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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问京城有什么好的去处,问千人说不定能有千个喜欢。但若问京城之外有什么好的去处,那多数只会有一个答案——重山阁。
去寒湖游船,上山寺踏青,到围场狩猎。重山阁包下了京城外郊一大块地皮,财大气粗令人叹为观止;花样又极多,小富之家也能找到玩得起的花样,财源广进。
这重山阁最初是褚小公子与父亲闹翻,一气之下拿了积蓄开办起来的。褚乐言虽然出身名门,但对吟诗作对那些风雅爱好毫无兴趣,反而乐从商贾之道,未到弱冠之年就暗地里经营了好几个铺子,获利颇丰。二十几岁后褚家主劝他入仕,把他店铺都买下来改成了书阁,气的他直接离家出走,到京郊买了一块地住下来。
后来褚家主见他与官场实在是有缘无分,经商倒是财源滚滚日进斗金,也就随他去了。
而这回,重山阁可是出了全天下的大风头!
——皇上钦点了重山阁作祭典后冬猎的场地!
褚家主夜里都笑醒了。再不怪褚乐言不学无术,反而催促他小心行事,切莫在这天大的荣耀下昏了头去。
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褚乐言在心里默默还嘴,面上自然是乖乖应了——他早就过了会跟自家爹回嘴的年纪——转头就给忘了,去找玩得疯最近又当上大官的酒友出主意。
这狐朋狗友自然是秦枕危,当初建重山阁还有他借的一万两银子在呢。
“上回咱们去徐州游玩,遇到那个臭道士,还说你我近两年有大凶之兆,要贵人压气。可我看咱兄弟好的不得了,你当上了侍郎,我重山阁发扬光大,吉利得很!”
“哎哎子瑜,你说我这次搞点什么花样好?皇帝才刚刚加冠,肯定也爱玩这些稀奇事物!”
秦枕危看这小子乐得合不拢嘴、已经在拨算盘想今后如何利用这个多多赚钱的时候,笑意盈盈地端着酒杯,上去就是一盆冷水。
“你还当这事由你心意?皇帝都要参与的事,决计是朝廷决定好告知你,到时候你这重山阁上上下下的人手也定要换掉。”
“啊!怎么这样!”褚乐言一副天打雷劈的样子,看得秦枕危好不发笑。
人喊的褚小公子也老大不小了,比秦枕危还大一点,今年三十有五,可是尽长年龄不长城府,当爹的人了还和十几岁一样单纯,真不知道脑袋是怎么长的!只有赚起钱来头头是道,要不是褚家主小心护着,早就被人坑骗了去。
“你看楼下那群人,不就是来找你的。”秦枕危吃了一筷子脆皮烤鸭,油水在他的嘴唇上抹开一层潋滟的水光,“你瞧,还是沈鉴之——够看得起你了吧?”
“还真是他!”褚乐言眨眨眼,“他现在是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跟我们可不大一样了。倒是你坐了这么久一直往下面看,是不是早看到他了?好啊秦二!躲这儿悄悄看来了!”
“那些后生不知道,我还能不了解你们俩那些弯弯绕绕?沈鉴之可愿意跟你一起逛青楼!他那种端一副清冷样子的人也就愿意听你的跑去那,还是被姑娘追着要手帕的那种。”
当时京城公子哥们间还有个盘口,是谁能带沈镜去青楼、谁带沈镜去赌场、谁带沈镜下水跑之类的有意思的事,结果全被秦二一个人赢了去!真让人怀疑是不是他和沈镜说好了来拐钱袋子的。
不过料想沈镜那个冷傲的性子也不会和秦枕危做一堆,委屈自己演一场戏。
褚乐言笑着凑近,曲了曲手指,“这么些年,你们面上是绝交了,私底下还有没有……嘿嘿!”
“瞎说什么呢!”秦枕危赏他一个栗子,“以前的事还能作数?我那时还看不上你呢。”
他的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和重山阁雕梁画栋的装饰落在沈镜身上。那人今天还是惯穿的狐裘黑衫,一张年轻的脸被外面的冷风吹得刷白,使唤起人来还是那幅傲气的模样,拢着袖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和当年半分不差。
正巧那人抬起头来,冷淡的视线隔着千百人与他撞上。秦枕危心中一顿,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仿佛只是看戏似的往下扫了一眼。
“欸欸他上来了!子瑜莫不是找你?”
褚乐言兴致勃勃地理了理衣袖,确定没沾上什么脏东西待会丢人现眼。
“可闭嘴吧你……”秦枕危一丢筷子想走,却被褚小公子拉了拉衣袖留住。心中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转眼沈镜就上了楼站在桌前,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熏香味。
沈镜自然是来找褚乐言的。本次冬猎圈了重山阁的场地,自要找褚乐言好好讨论一番。
“秦侍郎,”他冷淡而疏离地向秦枕危摆了摆手,“褚公子我就先借走了。”
“沈大人自便。”秦枕危靠着软垫懒洋洋道,“就是褚公子心思单纯,不懂得那些花花绕绕,要是口出直言冲撞了大人,也请多多担待?”
沈镜被他这句话里剩下的意思刺了一通。他算个脾性好的人,但不论多少次都会被秦枕危三言两语轻易拨动怒火,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物降一物。捏了捏小指,假装不在意地转身走了。
他跟褚乐言也算有点交情,虽然褚乐言看上去有点失落的样子,但也总算是好声好气地把冬猎的要事细则一一阐述完毕,这才坐在一块随意聊些闲话。
“沈大人这身狐皮子不像是我们阁里出去的,哪里购置的?不若让褚某听听?”
褚乐言适才问了好几个关于京城商源动向的问题,这些也不算机要,真要打听也能打听得到,沈镜也就说了。
“府中下人寻来自己做的……约摸是宁州过来的,特意做了夹层,穿着比一般的皮衣要暖和些。”
“哦哦,果真如此。我刚刚还同秦二讲呢,沈大人如此气度不凡,活脱脱的衣架子,什么时候来我重山阁新开的衣坊买点衣服就好了。他跟我讲沈府里养了一批绣娘,大人的衣服不经他手,我还当他在框我呢。”褚乐言一边在本子上记了点什么一边说。
“他真是这么讲的?”沈镜笑笑,“他怕不是说我这人娇贵又任性,既畏寒又怕热,受不了粗糙布料,穿出去的衣服都要提前焚香三日,每件衣服都要寻个不一样的配饰?”
这人秦枕危肚子里蛔虫吗?秦枕危还就是这么说的,脸上和语气都一股子淡淡的嫌弃。
但这话听着比之前的寒暄客套亲近了许多,褚小公子立刻想起了他们这群狐朋狗友里私底下讨论的“沈秦两个人十年前到底吃错什么药了闹掰”,立刻打蛇棍上:
“还是沈大人了解。我见你和子瑜以前关系很好啊,整天形影不离的,这怎么突然就不好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小心翼翼地问。
沈镜的视线移过来,漆黑的眼中略有笑意,但看得人心里发凉。他晃了晃手里的茶杯,噔的一声放在桌上。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他素来不曾流连那些烟花之地,我见他夜夜笙歌,醉得不省人事,略有争执而已。”
这算什么大事?褚乐言心底翻了个白眼,他赌一万两,不不,十万两——秦二心里铁定对沈镜有点意思,就当年两人一前一后形影不离的样子,可比秦枕危六年前争着吵着要从春华楼娶那个花魁的时候认真多了。
沈镜的出身便与他们几家不大一样。沈家家风清贵,家教极严,族中子弟向来不参与京城公子哥们的宴会,也只能在诗会这种清雅的地方窥见一面。沈镜当初和秦枕危一道跟着他们下馆子的时候,可不是把他们都吓了一跳。
再说秦枕危每每参加诗会,一旦输了就有沈镜给他找回场子,笑里藏刀把他们这几个文采一般般的可怜人贬损一通。他们几个并非家中长子,功课抓得不严,在杜太傅的高徒面前自是连连败下阵来。
还有每回秦枕危跟他们去看花魁,总是碰上沈镜得风寒、沈镜跌了膝盖、沈镜闹肚子或诸如此类,骗得秦二连连抱歉说什么也要跑到沈府去,沈镜那时候身体还没那么差好吗!
沈镜看着是个温文尔雅的,褚乐言却总感觉这人没把其他人放在心上——除了秦枕危。
秦枕危加冠那天,几个玩得来的或多或少地都送了份厚礼,但当晚他们就见到护城河里漂了密密麻麻上百只花灯,从城墙上俯瞰下去连成“子瑜”两个字。当晚的灯光将整个城门口映照得像是过节,围在城墙上的姑娘们隔着面纱羡慕秦二公子得友如此。
那几个月沈镜手上都戴了厚厚的护手,还有秦二脸上贱兮兮的笑容,直叫人怀疑那些灯是不是沈镜亲手做的。
要说他俩会因为这种小事情闹掰,褚小公子第一个跳出来不信!
“呃……这点事,讲开不就好了。”褚乐言把自己从回忆中拔.出来。
“他既不想见我,又是处处躲着,我又何必去寻他个大忙人——”沈镜轻声说道,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冷笑一声,“他六年前娶妻都不曾喊我,还是我从秦尚书手中接过的请柬……再说我们两家已经是姻亲,又何必再走得近些?”
沈镜垂下眼帘,心腔中的酸楚再次被莫名而汹涌的火焰反复烤炙。他终不能分辨这种感觉是失望还是落寞,只是早已学会在外人看来毫无触动。
“呵,从此一别,沈某再无挂念。”
踏出重山阁,就见外面落了蒙蒙小雨。虚室尽职尽责地为沈镜撑开伞,给他手里的暖炉又填了新的香木。沈镜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望了望远处城南笼罩在一片阴云中,不甚分明,提出要自己散一会步。
雨来细细复疏疏,纵不能多不肯无。
似妒诗人山入眼,千峰故隔一帘珠。①
街上的人影被寒雨驱散,只剩寥寥几人。
沈镜一路沿着巷子随意地走,左拐右弯,竟不知不觉走到一个荒凉破败,又分外熟悉的地方。
这里的一砖一瓦都与十多年前一般,只是院中花草无人维护,阶前生了斑斑苔藓。
秦枕危年少有段时间觉着父亲不够重视自己,样样偏心大哥秦翊,赌了气从家里搬出来,拿了母亲的一块地契搬到这儿来。后来渐渐地把这当做暂居之地,精心修缮了一番,又取了名字叫做景和院,搜罗了好多家中不让放的闲书顽物放在这儿。
因为沈镜时常造访,秦枕危又买了许多正经书,大张旗鼓地修了个书房放在里头,用来给沈镜打发时间。
只是后来一番争吵无疾而终,秦枕危夜夜宿在青楼,沈镜来景和院总也找不到人。
渐远渐疏,再也不见。
直到六年前,秦枕危成了亲,彻底搬回了秦府,这座院子无人照看,就这样冷清下来。
一如他逐渐荒凉的年少慕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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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宋·杨万里《小雨》 无意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