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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山雨来时,却是人满为患,攘攘于途,争先恐后地想从风口出去。
秦家全族,本系同分支共四十四家九百七十二人,除了出嫁的秦霂和她带走的陪嫁秦云嫦,余下的人一个也没被漏下。
连带着秦闫所有的门生,秦家本族的姻亲,大大小小二十余个世家,都不能幸免于难。
押送的队伍拖得很长。
平日里锦衣华服的神气老爷夫人们,如今满是惶恐地、从京城的这边到那一边的刑牢去。刑部是收不下这么多人的,剩下一部分无关紧要的人只是送去了大宅子里,差人看守起来。
刑部侍郎余殷搬了把太师椅靠着,就坐在大门正中央,看着禁军将地位险要的一批人押入牢房——他的上司,刑部尚书荆左堂脚步缓慢地从他身边路过,余殷抬头,晃了晃手中的茶杯。
“荆尚书,里边请。”
一同前来赴宴却没扯上什么关系的宾客们被好声好气地请回自家,两股战战,想到沈镜临走前漫不经心的一瞥,又觉得头顶有泼油将要倾覆,足下有泥潭未曾拔足。而还没等定下心来,又神色匆匆地出门集结。
——沈镜怎么敢?又怎么自信能够以一己之力,将京城的大半权贵连根拔起?
他没有族人帮扶,不过孤家寡人。门生、后进、提携之恩,又怎么比得上世家间的血浓于水?
然而他们又战战兢兢地想,沈镜这些年来作风凌厉,看着不偏不倚,暗地里却是削去了世家里不听话的枝丫,比如被迫“为君分忧”的江家,比如沈镜口中贪欲不足而被群起攻之的王家,又比如前几年的潮起潮落……沈镜的每一招每一步都算得精当仔细,每一个决策都经过他们的眼,用众人的手熄灭众人的怒火,仿佛是个尽心尽力的世家之长。
他甚至拿自己的婚姻作筹码,勾得秦家全族沦陷,连后手都没有办法使出。当初定下婚约的时候,沈镜才二十三岁!二十三岁!
如今差不多七年过去了……
沈镜这么多年来的耐心和谋算,又会在什么时候彻底用尽?
姜家的家主站在人群中,妄图努力缩小自己的身形——他们族里最出息的人便是兵部尚书姜辰,是个庶子,与本家不甚亲厚,却与沈镜很是合拍。
他姜家半点好处没捞到,如今却是要被论作半个“沈党”受人闲言碎语,实在是……
他背后有人推了一把,不像是一只手,看方向,也许是许多。
“彦博兄,你上去扣门吧。”
姜家主一时猝不及防,一下子撞在了黄铜门环上。门开了,来的人却十分年轻,不是他们急着想要见到的御史大夫颜瞿深申,他们心中的定海神针,而是……
颜家新出炉的继承人,颜参。
颜既明的天降横祸,曾让不少人都眉头一皱,原因很是简单——颜既明从小作为下一任家主,受过他们中不少人的卖好,或是又与家中的小辈玩得不错。颜参这简单粗暴地横插一脚,这与新家主间的感情又要重新经营。
来日方长,这些原来都是能慢慢培养的。
可现在不过半年,他们也只能腆着脸伸手要一些长辈的面子了。
“贤侄,御史大人如今何处?今日秦家之事你也知道了,若是我们世家不尽快商讨出个章程来对沈镜施压,恐怕……”
“族里的几位长辈都得了时疫,包括家主大人在内全部不得离房,此时不便见人。”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我们几个必须立刻——”
颜参笑了,他扶着门沿,站在台阶的最高处看着这些群龙无首、扎堆在颜府门口的大人们。
“家主的安康,自然比别的不知轻重什么人要紧多。劳烦几位兴师动众了,还请速速离开,以免沾染了病气。”
站在颜参左手边的一位少卿当即怒道:
“你个小娃娃,还没有到你说话瞎掺和的时候!我们要见御史大人!”
他的好友当即拉住了他,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事情从一开始便不怎么寻常。因为今日秦家宴上,荆家的主事者齐了大半,颜家却只来了几只三脚猫,几位交情深的长老,分明从数日前便开始足不出户了。
颜家是知情的!
他们找错了人!
……可如今,两座大山,秦家倒了,连着荆家一起生死不知,颜家明哲保身,任、白、江、陈,上四家里折了不少人进去,自身难保,他们中哪还能找出一个服众的,带着一群无头之蜂找出个方向?
此乃世家之难啊。
想到这点,出言训话的少卿脸色一白,现出几分后悔的意思来。
颜参似笑非笑地看众人的脸色一个个变换不停,方才慢悠悠地开口道:“几位大人既然没有什么旁的事,修灵便关门了。家主心善,下令封府一月以挫病气,除朝政外不得外出。”
“当然,若是外面有什么不自量力的人扯我们颜家的大旗,说了什么话,又做了什么事,还请各位大人勿听勿信——毕竟,家主是提前知会过皇上的。”
沉重的大门关上,留下不知何处去的一众人,疲惫不堪地重振旗鼓。
颜参往里走了不过半进院子,便看到他早先安排好的人急匆匆地小跑过来,半是恼怒半是难堪地对他说道:
“主少爷,不好了!家主打碎了浣翠送过去的药碗,捏着碎片对准自己要挟,还请您过去看一看!”
木已成舟,他个糟老头子还能挣扎什么?
颜参顿了一下,像是不曾想到这个状况似的,大步走进去,无声地看完了颜瞿申颜大人的一番唱念做打,神情淡淡地道:
“家主折腾下边的人把我叫来,便是为了给我看这一出好戏?”
“颜家与秦家的关系虽不如荆家亲密,可也是同岸而栖!他们掉下去,颜家又能得什么好?”年迈的颜家主痛心疾首道,“沈镜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失魂药,值得你迷昏我们几个主事的老家伙,在这个时候隔岸观火?你已经是过了族谱的下一任家主,颜家现在有的,以后都是你的!你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沈镜是天生天养的骄子,又与秦家有深愁大怨,这才做出反戈一击的蠢事来。你从小小分家走到这一步何其不易!怎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取之不易的未来毁于一旦?”
“是啊,取之不易的未来——”
颜参大笑起来,方才的平静瞬间被打破,两滴不易觉察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慢慢滑落,随着主人的疯狂融入灰黑的地面消失无踪。
……就像他不为人知的弟弟,在阴影中无声无息地长出扭曲而茂密的枝丫,送他入云端,又自顾自地枯萎于阴暗。
“功名前途,富贵繁华,又迷了多少人的眼啊……”
他随手抓起手边的一个白瓷花瓶,价值万两的精巧古董在两人面前摔了个粉碎。颜参踢了一脚碎瓷片,其中几块爆射而出,弹到颜瞿申的小腿上,痛得这位老大人一个哆嗦,半跪在了地上。
他又重新恢复了方才的淡漠样子,一边朝外走,一边说道:
“您若执意要做什么事,区区下人是拦不住您的,府中还有数人染病,很缺人手照顾。若是您省出一个空缺来,他们相比很愿意才是。”
“至于颜家——我想要的,您与您的家族从来都给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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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六年九月初九,午时正,陈白二人牵首,于皇宫外受棍四十,鸣鼓九十九。
宫门未开,圣训后至。启帝诏曰:
钦天监再笔:客星见离宫,占属中宫有眚,此为大凶之兆。陛下圣德有蒙,宜以养晦韬光,不见生气,着闭宫门十二日,洒扫宫墙,清晦明心为上。
即停朝政十数日,不见外臣。
慌乱的人群之中,有谁叹息了一声道:
凡事有因果,万物有轮回。
何其相似的圣旨啊。
曾经跪在殿门外的少年郎,如今也将他人的生杀予夺握在手中。
……
沈镜站在九十九门楼中最高的一阁,看宫门外纠集的一干大臣,击鼓鸣金,以头抢地。从未时开始,乌泱泱聚了一大片,留到现在也不肯离去。
如此真情实感。
可即将被送入天牢的,不是他们的亲眷,不是他们的师长,仅仅是一个,利益相关的、争先攀附的庞然大物。
他隔着虚空,对着不存在的人轻轻说道:
“现在你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大冤在前,却没有哪怕一个人愿意站出来说话了吧?”
沈镜低低笑了一声。
年轻人便是被诗书道义教得愚蠢,以为世上的一切都依循一定的法则;殊不知人与人的情谊,是最不讲究道理的。
最荒谬,最无稽,最刺人心扉。
呵。
文君衍从不远处走过来,见沈镜还是一瞬不移地看着下边那群人,半带抱怨地说道:
“那群人又有什么好看的?”年轻的君王嘟嘟囔囔,嗤笑道,“不过猢狲一群,迟早都会认命散去。真正明智的,早就缩在家里,又或是出门能避则避。”
沈镜紧了紧身上的白皮大氅,皇城的万千繁华与人间循环的闹剧,沉入他微垂的黑眸中。午后的阳光落在他温润如玉的面庞上,滴落一抹得偿所愿的、克制的笑。
“陛下越发透彻了。”他说道。
“走罢,去勤政殿当面问问,数罪并罚下,礼部尚书还能给出个什么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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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dterm过了4/5,心情超级差,但是摸上来看到上一章的评论,突然就舒服了很多。
深夜写文很舒服。之后几天有空修修错字再往下写。
超级感谢支持! 无意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