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骑过马,或者更精确点说来,只在现代那世骑过有专业教练陪在身侧的马儿。现在,她动作利落,两手抓住缰绳,脚尖勾住马磴子,一个翻身跃上马背。
“熊大,”宋歌狠狠扯住缰绳,马儿不耐地来回用力甩着头,想摆脱宋歌的控制,奈何此时她的力气竟出奇得大,转头气音微喘道,“叫百姓……”她顿了顿,目光投向后城,“逃了吧。”
一语说完,她再不犹豫,一声“驾”和脆亮的抽鞭声合二为一,撕开西北旭日爬上青垨草原上空的第一道阳光。
熊大愣愣地站在原地,城楼上几个人探出头来,表情是苍白无色的。
他忽然便明白了宋歌话里的意思。
源城……怕是守不住了……
西庭光盛三十七年四月二十九,夏至。
镇关将士与叛军鏖战两夜一日,待第二个日出将起时,青垨草原上站着的人,已不多了。
大地再不复黄土青草,有的只是触目惊心的鲜血,厚厚的黏黏的覆盖在尸体上。不过两日光景,满地尸体已惨不忍睹。或许有的人自始至终没有闭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而茫然地盯着头顶不再蔚蓝的天空看。或许有的人身首分离,头颅再经铁蹄践踏,脑浆迸裂。
早已不是对战,只不过在拿十四万人的命,去浇灌青垨草原来年愈发肥沃的土地。
司空翊连声闷咳,嗅着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眉峰反而挑了起来。
他和淳于岸只对上一炷香便分开了,耳边厮杀声不断,他无法用听觉来判断他的具体位置,只能一退再退,如今竟有些无措地站在地上。
脚底黏腻,他不知道现在踩着的,是西庭将士的血,还是黄沙人的血,他只知道,两夜一日,大军……一直在退。
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致,每个人的体力也已经濒临崩溃,司空翊不敢想,若真到了破城那刻,他该以怎样的态度,去面对源城百姓?
面对……她?
她?!司空翊瞳孔猛地一缩,温自惜已经失踪,现在宋歌的身边,还剩下谁?谁在保护她?他忽然咬牙,力气大得足以将牙咬碎。自己这两天浑浑噩噩,竟会将她忘在脑后!
不及多想,司空翊侧头,听哪里有马蹄踏过,直接一伸手将马背上的人掀翻,随即拉过缰绳,将长剑横在身前,一拍马脖子便冲了出去。
他觉得自己愈发看不见了,世界变得出奇得黑,他就好像在漫无边际的混沌里狂奔,身后是即将吞没他的黑暗,身前是等待他飞蛾扑火般闯入的黑暗。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是危险和诡谲,司空翊不知道自己跑的方向是否正确,但听到旁侧有人惊呼“将军,你回去作甚”,那想必应该是对了。
见司空翊没有停下,本就士气大减的镇关大军,人人心底又添上一分沉重,谁都知道大军苦撑两夜一日已是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司空璟的队伍来得迅速,帝京虽已传去急信,但估摸着新兵援军到的时候,只能给他们收收尸,再想办法将被攻陷的源城拿下来了。
军心已动,士气已弱,西庭岌岌可危,而在这时统领将军又转身回城做了逃兵,还有比这更打击的吗?
司空璟依旧在帐内,案上放着他喜爱的那杯茶,看水汽飘散,他随意挥了挥手。
外头硝烟不断,他却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将全权交给淳于岸,连一个亲信都没有放出去监视。
袭城从外头进来,瞥一眼安静坐在旁侧的乐明夏,随即转开视线道:“主子,回来了。”
“嗯,”司空璟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应了一句,随即又问道,“柯容呢?”他抬眸,眼底微微有了一丝笑意,“怎么?打你了?”
袭城面上泛起一丝尴尬,眨了眨有些青肿的左眼,抿唇回答:“刚进来就打了,发现后便没再动手。”
司空璟轻笑了两下,“将容去卸了吧,省得白白替袭城挨了打,”他心情不错,又补充一句道,“去吉城的人,回来没?”
“暂时没有,吉城距离此地甚远,想必还需要些日子。”话刚说完,那人手在脸上一抹,一张薄薄的人皮托在手心,现出和袭城完全不同的人脸。
“行了,下去吧。”司空璟说完,撑着脑袋开始沉思。
乐明夏告诉他,她的手上有一块玉令,那是她在吉城遇到一个满身血污的女子之后得到的。那女孩和她一般岁数,可是身上尽是惨不忍睹的腐败烂肉,一块一块耷拉着,连脸上也都是,似乎动一动便会扑簌簌地掉下来。
那时女孩已近弥留之际,她不忍心,和赵宁儿照顾了几日,但那时人人逃难,没有粮食只能喂点水充饥,如此本就虚弱的女孩更是愈发快速地消瘦下去,两日功夫便只剩下皮包骨头。
不,准确说来是骨头上敷着一层烂肉组织。
那两日,女孩只反复念叨着一个数字——十万。
玉令很细心地被女孩收在内炮,虽然衣衫狼藉,可那东西却半点血污都没染上,那女孩将东西郑重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只说了一个字——毁。
她识字,玉令上有写着“铁军”,反面雕着龙的图案,这是东衡的图腾。她当时有些发愣,却没有选择遵循女孩的话将玉令毁了。
宁儿不识字,这玉令便一直由她收着,可是后来司空璟的大军便到了,城里到处有将士在跑来跑去强抢民女,她本来和赵宁儿是有机会趁乱逃出城的,因为她们是难民,城内没有她们的文牒。可为防不测,她选择先将玉令埋在后城一棵五人合抱的大树下,而当一切完成后,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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