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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姐向来讨厌阴霾天,说是,淅淅沥沥的雨会浊了琴声。”
文君衍站在皇宫正楼高高的城墙上,俯看城下的送葬队伍。密密麻麻的人群连成线,人人都举着火把,哀恸而冷肃地朝着远方山脚下的皇陵走去,又逐渐在墨青色的夜幕中模糊。
他今日穿着一身乌黑的素服,右边袖子上系了一条白绸,挽成十二瓣花的模样。
作为启帝唯一的皇姊,芙烨在宫中停棺十四日,才发丧出殡。
这十四里,文君衍停了早朝和京城中的一切娱乐活动。夜晚的天空积蓄了大团大团的乌云,灰蒙蒙的,却始终没有落下来,为京城蒙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翳。
沈镜站在文君衍边上,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保持沉默。
说到底,年少时候的四公主与八皇子,不过是他从文君仪口中听来的、一个关于弟妹简单的形象勾勒。无论是怎样是喜与悲,待传出皇城,都成了众人艳羡的威严与气派。
而皇宫里的路比宫外的更深更长,也更曲折。
“比起活在角落里的母妃和朕,芙妃娘娘要受宠得多,也不幸的多。”
先帝与谢皇后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为当年的一大美谈。
可对于宫墙锁住的一众后妃来说,又何尝不是深重的灾难。
——她们永远也不会得到帝王真心的宠爱。她们孤独的苦日子永远没有尽头。
文君衍捏着城墙的石砖一角,攥得指节发白,手背浮起淡淡的青筋。远处一束束高举的火把,将他的眼睛点亮。
“皇姐是兄弟姐妹中难得的女儿家,自然受到父皇偏爱。你或许不清楚,她对三哥说起话来,也是骄纵极了。不似他人,碍于谢家滔天的权势和谢皇后的盛宠,小心翼翼地讨好。”
“朕小时候,是很羡慕三哥,但朕心里清楚,父皇永远不会对第二个孩子,有这样用不完的偏心与宠爱。所以朕就很羡慕皇姐。”
文君衍叹了一口气。
“这份骄傲终于也还是熄灭了。”
沈镜没有接话。
文君衍已经屏退了其他所有人,只留了沈镜在空无一人的漆黑的城墙上伴驾。两人都没有提灯,只有整齐排列的烽火静悄悄地听着文君衍的话。
“皇姐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上,都天资绰约。朕这几日一直想,若没有出生在宫里,只是寻常人家的掌上明珠,是不是……”
对于芙烨的死,要说文君衍一点都不挂怀,是不可能的。
芙烨身上多多少少有他的影子。
除了文君仪外,同辈的皇子公主,在这一点上皆是相似的。
沈镜走过去,掰开文君衍按着城墙的手,垂首轻轻说了一句:
“陛下节哀。”
但也就是仅此一点的相似了。因为最后文君仪死了,活到今日,顺利荣登皇座的,是如今的文君衍。
往昔的姐弟情分,也只够这短短几日日哀悼的挥霍。
“江家的事,都准备妥当了吧。”
“是。”沈镜答道,“臣已与八位家主暗中商议过,一致同意让江家前往南边‘剿匪’,算是将功赎罪。谋害皇室的帽子太大,他们也不愿意被强拉上江家的小船承担风险,自然是弃车保车。”
“那许家呢?”文君衍问道。
“许岙这些年看着安安分分,在家族中出力不少,阿夏楼的势力已经将许家渗透大半。刑部俞侍郎那边证据已经搜集得差不多了,一个个罪名放落下去,基本都是处死,轻的也是流放——这一个夏天过去,许家在京城,便十不存一了。”
文君衍微微颔首。
“一同查处的谢氏残党如何处理?按寺司传上来的情报,从三品一人,正五品七人,从五品二人,六品以下共计十三人整。还有当年谢府家仆放出去的后人,在京城里开了家颇有名气的人市,各家各府上,也不知道渗透几何。”
说道最后,文君衍嗤笑一声。
芙烨和江家,还不都是在不起眼的家仆上栽了跟头。
“经荆尚书与臣的商议——参与此次事件的,一律处死。知情不报者,贬为庶人,流放边地二十年。不知情但与许岙接触频繁的,一律革职,永不得入京。”
沈镜声音轻缓,短短数字便决定了这几人往后的命运。
“当年事从权急,未直接参与谋逆的谢偃门人,只是削了官,这几年,没少在朝堂上搅风搅雨,怕不是还做着当年权倾朝野的青天大梦。若不是谢家后人不入京城……”
沈镜说到后来打住了声。
文君衍抬起一只眼去看他,悠悠地说:
“谢承知情不报,你又当如何处置?”
见他短短地沉默了,文君衍拍了一下手底下的城墙,略微大了点声,看他算无遗策的丞相:
“怎么,鉴之顾及往日情分,想包庇故友不成?”
“倒也不是……”沈镜倒没有被文君衍的问话吓着,不如说,他只要抬头一看,便知道文君衍的眼中多半没有怒气。
“此次能早料先机,也托了谢承的意。他虽没有主动上门来告知情报,但也没被阿夏楼拉拢过去,堕了他谢七公子的名号。”
沈镜看着文君衍不依不饶的眼睛,压低了声音说道:
“……当年先帝临终时,对太子、对谢家存了几分愧疚,留了一道口谕给臣。若是谢承没犯下什么欺君忤逆的大错,还请陛下放过他一次,以示先帝对谢家的余泽。”
“他今日这等作为,还不算欺上瞒下的大罪吗?”文君衍冷哼一声,最终还是放软了语气。
“算了,你有分寸就好。”
“听霈霈说,你和秦二总算是和好了,她和秦尚书的心也放下了。这些天,他可缠你缠得紧吧?”
文君衍盯着他,突然出声道。
“鉴之,你莫要忘了当初的约定。”
沈镜低下头来。他死死盯着自己手指上小小的月牙白,透过指缝,还能看到腰间血红的禁步。借着远处微弱的光,重新补上去的一个小珠子混在原配中毫不起眼,他却能一眼分辨出其中的区别。
“臣从来不曾忘记。”
“只是九月九日,便是同秦二小姐成婚的日子了。秦枕危怎么说也是兄长,又在户部任职,今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若还如从前那样冷落他,倒让旁人生了疑窦。”
沈镜为人谨言慎行,自然不会在联姻中留下这种不和谐的破绽。
“鉴之做事周全,朕——”
他听见启帝转身而去的声音,在无人的城墙边上回旋着打转,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沈镜的心上。
“——只是怕你失了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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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八日,是长公主正式下葬的日子。
沈镜撑着伞,沿着清寂无人的林道一路走过去。铺天盖地的白色纸钱从不远处的山头吹过来,纷纷扬扬,好似六月飞雪。
沈镜后面还跟了个披头散发、身穿粗布麻衣的男子,满头乌发没有束起,迎着风招了好几串纸钱,愣愣地拦在手中并不言语。
他迟缓地抬起脚,拨开阳光下绿意盎然、近一尺长的杂草,露出勒痕深深的脚踝,和足有成人手臂粗的脚镣。
他的眼睛空洞而茫然,直直地看着远方的太阳,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点光与热。一不留神,就被脚边的碎石子绊倒,从泥土和青草中再抬起头来,前面领路之人的足音已听不见了。
沈镜静静地站在原地,看他脸上浮出一点惶急,再无以前那样矜持的模样,才收了笑容,走过去,拿伞尖打了一下宫秋的后脖颈。
在京城外的小邸中,沈镜从宫秋嘴中听到了所谓“百年盛族”与“前朝故梦”。他常听说这种笼络人心的法子,比一遍遍地灌输洗脑和把柄要挟都更有用——
给他一个信仰,再给他一个仇恨的对象,他就能死心塌地,赴汤蹈火。
比如为了复兴“自己的”家族,而甘心背负贱籍潜伏宫廷数十载的宫秋。
阿夏楼之中,这样为着荣耀奋斗的人,只怕是不少。
可怜呐。
这些不知道是哪儿拐来的孩子。
宫秋是真的,有乐理上的天赋的,若是好好地出生在小富人家,也许会成为一个名动四方的大师……也说不定。
于是沈镜道完实情,从他嘴里取走阿夏楼的情报后,便叫人切切实实地挖了他的眼,遂了他这十几年来做乐师的一份真心。
“这边走。”他冷冷地说道。
宫秋张嘴,吐出一个气音,“啊”了一声,也不顾脚脖子那里被磨出的血痕,照着沈镜的方向走。
也对。沈镜派人给他灌了哑药,他现在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墓道终于是走到了尽头。
“这是陛下指定的,长公主的守墓人。”沈镜将一张纸交给守陵人,点了一下纸上的红圈。
“按陛下的意思,他必须在长公主殿下墓前守一辈子,其余人不许近身,也不必管他做什么。平日里吃喝不得亏待了他,每五年都会派人前来督查,若是他早早地死了——
你们也和他一起陪葬便是。”
沈镜转身便要走。宫秋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便要跟,被脚间的镣铐绊住,狠狠地一个猛子撞到地上,额、鼻、口都渗出血来。
沈镜知道他看不见,便站在阴影处,淡淡地看他在尘土沾满的地上一阵着急地摸索,好半晌才出声:
“守灵之人,这样脏污又如何入眼。”
宫秋顿了一下,伸手便要拉住沈镜的衣角,却突然听到木质器物放在地上的声响,还有微不可查的一声琴鸣。他转过头,把那把琴抱进怀里,又怕面上的血沾在上面擦不干净,只是小心翼翼地放在身前。
他颤着指尖摸向琴身,在抚到手掌下粗暴刺裂的断纹时,嘴唇嗡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宫秋面上露出悲哀的、恳求的神情,顺着下颚一点一滴流下的血,融化在金灿灿的阳光里。
沈镜摇了摇头,撑伞慢慢走远了。
他好像又听见飞英宴上,长公主和诗时吹奏的那首曲子,芙烨多才,亲自填了词。
讲的是桃花树下,对弹的少年赠给少女一枝牡丹。
花似美人。
方开即谢。 无意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