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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谢家做得最对的一事,便是把谢家女送入后宫,荣登皇后之位,一跃成为雄据朝堂的庞然大物。
谢家做得最错的一事,便是在谢皇后死后,围困封雪山逼宫谋反,推太子上位。
并且失败。
沈镜引何老将军将封雪山脚下的谢家私军尽数击毙后,得皇帝旨令清洗朝堂,曾经万人之上的谢丞相哐当入狱,太子被废,即将被流放至封地。
谁又能想到,三年前,跪在勤政殿前为父求情的沈镜,如今只消轻描淡写地一言,便能把高高在上的谢家送上断头台。
古人言风水轮流转,诚不我欺。
“沈尚书既然进来了这里,想来外头是清算好我的罪了?”
谢偃靠在墙上,双手因沉重的镣铐捶在身边,不屑地嗤笑一声。
“沈尚书想看我用什么名头死?还是想严刑逼供,从我这里问出点什么?”
“鉴之恪守律法,又怎会做这等乱法之事。”
沈镜敲了敲精铁栏杆,轻轻笑道:
“只是天牢、大理寺、刑部的几位长官都与丞相大人沾亲带故。皇上不得法子,只好把京城禁军交给我,亲自带人上谢府搜集证据,又把相关人员全部压入地下天牢。
丞相大人这几日在牢里悠哉,鉴之可在外面忙得脚不沾地。”
“说起来,本朝起用天牢以来,还是第一次将之塞满。光是丞相大人三族以内和密切来往的门生,就把地下天牢挤得够呛。沈某实在是对丞相大人拉帮结派之力叹为观止,甘拜下风。”
谢偃目不斜视,目光落在他带笑的脸上,双手抱肩并不言语。
沈镜接着道:
“不过为了避嫌,相关物证人证一律移交给礼部尚书秦闫与刑部左侍郎荆左堂两位大人,现在由他们代行大理寺职责。”
听到这里,谢偃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之事一样,拍着床板笑个不停。他抬起眼看囚笼外的沈镜,犹如看见一只困兽:
“沈镜,你该不会真的相信,当初是我、或者谢家的哪个人,吩咐人放了一把火吧?”
“哈哈哈哈哈哈!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实话告诉你!沈言平确实是我让天牢守正毒死的,只要他死了,文官集团便是一群乌合之众,沈家也构不成威胁。苍天愚人,有人真以为谢沈两家势如水火,赶着上来表忠心——”
“于是他们除了谢家的后顾之忧,博取丞相的信任,顺势提出与太子联姻,对么?”
“你知道!”谢偃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眼中慢慢地浮上警惕,“你竟是知道吗?”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这件事已经盖棺定论,只会是谢家灭绝人性,屠我沈家满门。”
沈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面无表情。他按着栏杆,盯着谢偃一字一顿地说。
“世上只剩沈镜孑然一身,是谁下的手,已无太大关系。总之,都是为了谢家,不是吗?”
只是早晚而已。
没有人能笑到最后。
沈镜这样想着。
谢偃被沈镜身上骤然爆发的森冷感惊得倒退一步。他坐在囚房的床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我还道沈家子孙,个个都是像沈言平那样的倔脾气,谁知他与杜崇安一起教出来的,竟是你这么个怪胎!哈哈哈哈哈!”
一想到沈镜与灭他全家的凶手虚与委蛇,假意逢迎甚至还要统一立场一起对谢家口诛笔伐,他就觉得内心无比痛快!
“谢家毁了,沈家的传承也将不复,老夫就是在地底下也能笑醒了!”
“丞相大人倒是提醒我了。”沈镜沉默片刻,面上的冰冷突然消融,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谢家余孽还有一个在外潜逃,一家人不能在天牢好好地团圆,该多可惜啊。”
他叹息一声。
“斩草除根,这还是您亲手教我的道理呢。还是鉴之愚钝,忘了丞相大人当初的教导。”
“……云生与谢家这些事一点干系也无。他二十一岁起便久不在京城,又能知道多少!”
谢偃突然被戳中了短处,说起话来又快又急促:
“沈镜!云生待你不薄,你不能——”
“太子更待我不薄,可鉴之还是要循法,请求陛下废除太子之位,将他流放到封地。”
沈镜扣着铁栏杆,看向神情疯癫的谢偃,惋惜地一笑。
“这都是鉴之的职责啊。还望丞相大人见谅。”
“对了,我想丞相大人与御史大夫斗了大半辈子,理当分外想念,特意将您的牢房安排在他对首。鉴之知晓狱中无聊,烦请丞相大人睹物思人,好好回忆当初送他来这里的感受了。”
沈镜快要走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
“丞相大人可不要有什么畏罪自杀的小念头啊。这儿的牢饭是冷硬了点,水是廋了点,不过能吃就应当感天谢地了。”
他感慨万千地转了一圈。
“丞相大人的妻女还希望在断头台前与您再见最后一面,丞相大人定不会让她们失望吧?”
他躬身,像是第一天步入朝堂那天,向谢偃挽了一礼。
“那么,鉴之便不叨扰大人了。”
“祝您,身体安康。”
陆
窄颈,丰肩,细腻温软,抚之如润玉在掌,而袅袅香茗凌空起。
壶名为,美人肩。
这是曾经的太子、如今的三殿下特意向官窑定制的茶具,赠给太傅杜崇安作为拜师之礼,只有与两名学生见面时,杜太傅才会取出这一副珍贵的青瓷茶壶。
如今赠者已逝,倒也能用作,睹物思人。
杜崇安静坐着,等沈镜沏茶两杯,方才将温热的杯盏圈在手里,问道:
“三殿下,是如何死的?”
沈镜优雅端庄的姿态无法掩去他眼底的血丝,他低下头看杯中滚烫的茶水,上面映出晃动的面影,和他簪在头顶、受文君仪所赠的白玉簪子,语气不明:
“路上传来的消息,过峡谷时正好撞上百年一遇的山洪,三殿下所属的船只与朝廷押送的三艘船一同倾覆。河水暴涨,迟迟不退,沉船与物什都落在了水底……州守令只打捞到了浮起的尸体。”
沈镜张嘴欲言,又不知为何停了下来。他端详着年过五十的杜太傅,本该精神矍铄的老者在这几年里迅速地苍老,而对沈镜来说,他的存在又何止是师长。
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他轻轻说道:
“虽然面部已经被泡得鼓胀溃烂,但从身量和服饰来看,可以确认是三殿下无疑。”
“是吗……”杜太傅感叹一声,“殿下还是回到了京城。果真是天意弄人。”
“陛下如何了?”
“陛下昨日见到尸体后心力交瘁,太医诊断伤了心神,需要好生修养,不可再有大起大落。学生昨夜进宫得了手谕,陛下要在凤鸾宫为三殿下守灵,告念谢皇后,这个月恐怕是不会上朝了。”
沈镜捂着茶杯,水温正好,可他却没有抬起啜饮的欲望。
“可——三殿下确实死于意外,但陛下只想要一个凶手。”
与沈镜同样“意外”死于回祖地的途中而无人问津的一双弟妹不同,文君仪的死讯传回朝中时,恒帝直接从龙椅上站起了来,指着传令者破口大骂。
即使被废,文君仪仍然是恒帝心中最优秀的子辈。流放,多数成分是受到谢家牵连而对太子做出的处置,至于他心中是否存了哪一日将太子从封地接回来的心思,现在已然不重要了。
因为文君仪已死。
处死谢家后,他与谢皇后存世的最后一点牵绊也终于消失。想到这一点的帝君,亟需一个“凶手”平息他无处安放的怒火。
而找出这个凶手的任务,落在了太子离京前向皇帝坦言的可信之人——沈镜的身上。
“原来如此,那便放手去做吧,鉴之。”
杜崇安喝了一口茶水,抿直了嘴角,道:
“鉴之可还记得加冠前的某日,为师亦与你共坐茶室中,询问你是否要重取一个字,因为背负这样的期望只会给你不该有的沉重负担。”
当时沈镜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说,亲族也好旧物也罢,父亲已经没有留下什么可以缅怀的东西了。即使只是父亲取的字,他也想要留住,存个念想。
“自封雪山一事后,为师一直在思考,是否为师与沈大人的教导,才是引你入歧途。”
“怎么会——”
杜崇安润了润嗓,抬起手来制止了沈镜即将脱口而出的辩驳,环顾了一圈,看着他的眼睛说:
“为师教导你如何做人,如何为官,但为师身为太傅,除却教出两个好学生外,并没有为这天下真正做出过什么。”
“言官亦是如此,拨弄唇舌挟为民之大义,于实际而言,他们比那些小世家做的或许还不如。世家雄压龙气,势大欺主,是为不该。但本朝与世家联手共治,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眼下时机尚未成熟,世家若退出舞台,必将引起地方大乱——”
“我知道接下来的几日,文官定会与你共商‘凶手’一事,朱老与郑老也该坐不住了……咳咳,但是,文官最会搬动嘴皮子为自己谋利,改换阵营对他们而言,不需要任何代价。现在你能靠沈家留下的影响控制他们,可世家一倒,难免招来反戈一击。
——而你只有捏住这朝堂的喉舌,才能专心谋划长远之事。”
一丝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沈镜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按桌而起。
“太傅!”沈镜急忙奔到他身边,想要叫人却被按住了手。
“为师已经安排好了,你从小门无声无息地离开,再过两个时辰,墨生会发现我的尸体,给你报信。接到为师死讯后你再进宫面见陛下,就说为师派人给你送了我与三殿下在路上往来的信件……加了私印的信纸就放在桌上,想写什么,全由你决定。”
杜崇安望着他此生最得意的弟子。想起沈镜闷声念书的孩童模样,想起他与沈言平手谈时畅聊这个孩子的未来,想起出殡日沈镜抱着他无声的大哭……
“未来的路不好走,镜儿,多多保重。”
“……为师也只能为你做这些了。”
柒
秦闫并未想到,还会有沈镜主动上门来的一天。
毕竟谢家案后,恒帝对世家的猜忌越发严重;三殿下死后,那岌岌可危的信任更是跌至谷底。秦家与谢家本就有联姻之势,若非在谋反一事中真的干干净净,恐怕早就随着谢偃下地府去了。
“那么,沈尚书此来何事?”
秦闫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了秦翊在身旁,对付近几日掌握生杀大权之人。
自恒帝将京城禁军——武卫军直辖权与大理寺关押令一同交给沈镜后,京城中的大小世家人心惶惶,唯恐沈镜找上门来,给他们按上谋害皇嗣的名头压入天牢。
听闻沈镜找上门来时,秦闫心头一跳,直到听说他孤身前来,只带了几个侍从,心中一颗大石才稳稳落地。
“明人不说暗话,沈某今日上门来,就是想问问秦尚书:您知道是谁、或者哪些人,在路上伏杀三殿下吗?”
他又怎么会知道?秦闫几乎以为沈镜是来报复秦家了,静下心一想,他确实没有掺和此事,若真要陷害到他头上,沈镜也不会如此和颜悦色。
看着对面不明笑意的年轻人,他琢磨了一下这句话里的意思,谨慎地问道:“秦某确实不知……但或许能帮上沈尚书的忙?”
沈镜笑了笑,略带怀念地轻轻抚摸腰间的血红禁步,道:
“关于幕后之人谋害三殿下的动机,我手下的人提出了几个有趣的猜测,此来便是说与秦尚书一听。”
“三个月前谢家谋逆,朝堂上参与此事的官员纷纷坠马,受到严惩。陛下一直怀疑朝中仍留有谢家的盟友,三殿下不知情,他带去封地的东宫幕僚可不会不知情。或许……这藏在暗中的手想彻底撇净与谢家的关系,故痛下杀手。”
要说到与谢家藕断丝连——秦闫不动声色地紧了紧袖子。
“其二嘛,谢家近十年来如日中天,也招惹了不少仇家。秦尚书也知道谢家仍有余孽窜逃在外,陛下心悯,对三殿下的处置可谓轻轻放下,保不齐谢家还有借势再起的一日。俗话说趁他病,要他命,难免有人想将谢家卷土重来的一丝希望直接扼杀。”
“——依秦尚书看,哪一种更有可能?”
虽然抛出了问题,不过沈镜显然没有让秦闫回话的意思。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秦闫,点了点面前的桌子。
“说起来,杜太傅无意间与沈某提过,新上任的御史大夫朱大人、吏部右侍郎郑大人、太仆寺卿曹大人、大理寺少卿褚大人等人,这两个月往来频繁,私底下的小动作不断。秦尚书也知道,昔日谢偃与这几位大人有过不少摩擦,三殿下也曾被波及。
您说,他们都在忙什么呐?”
朱、褚、郑、曹几位大人是文士集团的中流砥柱,亦是这几年沈镜平步青云的背后助力!秦闫稍作思索,便想通沈镜此言意义何在,试探道:
“户部这边,可以对几位大人的资支稍作调查,或许能帮到沈尚书?”
沈镜轻轻拍了拍手,露出满意之色。
“那可帮了大忙。”
“另有一事。这京城势力盘根错节,沈某这几日四处走访,发现世家子弟为虎作伥、鱼肉乡里之事不算寥寥。我想秦尚书在世家中素有威名,让他们约束约束自家小辈,把那些个酒肉饭囊送出京历练一番,也不是什么坏事,对么?”
“既是秦某力所能及,定当全力以赴。”
“甚好。”
沈镜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两个各有算计的人相视一笑。
“秦家如此忠心不二,陛下也定会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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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翊送了沈镜出府,又利落地回到书房,与父亲谈起这几乎是明目张胆的“邀请”和沈镜未道明的画外音。秦闫看着年长沈镜数岁的大儿子,轻轻叹息一声。
“或许,当初真的是选错了吧。”
这位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遗憾地摇摇头,想起方才端坐在身侧的沈镜。
年轻的工部尚书并不如朝堂上那般威严,只是到底多了些疏离。言语中虽执晚辈之礼,举止上却以平辈相交,看似恭敬有礼,而话里话外是不容错认的威逼压服,不过是敬重秦闫在朝堂、在世家中的地位,所以给了几分薄面而已。
“当年沈言平和谢偃在朝中针锋相对,我与颜瞿申夹在其中左右为难。我寻思着太子深得圣眷,谢家又为太子母家,未来可期,已在这番争斗中立于不败之地,才果断地先于颜家下手,剪除沈家羽翼以换得联姻的机会。哪知……”
哪知沈镜这个小辈侥幸得生,寻了太子庇护。不过二三年,就定了谢家一个谋逆罪,逼得秦闫不得不抛弃和谢家的联盟,忍痛断开了暗地里的那些关系。
好幸……当年一事他做得干干净净,知情人早已不存于世。
“子瑜与他本是幼时相识,感情深厚。怪我当时拦着不让他出府,终究是错失良机,错失良机啊!”
自己那不成器的二儿子,到底是和沈镜生分了!
“父亲也不必苛责自己,谁能料到那个家破人亡的小子能有这般大造化呢?”秦翊出声宽慰父亲,伸出手轻拍他的后背。
“凡人无知天命之幸,唯尽人事以待。霂霂那小丫头像是对沈镜有几分上心,不如……”
沈镜对秦家当年所为知不知情,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只要他还需要秦家的助力,此事便有转圜的余地。
毕竟过去永远比不上现在,沈镜无疑是个聪明人,在怎么对自己好上,再知晓不过。
沈秦两家若结秦晋之好,往后自是唇齿相依。
秦闫深深地叹了口气,眼前浮现方才徐徐步出的挺拔身影,被那沉稳的脚步声扰得心神不宁。
“也好,也好。”
捌
帝成兴二十八年,谢氏构逆,困恒帝于封雪山。沈镜平之,定京都,拔擢为工部尚书。帝大怒,诛丞相及其三族,废太子,流放至封地鄞。
同年季秋,朱宁川等九人狙杀废太子于涂,鸩死太傅杜崇安,收监十二日,求见恒帝,不能,自尽狱中。
帝成兴二十九年,二皇子谨、六皇子允互相构陷,宫宴投毒,沈镜查之。恒帝贬二子为庶人,赐守皇陵二十年。恒帝被疾,不亲政事,沈镜当国,晋丞相。
帝成兴三十年,八皇子衍内蕴至德,清一其心,当匹储君之位,加赐名“君衍”,升东宫。
帝成兴三十一年,恒帝崩殂,传位太子,命丞相沈镜为帝师,辅佐新帝登基。大典日,五皇子诚勾连承王作乱,丞相率军包围勤政殿,当场绞杀。
※※※※※※※※※※※※※※※※※※※※
①谢皇后在沈家出事之后、谢家造反之前死了。前面提过一嘴,正是因为谢皇后死了,其他皇子心思浮动,谢家才打算直接逼宫。
②同样是外出的时候遭逢水难,沈镜送到祖地去的弟弟妹妹是被人谋害伪装成意外事故的,文君仪是真的意外。
③沈镜找上秦闫时刚从太傅府里出来,那时候秦闫还不知道太傅死了,只以为沈镜在拿文君仪死的事要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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