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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祭典事了,黄昏已近,雷观寺中的客人大多离去,只剩下几名弟子在院内整扫,将白天香客们用过的木签挂到两人多高的菩提树上。
红色锦囊包裹着棕色木签,露出里头白色祝纸的小小一角,红、白、黄三色齐聚,配着锦囊上简单的刺绣,倒显得缤纷五彩,将堂前枝叶深深的菩提点缀得明亮。
沈镜路过大雄宝殿时,一路送他从正门出去的无深顿住步伐,转头对沈镜说:
“沈施主来时未曾路过,也未曾试过小寺的观音灵签。不如一试?”
沈镜幼时也测过这样的签,只是近几年从没上过山寺,倒觉得新奇起来。
他接过无深递来的一支空白木签,正面用于写吉凶与签语,雷观寺还有专门的解签人站在木桌旁替香客解惑,但此时天色已晚,早就散去了。
求签的客人若是愿意,也可将自己的心愿写在纸上,塞入红色锦囊中同木签一起挂在院中——通常是求姻缘。他掂了掂手中轻飘飘的灵签,又看向殿外被夕阳映红的百叶菩提,轻轻一笑。
这雷观寺的灵签还是十年如一日。
“那沈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从无深递来的竹筒中随意地抽出一支,看见上面的字,微微挑眉。
末吉。
伸手将木签翻至背面,只见上面写着:
诗云: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沈镜反手将木签递给无深,拇指微微擦过上面的“末吉”二字,淡淡笑道:
“可否请无深小师父为我解签?”
无深自是应下。
“诗曰大难,签从末吉,将来可能会出现一些沈施主力有未逮之事,也许是时机未至,也许是能力不足,总之与沈施主的料想,可能有所出入。‘燥’与‘干’,性属火,火主心。既可能代指忧虑、焦躁导致的心急如焚,也可能直指切实存在的木生火。
灵签指示,沈施主也许在将来罹火难,依此诗意,宜修身养性,滋润自身,方能应对可能到来的祸患。”
“下半句更为简单,想必无须小僧解签,沈施主亦明其中意蕴。往事炉中雪,莫失眼前人。签诗意为不必忧虑未来,更不必追忆过往,而是珍惜眼下。
灵签指示,当下或许有些许不如意之事,但还请施主不要任凭心意草草拒绝;当下若有喜乐满足之事,也请珍重善待,不因未来的忧虑果断拒绝。”
无深将木签翻回正面,递回到沈镜手中。
“虽是末吉,但也留下了无限挽回的机会。我佛慈悲。”
“沈某以为,佛祖倡导清修苦行,以修来世的福分,断不会写下这种、劝人及时行乐的签诗来?”沈镜双手交叉相握,言语中带了一点调侃的笑意。
“学会正视人生的悲欢,并加以正确的区分,亦是修行的一部分。——沈施主可要写下祈愿?小僧这便去取签纸。”
“不必麻烦了。”沈镜将握在手中的木签轻轻放在桌上。
大殿外,虚室已经收拾好了智徽大师赠与的佛经和灵符,沈府的车马停在一旁,等待自家大人归府。
“天色不早,家仆亦等候多时。沈某便不叨扰小师父与贵寺了。”
他双手合拢,朝无深行了一个佛礼,手腕上还挂着无深送给他的、念诵过十八部经书的紫檀舍利手串。
“感谢小师父一片善心,有缘再会。”
“沈施主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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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摇摇晃晃,总算又是回到了京城。
——这个养育他、成就他,也将埋葬他的繁华之地。
迈入新历已经三月,天气却未彻底转暖,料峭春寒时不时卷土重来,一如眼下的黄昏,瑟瑟寒风呼啸着踏过碧柳,直冲面门而来,被马车中的暖气尽数化解。
今日寒食,亦是团圆日,普通人家大多聚在一起,冷食、祭祀、踏青,少有在街上游荡的。此时走在冷风中的,多属无家可归之人。
一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小孩卧倒在路边,恳求着过路的好心人行行好,赏他一点吃食。
沈镜隔着一层绿色轻纱,远远地望见了男孩脸上悲戚的神色,遮不住手肘和膝盖的粗布衣裳,和露出的手上、腿上被砾石划出的一道道细碎的伤痕。
“求求大人发点善心,我真的好饿……”
沈镜放下了窗纱,隔开了外头的哭喊。
马车匆匆驶过。
等回到府里,下人们一边迎接主人的回归,一边准备晚上的盛宴。沈镜受不了寒,因而这十几年来,沈府也未有过寒食的习俗。
沈镜对管家吩咐道:
“家里也没有几个人,不必大张旗鼓地准备了。今日过节,就让府里做工的下人们早些回家,团圆去吧。”
他沉吟了一会,又道:
“近几日倒春寒,到了夜间冷得紧。街上那些无处可去的流浪儿,怕是受不住。你带几个手脚伶俐的下人和一辆拉车出府,到城里的棉铺购置些被褥,到城隍庙和乞儿聚集的地方去分发一下吧。”
“……若是路上,府东两条街的地方,瞧见一个喊饿的男孩,就给他买点吃食吧。”
沈镜将全身裹在温暖的毛裘里,长出一口气,伸腿一迈进了膳厅。
迎接一场只有他一人的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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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深目送着沈镜挺拔的背影,直到他入了车内,那紫盖红木的马车消失在尽头再也不见,才念了一句佛偈。
“阿弥陀佛。”
转过身来,无深仰视殿中金身高大的佛像。佛祖左手抚膝,右手平举,面容肃穆庄严,眼神慈祥包容,平静地俯视着座下熙熙人来,攘攘人去。
佛语云: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何为缘?何为果?
无深将沈镜抽出的木签放回签瓶中。
上午来的香客很多,求签解惑的亦不在少数。有位身穿蓝衣的施主在请香祭拜后,也从竹筒中抽出了这支签。
无深还记得他身旁同行的客人小小地推了他一把,低声说:
“秦二,你之前不是不信这些神佛之说的吗?”
那位蓝衣施主没好气地拨开同行之人的手,一把夺回木签,小声嘟囔:
“那是他们没本事。若能一切如我所愿,哪管什么妖魔鬼怪,供奉摩拜,秦枕危绝无二话。”
无深靠得近,无意中听到了只言片语,觉得又是惊讶又是好笑,也就记在了心上。
等他为蓝衣施主解了签,就见他拿了笔,半遮着祝纸洋洋洒洒写了一长串,又小心翼翼地吹干,折叠好放入红色锦囊中,拜托无深一定要把这个挂到最高的树枝上,最好一整年都不要拿下来。
笑容充满希冀,但莫名有些苦涩。
“麻烦小师父了!我一定多捐一些香资!”
只是等无深出了大殿,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将他手里的木签和祝纸一同吹走了。等他急匆匆地跟着那阵怪风跑到了钟楼外侧,才追回那早已与灵签失散的祝纸。
虽然无意窥视,但无深还是看到了其上狷狂而不失章法的小楷:
【诸天神佛庇佑我身。秦子瑜意欲同沈鉴之冰释前嫌,重修旧好。
也请庇佑沈鉴之身体安康。
他原来还会泳水,只是现在身子骨虚弱,受不了水寒,就连站在离水近一点的地方,都觉得阴湿难耐。
佛祖可能未曾知晓,他是个比我、比大多数人都要好得多的人。百姓不会知道为什么近几年的岁税比之前少了许多,也不会知道州县分发的农具要经过几层指令才能到他们手中,更不会知道边境为何在近几年的躁动下依旧平安无事,甚至小有胜仗。
如果他们未曾告知佛祖,那我在此冒昧陈述他的功德,惟愿他种的善因能消灭他的病痛,佛祖保佑,让他长命百岁。
……
我曾为业障所惑,孤注一掷地认为疏远才是上策。近来被旁人无心一点,方知我入了魔障,实乃大错特错。
佛语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当初的确是我愚笨至极,一心想着从自己的愧疚中逃离,弃他于不顾,枉为知交好友。但我今日已诚心悔过,只求余生再回从前。
虽然第一次尝试失败了,但我想要和好的心从未改变。纵使途中有千难万难,定志不会再改。今日草草写下,也算是时刻警醒我自己。
鉴之从前偶尔也会与我心生嫌隙。
我虽年长于他,却总是他处处包容我,一旦过火了,他便冷淡我一两日,要我赔不是才敢罢休。现在想来,深感愧怍。
而这次恐怕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难以挽回
……
如果在我不理不睬的十一年中,他和过去一样心有怨气,我愿意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表白我心中诚意,直到他怒气全消。
只盼佛祖保佑,不是再一个十一年就好。
秦氏枕危于成化六年三月初八日】
殿外的师弟在喊他了。无深回过神来,朝着法相庄严的佛祖金身深深一拜。
佛语云: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五阴盛。
世人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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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出自曹植《善哉行》,这里当做历史上并无此诗。
日常完。 无意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