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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走出驿馆，零星的雪花再次飘落，不过这次没有多少人出来看它了。大部分雪花一落路面顷刻消失，只能在树上草间留下些白色印记。道路稍微有些湿滑，但并不泥泞。
万青心中默念着：不要太激动，不能太激动。但此刻的他又怎么能不激动？从初夏，不，是去年暮春开始，他一直都在盼望着这个时刻的到来。而现在，美梦即将成真。
约定的地点其实很近，穿过一条街巷便到了。万青在巷口处张望，回首能望见驿馆，左侧则像是一处园林，而前方是一条宽敞的大道，园林四周和大道边都种值着一些高大的树木。
万青向前走了一段，忽然停了下来。
前方一丈半外的梅树下，有一位妙龄女子。她上身穿着湖蓝色掐花对襟锦袄，下边则是玉色堆花襦裙，头上斜盘着随云鬓，用一柄鎏金蝴蝶钗固住。树上什么吸引了她，她仰头上望，恰好一阵雪花落下，她忙伸出双手去接，腕如皎月，指似玉葱。她把双手放在丹唇前，轻轻一吹，雪花如花瓣般飘落，引得她咯咯轻笑。
万青凝望着，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笑容在脸上荡漾开来，双眼透出越来越柔和的光芒。
女子旁边的侍女看到了万青，抿嘴一笑，上前拉了拉女子衣衫，但万青却视若无睹。
女子注意到了痴痴的万青，脸上一阵羞红，推了侍女一把，侍女偷笑着退到一旁。
万青反应过来，慢步走到女子身旁，轻声道：“冬儿，你太美了。”
冬儿侧头看着他，笑道：“你怎么认出来是我的？那边还有很多美人，你不怕认错？”
万青道：“不会的，虽然没见过你的真面目，但一见到你，就知道一定是我要找的人。”
冬儿调皮地道：“那小女子真面目如何？是不是大失所望？”
万青道：“既是我一直想得出的那样美丽，更有我想不到的这般俊俏。”
冬儿故作失望地道：“就这些呀？”
万青随即装作文士姿态，吟道：“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⑨……”
冬儿笑得几乎直不起腰，忙摆手不让他继续吟下去。等她止住笑，又嗔怪道：“嘴上像是抹了蜜，却为何反而让我在此等你许久？”
万青轻轻摇头，道：“没有的事，我已经等了你二十一年。”
不知为什么，见到冬儿真人后，心头的紧张烟消云散，而且思如泉涌。
笑容立刻出现在冬儿脸上，但她立刻捂嘴掩饰。看来她也想竭力维持一个好形象。
万青接着解释道：“进洛阳后正逢落雪，街头人山人海，耽搁了半个时辰。”
冬儿点头道：“我猜也是如此。这一路赶来很辛苦，吃过了吗？”
万青道：“上午在驿站随便吃了点。这会只想陪着你，一点也不饿。”
冬儿轻嗔道：“油嘴滑舌！你也该饿了，那边有个饭庄，我已订好雅间，可以边吃边聊。”
万青看了看周围，侍女已不知去向，不少路人在偷偷打量着他们二人，道边确实不适宜表达爱意。
他做了个请带路的手势，然后跟在冬儿的侧后，正好可以看见冬儿上翘的嘴角。
饭庄的小二一见冬儿进门便立即迎上前，将二人领进楼上一间整洁、雅致的单间。
小二走后，冬儿道：“我特意换了身普通穿着，仍然觉得被人盯得很不自在。是不是该女扮男装？”
万青一边道：“没必要，你蕙心兰质，穿什么都掩饰不住。”一边为冬儿脱下外套放好。
坐下后，冬儿低着头，羞涩道：“干嘛老盯着我看？”
万青没有收回眼光，道：“此刻多看你一分，回去想你时便多一分坚持的信念。”
冬儿也抬起头望着他，含情脉脉。从冬儿的眼睛里，万青看见了情意绵绵的自己。
直到小二送酒菜进来，二人才收回眼光。
小二再次退出后，冬儿道：“也不知道这些饭菜是否合你口味，万郎可别嫌弃。”
万青道：“和你在一起，吃什么都香。”言罢，用筷子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
此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确实饿了，但他尽量保持一种细嚼慢咽的状态。
但冬儿已看出来了，心疼地道：“知道你饿坏了，赶紧吃吧。”
万青有些不好意思，道：“冬儿，你也吃。”冬儿答应一声，也拿起了筷子。
好像只是在须臾间，一顿饭已经吃完。万青想：我一定是太饿了，才吃的这样快。
只听冬儿道：“万郎，饱了吗？”他抬眼望去，又看见冬儿含情脉脉的眼神，心都快融化了。
见万青只顾着看自己却没回答，冬儿嗔道：“哎呀，问你话呢。”
万青答非所问地道：“时间过去的真快，逝者如斯夫。”
冬儿道：“医家言：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万伙长，可肯陪小女子走一走？”
万青喜出望外，忙道：“好啊，咱们走。”莫说百步，千步、万步才好。
二人一起出了饭庄，冬儿指着万青来时经过的园林，道：“此园原为一位西边来的胡商所建，后来据称菩萨托梦让他行善，便开放了园子任游客出入，只要不破坏捣乱。咱们去那走走如何？”
“好啊。”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想与你一起走。
进了园林，只见花草、树木、假山、小池一应俱全，若是在春夏，必定如瑶池阆苑一般。
天色已有些昏暗，园中游客稀少。万青见状，先是上前一步与冬儿并排，冬儿好像没有觉察，只是在向他讲述曾经的美景。万青随口附和，他最关注的当然不是风景。
拐过几处幽径，万青用左手轻轻碰了碰冬儿的右手，冬儿将手缩成拳，但又放回原位。万青不再迟疑，径直握住。冬儿像是想抽回手，却没有用力，见没有成功，她索性不管，只是将头扭向另一边。
万青开口道：“嗯，我自小在西域长大，对此园颇感亲切。嗯，咱们向这边走走。”
言罢他迈步向前，左手却轻握住不放，冬儿很自然地随后而行。
走了几步，万青用右手指出一尊佛像，道：“此像眼大、鼻高、唇簿，明显是西域风格，中原却难见。”
他趁机望向冬儿，冬儿也正望向他。四目相对，二人都会心一笑。冬儿将拳伸开，与万青的手互握。
冬天的园林，只略有些雪迹，难掩草木凋谢、一片萧条，所谓美景大都是二人的想象与回忆。但万青觉得，此园林堪比仙境，比之前到过的任何地方都美过一万倍。
二人手握手在园中走动，如果一人讲，另一人便仔细听。但讲的人和听的人都不记得内容是什么。
等二人发现已走回园门，像是经过了一辈子，又像是只在片刻间。
从园门旁边走来两位侍女，其中之一在刚才大道旁见过。侍女万福后，道：“冬小姐，该回去了。”
冬儿悄悄将手抽出，道：“好的，你们在外边候着，我马上出来。”
侍女答应一声，退出园门。
冬儿转过身，柔声道：“万郎，我该走了。若回去的晚，伙伴可能会小题大做，闹出什么风波。”
万青尽量用平静的口气道：“嗯，天都黑了，你快回去吧，小心别生病。”
冬儿没有动身，继续道：“你明日又要早早出发去临汝，路上要照顾好自己。”
万青的眼睛开始模糊，他频频点头，道：“放心吧，我会的。”
他隐约感觉到冬儿似乎欲言又止、欲走还留，终于没有忍住，叫了声“冬儿”，随即一个大步上前，抓住了冬儿的双手，这次是紧紧用力握住。冬儿没有挣扎，反向他靠近了一些。
万青不再犹豫，立即将冬儿拥在自己的怀抱。冬儿略作迟疑，也伸手抱住万青。
此时此刻，冬儿的脸贴在自己的颈项，冬儿的胸脯贴在自己的胸膛。他能听到冬儿的轻微喘息，闻到冬儿身上幽幽的体香，甚至能感觉到冬儿的柔软与温暖。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梦想终于成为了现实。
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刻，我怎么能流泪？万青偷偷地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万青希望还能一直这样停滞下去。
但终于，他怀中的冬儿，身体在轻轻地挣脱，口中轻轻地道：“万郎，我该回去了。”
万青最后用力地紧抱冬儿一次，然后分开，笑道：“好的，该回去了。”
冬儿伸出手拉住万青的手，仍然轻轻地道：“送我到园门吧。”
万青笑道：“好的，送到园门。”他的手反握住冬儿，跟着她一步步挪向园门。
离园门还有几步远时，万青看见二位侍女就在外边。他松开手，笑道：“讲好的，只送到园门。”
冬儿点点头，身子向外走着，头还是朝向这边。她的一只脚刚迈出门槛，侍女已上前搀扶。
隔着园门，万青看着冬儿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向马车，但仍不住向这边张望，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他赶紧擦干眼泪，走到光线明亮之处，微笑着挥手让冬儿上车，然后望着马车离去。
一直到马车消失在拐弯处，万青才收住笑容。他呆呆地凝望了很久，才低头向驿馆走去。
往回走的每一步都格外沉重，心中更是说不出的难受。走出几步，他忽然明白什么是“怅然若失”。
万青望着园林，心里想：这里有我最珍贵的东西，可是我没法把它们带回去。
他记不得是怎么走回驿馆的。回到房间后，一会高兴，一会又悲伤，忽而振奋，忽而又惆怅。
忽然间，有人敲门，他还没来得及询问，那人道：“是弘农的万伙长吗？门口有位丫头找你。”
万青顾不上向那人道谢，披上棉袄飞快地跑向驿馆门口，却发现是那位侍女。
侍女万福后道：“奴婢萼玲，奉主人之命把这个交给万伙长。”言罢递过一张纸条。
万青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万郎如晤：相见不易，别时更难。两情相印之时，无奈必归之期。此刻既悔且忧，难以自持。深念。”字迹如上次一般绢秀，也如上次一般没有署名。
万青心中一阵狂跳，他仿佛又听见轻微喘息，闻见幽幽体香，感受那份柔软与温暖。
但他很快压制住心中念头，对侍女道：“请告知你家主人，详情已知，来日方长，无须担忧。夜静园深，你回去时勿要惊扰到别人。都记住了吗？”
言罢他摸了摸身上，发现贴身褡裢还忘在房内。幸好袖中还有几枚铜板，他全掏出来塞给侍女。
侍女推脱不得，只好收下。等她走后，万青转过身，发现几位驿卒都在偷偷注视着他，包括敲门那人。
他走上前，对他们道：“各位兄弟，有没有临汝或弘农的常例事？二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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⑨出自三国曹植的《洛神赋》。 聚散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