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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作为世家中的败类,纨绔中的楷模,秦枕危自然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抗,出门坐轿子,坐着靠软塌,除了醉生梦死花天酒地没认真干过什么事。
——虽然自他到户部任职之后,多少干了点实事。但终归还是跑两步就呼吸急促,额角冒汗。
他本以为林寒深也是如此,想着被追上总归有人垫背,不亏;又想着户部可真是倒了血霉,新的左侍郎还没影呢,新晋的尚书和右侍郎又纷纷暴死山冈,真不知道是哪里犯了煞。
哪成想林寒深至这厮跑得飞快,几步就追上了他,秦枕危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道:
“林……尚书……体力这么好,早……早说啊,我们商量……一下,直接动手……也成的。”
因为方才离得太近,两人都已经把马丢下,只凭双腿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狂奔。
林寒深飞奔出去半里也没大喘气,看了一眼后头还在追的人,说:“我从小就要帮我娘干农活,力气不大点怎么行?秦侍郎刚刚可是没和我商量就上去了,怨不得我!”
他一边跑一边捡起一个枯木桩扔过去,不出意外被闪避掉了:“你倒是快点,后面都要追上来了。”
这般被追杀的经历可不多见。秦枕危出神地想,不经意间被路上凸起的石子绊了一跤,一下子没稳住直直地朝一旁的斜坡栽了过去。他伸出手抓身边的小树,然而下滑的力道接连折断了两棵树的枝干,震得他虎口发麻,掌心掌背都火辣辣地疼。
他暗自笑了一声,不再伸出手去摧残这斜坡上好不容易生长起来的幼树,朝着上方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的林寒深歪了歪头,神情自若:
“林尚书可要好好保重啊……”
一重重低矮的灌木遮住了跌下去的身影。
山谷,小溪,落水的男子。
秦枕危扎了个猛子,撑着溪底大大小小的碎石坐起来,拼命地咳嗽。从山上滚下来的时候被不少石头磕到了腰背,又整个人砸进了水里,他适才险些没起来,呛了口水。
等缓过气来以后,他才把面前和细沙纠缠在一起的黑色发丝从眼前撩开,将吸饱水后重的发沉的棉衣解开扔在溪岸上,慢悠悠地叹了口气。
虽然早知道那山谷下面应该就是之前路过的溪水,不过这次可是真的没有换洗衣裳了。
想来那刺客也不会大费周章地绕过山谷下来追他。秦枕危直起腰背,将一旁的棉衣取来垫在身下——虽然仍是酸痛,但总感觉好受了点——才开始一件件脱下身上的衣服。
入冬的溪水冰凉彻骨,一尾半指长的河鲤随着水流轻快地从他身体的间隙中穿过,蹭过伤口却不怎么觉得痛,只是略有点麻痒。脱到最后一件里衣的时候,秦枕危的手指轻轻顿了顿,被溪水冻得粉白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衣扣,低声着说:
“真是……我也不想在荒郊野外的脱个精光呀……”
指尖灵活地拨开扣子,褪去身上最后一件沉甸甸的衣物,裸露在外的肌肤沾了水,被山间的微风一吹便起了满满一层疙瘩,冷得他手指都在不住地发颤。
秦枕危简单清洗了一下身上被划破的沾着沙土的血口,指缝间潺潺淌过的流水将伤口洗得发白,然后站起身回到岸上,以生平仅见的速度飞快穿上了刚刚拧干的外袍。
就算他冻得牙齿上下打颤,还得顺着溪水的方向慢慢走,光着一只脚去寻已经不知道漂到何处的靴子。
秦枕危每走一步心中都在叹息,怪自己不该玩心大起往深山里跑,怪自己不该来参加这个晦气的冬猎,怪自己不该顺了父兄的意去当那什么户部侍郎……此时太阳逐渐下移,山间的气温也开始迅速下降,他身上湿淋淋的衣服被风一吹,不管怎么按住臂膀都只会抖得越来越厉害。
寒冷模糊了他的神志。
他听人说过沈镜的寒症,也是落水之后留下的病症,除了夏天都要死死捂着,受不得一点风吹。入冬以后,即使加衣或是近火取暖,也未必能缓解一二。
这听起来可不利于他在冬季出门寻人喝酒作乐。
沈镜那时候是随先帝一起被困在了封雪山上,山下被谢家叛军死死围住,但凡蹿下来一只野猫都万箭齐发。他为了避开叛军去山下寻人救驾,只身游过夜间结冰的寒湖,在彻骨的湖水中潜了将近两个时辰才骗过山下的守军,一路奔到就近的神威营找到当时驻扎营地的何老将军前去救援。
他的身体自那之后便不大感受得到温热,落下了病根。
一想到自己说不定也要在急剧降温的山里走几个时辰才能换上保暖的衣服,秦枕危便觉这山中一草一木都诡谲了起来,连鸟雀在枝头欢快的叫声都烦得厉害。
他慢吞吞地走,挪了不过半里便冷得停下来,在河边上把自己蜷作一团,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一个急躁的呼喊声:
“秦侍郎!”
他恍惚间还以为沈镜上山来寻他了,又突然想到那人现在最是护着皇帝,恐怕早就亲自护送皇帝回宫去了,抬了抬手把他脸上的水渍擦去,睁眼便见林寒深一脸焦急地蹲坐在他边上。
见他没什么大碍,林寒深长出一口气,脱下身上的保暖的外袍给秦枕危。秦枕危也不扭扭捏捏,接过了披上,挡住了迎面呼啸不已的寒风,缩在毛皮领子里道:
“谢了。”
两人寻到一处山洞避风。林寒深找来一些枯木,拿他没进水的火折子生了个火堆。见秦枕危安安分分待在一旁烤火,神色舒缓的样子,他紧绷的神经总算松了点,倒是坐下来对秦枕危道:
“我还以为你肯定要大声咒骂那群上山来的刺客不长眼呢,这下也省了我安慰你的工夫。身上伤怎么样?”
生死大难一场,林寒深言语中不禁带了几分亲近。
秦枕危以一种怪异地姿势靠在石壁上,他身上到处都是伤口,磕不得碰不得,又累得厉害,只能拿没受伤的一小块右肩顶着。听了这话他哼哼两声道:
“死不了。”
他侧头看向林寒深,一双狭长的凤眼中带了点取笑,仿佛现在落魄的另有他人似的:
“怎么,听这话林尚书对秦某不满很久了?”
“你但凡平日里少说几句混账话,我也能对你的那些懒散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是丞相大人让林某多少关照你一些,我可不会在户部那群人面前给你好脸色看。”
听了这话,秦枕危神色一动,又淡淡地移开目光,像是不经意地问道:
“丞相还让你关照我?”
“是啊,在我还是左侍郎的时候。”林寒深拿树枝拨动了下火堆,让火焰更旺一些,“那时候王尚书让我把户部当月的支出情况拿去给丞相大人过目。丞相在临走前把我叫住,让我在你上任后帮帮你,别被御史台的人参上一本。”
他转过头看着秦枕危,语气有些不善:“秦侍郎也不辜负他的期望,上任不过两个月便风风雨雨捅出不少篓子,丞相大人自然也是知晓的。你当你不小心把刑部经费的账本扔进火盆里烧了半本是小事?”
林寒深烦躁地拿树枝戳了戳火炭,“那可是我和丞相大人一起连夜补的,这才赶上了两天后的早朝。丞相大人本就为国事操劳,这朝廷里还有那么多尸位素餐之人——你不为他分忧就罢了,以后少折腾麻烦!”
“我是……没想到……”秦枕危垂下头,眼神有些飘忽,干巴巴地开口说,“下次会注意的。”
林寒深看着他双手抱肩缩在外袍里的样子,眼睛里映出熊熊燃烧的火光,片刻后移开,语气稍微缓和了点,起码没那么多的□□味了:
“我是十三年前来京城赶考的贡生,家里穷,父母和妹妹缩衣节食一整年,才省下五两银子供我考殿试。但就算我绞尽脑汁,这点盘缠还是在路上就用光了。在京城寻不到做工的地方,我死皮赖脸地在一家客栈的马厩睡了三天,靠好心的老板娘施舍剩菜剩饭才勉强度日。”
林寒深看着自己的手,虚虚握了握,“我那时摸着仅剩的一串铜钱,都想着要不还是回乡里去,一辈子做个穷种地的也就罢了。但就在那天早上,客栈老板娘告诉我,沈家大少爷为自家弟弟妹妹庆生,给在京城备考的穷苦考生每人发十两银子。
我被老板娘带到沈府门口的时候还颇有点不知所措,在一旁温书的沈少爷见我实在可怜,还特意叫下人给我拿了件干净的衣服。”
“沈家出事的时候,我不过是个小官;等丞相大人重回朝堂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官。我什么忙都不曾帮上,到头来还是丞相大人提拔我去了户部,又在几位大人面前举荐我,我才有的今天。”
“我知他一心为民,勤政慎独,我知他匡扶幼主,重整朝纲。林寒深身无长物,如今总算是坐到了这个位置,惟愿在朝堂中能帮扶大人一二,这也是我唯一能替他做的。”
“你能这么想,自然是极好的。”秦枕危喃喃道,他撇过脸去,林寒深见不到他现在作何表情,“若是世人都这么想,世人都见得他的好,他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行在风口浪尖上。”
“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强撑着倦容。”
“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
林寒深在洞口来回踱步,这话语中透出的意思简直让他不敢置信。他终于是忍不住,一个箭步冲到秦枕危面前,拎住他的领子道:
“你既是知道,十一年前,你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咬牙切齿,声音既愤怒又痛苦。
“你可知那时他们都是怎么说丞相大人的?你可知那时他多少步履维艰,受尽奚落眼冷?”
秦枕危被迫抬起头来,将视线落在林寒深身上。
“你是寒门中人,哪懂得世家贵族那些虚与委蛇,笑里藏刀。”
他声音刺耳嘲讽。
林寒深第一次从他满是笑意的桃花眼中看到深深的不甘。 无意相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