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无意相欢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柒
那本是个睛朗天,可不知为什么,最后白云寥寥越积越重,竟是生出了倾盆大雨来。
沈镜与文君仪坐在二楼,隔着阑干看外头蒙上一层淡淡的雨雾。
他本是与秦枕危结伴出游,正巧遇上了微服出宫的太子殿下,三人便上了同一辆马车,论论这京城里刚产的茶。
只是离茶楼还没多远,秦枕危不知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望见了什么,招呼了一声便三两下穿过去,可叫沈镜找了个没影。
他这人没拘没束惯了,向来是想到什么便当即去做,也不管这是在太子跟前,几个呼吸就溜得无影无踪。
文君仪也知道他什么德行,不咸不淡地念了句“皮实”,转头看沈镜在人群里张望,又一副无奈模样,过去拍了拍他的肩,终究是忍俊不禁。
于是最后只有他们两人坐在这玉京秋的二楼了。
“你的手,还没大好么?”
沈镜的两只手都戴着真丝手套,里面裹了薄薄几层纱布。前些天缠得更多些,只是今日出门,他才让小厮拆了好多圈。
“前几个月,秦二那小子还和我抱怨你冷淡呢!说是你吃错了药,竟然不理起人来,可叫他好生懊恼。”
那是沈镜为准备他的及冠礼,做花灯伤了手,又拉不下脸来让秦枕危知晓此事,便干脆找了个由头闭府不出。但他又拿不住笔,秦枕危送来的信,都是让口授下人模仿他的字迹回信。
谁道,他竟还会在别人那大倒苦水?
沈镜轻轻哼了一声。
“他便是事多。”
文君仪不由得失笑,想起两个多月前,贺冠宴会散后,护城河中漂来的万点灯火。沈镜派了人在水下维持灯阵,后来竟连成“子瑜”二字,从城墙上往下望去,那些橘红色的光叠在一处,张扬极了,喷涌而出的炙热情感,像是要蒸完这满池河水。
那也是文君仪这几个月来第一次见到出府的沈镜。他站在城墙上伸手一捻,拈起那如豆灯火微微一笑,将这热闹人间尽收眼底,对着下宴的众人淡淡地打了个招呼。
“夜安。”
他说出这话时是如此轻描淡写,仿佛那一场轰动全城的水上灯宴与他无关。
直到秦枕危冲到他身边,又抓住他衣袖掩盖的手掌,得了轻轻一声低呼,沈镜才露出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来。
“你对心许于你的姑娘,若是有这十分之一的热情,沈大人也不会操心你的婚事了。”
文君仪敲了敲他的手,打趣道。
“女子出嫁,也不过十里红妆。你看着安安静静,倒是会不动声色地弄出些惊天大事,叫全京城的人都来看你为秦枕危贺冠。”
他捂着嘴低笑。
“就这一点,你可是和秦二学了个十成十,倒不像那个谨行笃慎的沈镜了。”
“那便怪他,损我风度。”
沈镜说到这也忍不住笑了,碰了碰文君仪的茶盏,“太子殿下莫不是也和他学坏了,今个儿尽是打趣我。”
“哈哈,这可不是许久未见,孤也不过是个凡俗人,怎么也会心生怨怼。”
瓷盏轻轻相击。
不多时,隔了大半条长街现出一个狼狈的身影来,青袍蓝带,正是先前一溜烟便没了影的秦公子。沈镜这厢与文君仪聊着,眼神却不时地朝楼下热闹的街上移去,虽不着痕迹,但三言两语总是不离秦枕危,反是暴露了他那一点心思。
他眼尖,一眼便瞥见了楼下那熟悉的人,当即便有些恍了神去。文君仪看在眼里,也不多言,轻轻推他手,笑道:
“好啦,知你心忧,去吧去吧。”
文君仪故作恼怒地吹了吹杯盖。
“哎,谢七那小子又不知道到哪快活去了,竟显得孤多余起来。”
沈镜对这惯常的调侃自有一番应对的态度。他穿上宽大的雨披,又取来桌边的一把白伞,淡然笑道:
“云生可不是个大忙人。要我说,殿下有空在这和鉴之谈论风雅,倒不如去那甚么酒楼里把他抓个现行,那才快活得多。”
“——那殿下,鉴之失礼,暂且告辞。”
“外头路滑,你可小心些注意脚下。”
这一场雨来的又快又急。放眼街上,不少人急匆匆地在支雨篷,也多的是出行未带伞之人忙着跑到屋檐下避雨。相比之下,逆着人流又姿态从容的沈镜,在雨帘中显得异常出挑。
他也不急。
只因他知道秦枕危比任何人都能更早看见自己。正如同他在酒楼上,轻轻一瞥便能发现人群中那个不一般的小点似的。
他正撞上双眼亮晶晶的秦枕危。
“阿镜。”秦枕危小声叫唤着他们私底下喊的昵称,正如同沈镜偶尔喊的“小危”一般。
“你看,是白瓷连环,特别精巧的玩意儿,上面还雕了梅花,你最是喜欢了。”
“我特意找人定做的,后几天还有一只,与这成一对,上面雕了牡丹——怎么样?喜欢吗?”
他接过那柄伞,也不知怎么想的,眼睛轻轻一转,便从雨披宽大的下摆钻了进来,和沈镜贴在了一块,还颇不好意思的,把挡雨的蓑笠往下压了压。
“哎呀。”他轻轻叫一声,那柄白伞脱手而出,落在泥水里。
“伞也脏了,我们俩就凑活凑活吧,嘻嘻。”
他眼神诚恳地望着沈镜。
“不知轻重。”
沈镜数落他,言语中带了点嫌弃。
“浑身湿漉漉的,又是这样一个闷热天,这下你我都湿了,在外面肯定呆不久。”
“已经加冠的人了,怎么言行还是冒冒失失……”
虽是这么说着。
他的脊背却与秦枕危滚烫的身子贴得牢牢的。
像是嫌不够,还抓住了那只藏在苇草编织中的手。
捌
“鉴之?”
“沈少爷?”
“阿镜?”
“……”
沈镜侧了个身,把脸转向书房的另一边,手中的书翻过一页,又重重地落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好似压根没看见边上坐着的人一样。
秦枕危哪还能不知道沈镜是生他气了。他挪了挪小凳子,往沈镜那边靠过去,咳嗽一声,可怜兮兮地蹭他的手臂。
他坐的是沈镜屋里的小板凳,三年前中秋节的时候,两人闲着没事干琢磨出来的,还是秦枕危去火房里偷的斧头。
两个不怎么动手干活的小少爷,又如何干好这种技术活。这个小木凳的两条腿并不齐,架构也松松散散的,承不了多少重,就是垫脚也轮不上它。
当然啦,沈府的下人们都知道大少爷可宝贵这个小破凳子了,可不敢拿它来垫脚,或是当废木柴烧掉。
他们每隔几日就要给小木凳除尘、上油,顺便检查有没有不长眼的小虫子蛀空了木头,就像把小木凳当大少爷那样照顾起来。
所以这个颤颤巍巍的小凳子受不住秦枕危的重量倒下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哎哎——”
秦枕危一个没坐稳就要往后倒,不自觉地伸出手。可不知怎么的,明明在看书的沈镜却眼疾手快地拉住他。
“你小心点。”
行动快于思想,沈镜一个着急就说了出来。
沈镜突然想到,他和秦枕危这家伙还在不愉快之中,硬生生地折了一道:
“——不然弄坏我的凳子,你可怎么赔?”
他放下书,面色如常,只是眼底一点点酝酿起风暴。
“还有,前些天约好带小初上街去玩,你又放我鸽子,还和家里人闹了个不愉快。”他叹息一声,按住秦枕危的手背说道:
“你若早些告诉我,那天是秦夫人的生日,你要留在府里替她庆生——何苦骗我?”
结果呢,秦枕危倒是像往常那样大大方方地出府,被迎面上来的宗族长辈碰了个正着。他让石兴给沈镜递消息,说他早上吃坏了肚子,两个时辰之内一定到。
然后再度爬墙的时候被闲谈的秦闫和荆左堂逮了个正着,又关进了祠堂,大门封的严严实实,没让他跑出来。
沈镜领着弟弟在街上逛了一整天,左等右等,也没等到约定的人。他想着上午收到的口信,总担心秦枕危是肚子闹腾得出不了门,忧心忡忡到晚饭后,还是忍不住拜访了秦府。
他的眼睛冷下来。
秦尚书和荆尚书,都不是好相与的。看着和蔼,说出来的话却令沈镜难以招架。
他刚想说点什么,便听见秦枕危委委屈屈的声音,活像只被雨淋湿的小鸡仔,缩在他边上道:
“可我就是不喜欢她啊……”
“她又不是我的娘亲,我又为什么要勉强自己讨好她!”
到底是谁加冠了,谁还是小孩子啊——
沈镜心里默默地想,却还是低下身去,圈住秦枕危,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他说:
“好,既然不喜欢,就少点接触。”
“我真的努力过了,可就是……”
“没事的,没事的。”
沈镜干脆坐在地上,和他额头靠着额头,一点点安抚他骤然爆炸的情绪。
秦枕危年少丧母,父亲忙碌,兄长又大他十多岁,没有能这样倾吐心声的人。沈镜与他相熟之后,有时他被压的狠了,也会不自觉地流露出这种脆弱姿态。
好像撒撒娇,就会有人来爱他。
沈镜握着他的手想——他当然会在这种真实面前败下阵来,溃不成军。
反正,也没什么坏处就是了。
过了半晌,秦枕危把泛红的眼圈压下去,小声问道:
“那你还生气吗?”
沈镜起身,一根一根理清他发冠两边散开来的头发,笑道:
“怎么会呢。”
“只要你和我说真心话。”
“我永远都会原谅你。” 无意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