虚室轻轻敲了敲门把,低着头将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带了进来。那人带了手枷和脚链,行动时慢吞吞地拖着身后的铁球往前挪,头几乎要埋到地上,看不清模样。
虚室向二位大人问好,而后朗声道:“大人,罪人徐充已经带到。”
颜瞿申差点打翻了手中的茶盏,“贺州令徐充?他不是淹死在六月的那场大水里了吗?!”
“这便是这贼子的狡猾之处,他也算是能屈能伸,假死脱罪后混在难民里出了城,被我的人抓了个正着,连带着八百万银票——那可不是赈灾的款项,而是三年前诸位世家募集的修堤坝的银子。”沈镜不咸不淡地说着,语气中带着微微嘲讽,“那么请徐大人讲讲,这银子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一直默不作声装死的徐充听得沈镜说话,浑身一抖,颤着声音将事情一一道来。
徐充上任是先帝成兴二十八年。八年前他上任之后,才发现贺州近几年来修的水坝都是个空壳子,全靠以前的工事撑着。地方世家由王氏分家带头,轮流拜访,威逼利诱,很快徐充就败下阵来,对贺州堤修缮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三年前发了一次小的水患,引起朝廷的重视。京城的世家募款重修,但钱还没到他手上就被王家截了去,折了十分之一给了徐充做封口费,让他不要插手此事。
哪知苍天不仁,短短三年后碰上百年一遇的大祸,最近的柴州令王嗣又是王家的人,将召来的那批修假堤的民夫灭口,推脱到水患上。徐充心知不妙,唯恐自己落得一个下场,这才连夜出逃,这几月在青州避难,哪知被沈镜的人逮到。
徐充讲到这里,偷偷抬起头,透过凌乱的发丝去看坐在一旁的沈镜,见他面带和风、笑容款款,就想起几天前从刑房面前路过时,沈镜也是这番翩翩公子、轻描淡写的模样,一时间竟觉得那笑容犹如鬼魅,手脚发冷。
“总、总之,罪臣已将事无巨细都交代清楚,账本和银钱也一并交与沈大人,敬听几位大人发落——”徐充的声音异常嘶哑难听,让人心中平白多出几分厌恶。
沈镜好心提醒他:“是叫陛下发落才对。”
“是……”
“好了,将人带下去吧。”
沈镜敲了敲桌子,看虚室把人带下去,跪久了的地方还留下一点深褐色的血迹,不由蹙眉。他轻轻抿一口茶水,带着温热气息的苦味一直冲向肺腑,四肢百骸都微微暖了,才舒展了眉目,露出一个后辈谦逊的笑来。
“两位世叔可是知晓了?柴州令王嗣和分家家主王沂已经被我秘密押解入京,被他们灭口的无辜百姓我‘恰巧’救下了几个,其他证据也都一一收据完毕。陛下的意思是兹事体大,姑息不得,你们看?”
颜瞿申从徐充进来开始就眉头紧锁,听到灭口之事更是痛心疾首,他揉了揉太阳穴,道:“王澜这几年也算是勤勤恳恳,此番御下不严……”
他更压低了声音,“此事便再没有回旋的余地?处置王澜也要堕了世家的面子——”
“颜老这话可是大错,”秦闫面有怒色,冷冷一哼,“我们几方世家自□□起便立誓辅佐文家天下,几百年来都没有这么大的差错。要我说这王澜留不得,否则世家风气不振。”
他转头偏向沈镜,“此事我与颜老都知晓了,但不便参与。还要劳烦鉴之辛苦一二,为朝堂除这祸害。”
“本分而已。”沈镜抿嘴一笑,起身取来披肩大衣,“那么鉴之先行告辞。”
此时已过亥时,身后的长廊漆黑一片,被更远处的黑暗静静吞噬。不远的屋子里灯火如豆,橙光微暖,却是虚浮在空中碰不得。
两只滑头的老狐狸。
沈镜长出一口气,身旁的虚室见状,忙不迭撑开伞,将迎面而来的冷风一一挡去。
“大人小心。”
棋局过半,秦闫已被颜瞿申逼进了死胡同,干脆投子认输。颜瞿申满意地一捋胡子,将秦闫输给自己的黑子都收到了自己那边,得了秦闫好大一个斜眼。
“沈镜不过而立之年,行事已是如此老辣,手眼通天,刀刀致命,我俩像他这般大的时候,才没有如斯魄力呢!”颜瞿申摇头晃脑地感慨,“老了啊,老了。”
此刻无人侍奉,秦闫只得自己收拾残棋,听了此话露出一个笑容,“颜老,近几年王家行事越发乖张,你我都看在眼里。如今王家大厦将倾,你心中分明是满意至极,还要装那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为难于他,可真是……”
颜瞿申半张眼睛,张口就来:“不问得多一点,怎知他行事是否疏漏?若此次不一巴掌打死,恐生事端。”
“沈镜做事缜密,依我的了解,他怕是还有后手。”
“哈哈,那我们两个就坐着等王澜那难看的脸色了……” 无意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