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在砚城西郊的墓地呆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夜深人静都没有离开。
夜晚的墓地阴森森的，很是恐怖，但是宝儿却丝毫没有一点惧意，对着那方冷冰冰的墓碑东一茬西一茬的随意说着话，手边的一小壶女儿红已经喝的差不多了的，她的双眼依旧清明，仰头望着天空中的那轮明月，喃喃说道：“流年，你看，月亮出来了，一晃一天就过去，现在都晚上了，我看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太晚了，他们会找我的。”说着，她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墓碑，伸手轻轻抚过：“我走了，流年，过两天再过来看你……”
因为坐的时间太长，两条腿有些发麻，她站起身，像是踩着棉花似的，晃晃悠悠往前走了几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正当她打算回到小树林外面停着的马车上去的时候，却意外的发现一点昏黄闪烁的亮光正慢慢的向自己这边走过来。
“这么晚了，还会有谁跑到这里来？”宝儿奇怪的轻声嘀咕一声，紧皱着眉，盯着那慢慢靠过来的灯光迟疑了片刻，很快吹熄自己手中的灯笼，闪身躲进了一旁昏暗的树丛里面，眼睛依旧紧盯着那点亮光的方向。
很快，那亮光便走出了树林，出现在了墓地的边缘。
借着微弱的月光和那点昏黄的亮光，宝儿发现来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高个子的男子，另一个则是驼着背的年迈老人，他们的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驼背？看着那个瘦弱的驼背老人，宝儿心中微微一动，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了驼娘的身影。
真会是那个老婆婆吗？她来这里干什么？她身边的那个又是谁？
宝儿满心的疑惑，想要出去仔细确认一番，可是在没有弄清楚那两人的确切身份之前，又不敢贸贸然冒出去。
就在这时，那个高个子的男子突然开口说话了：“奶奶，深更半夜的，我们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听着这个声音，宝儿心里头立刻涌起一股强烈的熟悉感，可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实在哪里听过的。
“先别问了，快帮奶奶找座墓。”男子旁边的老人焦急的说着，已经俯身仔细看着墓碑上的碑文找了起来。
一听到这个声音，宝儿已经确定了，来人正是驼娘和她那个绸缎庄工作的孙子小武。
她又在树丛里头盯着那祖孙俩片刻，悄然无声的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树枝，慢慢从藏身之处走了出去。
“找墓？找谁的墓？”听到奶奶的话，小武虽然不敢不从，却忍不住好奇。
“一个叫江流年的墓。”驼娘一边说着，一边吃力的看着墓碑的碑文，她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了，皱起来不是一般的辛苦。
小武在一旁看不过眼，也舍不得累着奶奶，上前一步，拉着她将她扶到了一边，说：“我来找吧，你在一旁呆着，别累着了。”
驼娘知道自己硬来也只会添乱，乖乖的呆在旁边等着，看着孙子找着，时不时的嘱咐一句：“找仔细一点，可别错了。”
“知道了。”小武应声答应着，一边找着，一边不解的问道：“奶奶，你要找这个叫江流年的人的墓干什么？他好像不是咱们家的什么亲戚吧？”
驼娘低头沉默片刻，脸上很快浮起一抹浓浓的痛楚，哑着嗓子，哽咽道：“不是亲戚，不过……这个孩子算是我害死的。”
小武顿时一惊，猛然转头一脸不敢相信的看着驼娘，惊道：“奶奶你害死了人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宝儿突然非常后悔自己留了下来，她本已不想再的打探当年的真相了，可是驼娘的这一句话，勾起了她心中的痛和好奇。
她慢慢走向驼娘，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激荡，故作平静的提高音量，问道：“我也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她已经极力克制，可是嗓音还是不由自主的微微发着颤。
原本寂静的目的突然响起了出了自己意外的第三个人的声音，还是飘飘忽忽的女声，小武和驼娘顿时吓了一跳，以为遇到了女鬼了。
“奶奶……”小武惊呼一声，惊慌失措的跑到驼娘身侧，伸手牢牢扶住她，满脸惊惧的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哆嗦道：“我就说，不应该这个时候跑来的墓地的不是？这不遇到不干净的东西了。”
偏偏今个儿宝儿穿的是一件颜色偏淡的衣服，远远看过去真像是有个白影在飘似的。
驼娘毕竟年纪大了，见多识广，比起孙子要镇定一些，再加上听着那女鬼的声音有些眼熟，比起害怕，她心里更多的倒是疑惑。
直到宝儿走出暗影，出现在月光下，皎洁的月光正好照在她的脸上，让驼娘看了个真切，驼娘才诧异的惊呼一声：“宝儿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宝儿小姐？”刚才还怕的要死的小武听到这个称呼，顿时一惊，缓缓抬头看向已经近在咫尺的女子，瞬间松了口气，唇边很快勾起一抹轻松的笑：“真的是宝儿小姐啊？”但是，他心里很快冒出一丝疑惑，满脸诧异的看着宝儿，问：“宝儿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宝儿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径直转头看向驼娘，又一次追问：“你说是你害死流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驼娘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了半刻，无奈的轻叹一声，避开她的疑惑，转而问道：“宝儿小姐是过来看江少爷的？”
宝儿点点头：“是。”
“他的墓在哪里？我也想看看他。”驼娘说着，深深望了宝儿一眼，说：“你的疑问，一会儿我再细细告诉你……”
宝儿微拧着眉若有所思看了她一会儿，没有说话，便径直向江流年的墓走去。
驼娘见状，拉着小武随即跟了过去。
“就是这里了。”宝儿很快停放在了一座墓前。
驼娘眸光一闪，立刻快步走到墓前，看着墓碑上的碑文，眼眶顿时湿润了。
她很快俯身跪下，将随身携带的小篮子轻轻放在地上，从篮中取出各类祭品一一摆上，然后是一堆元宝蜡烛，点上，拉着小武上过香后，才重重松了口气，转头看看站在一旁的宝儿，轻点了一下头，说：“宝儿小姐有什么问题就尽管问吧，我一定会被我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你的。”
宝儿紧绷着脸，立刻在她面前屈膝跪坐下，目不转睛看着她，迟疑片刻，问：“告诉我，流年是江夫人的儿子，还是江老爷喜欢的那个青楼女子的儿子，当年你真的帮江老爷将那两个孩子交换了吗？”
驼娘沉默半晌，看着宝儿眼中的迫切，深吸了口气，点点头说道：“没错，当年江老爷确实让我把江夫人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抱走，换回傅姑娘的孩子……”
“这么说江流年果然是那个青楼女子的儿子……”宝儿口中喃喃自语，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多少可以体会到江夫人的心情，可是一想到流年的惨死，她还是不能不恨，就算不是亲子又如何？那二十多年的母子之情，可没有掺一点假啊。
可是驼娘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惊得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如坠冰窟，浑身上下一阵阵发寒。
“不，流年少爷确实是江夫人的儿子没错。”驼娘突然说。
“怎么会……你不是说……”宝儿满脸震惊的看着驼娘，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驼娘脸上很快浮起一抹浓浓的哀伤，哑着嗓子继续说道：“当年我确实是奉了江老爷的命将孩子抱去跟傅姑娘的孩子交换，但是临到最后，傅姑娘终于还是不舍让自己的亲生骨肉离开自己，后悔了。”
“可是江老爷怎么会一直以为孩子是换过的？”宝儿不明白了，就算没有换孩子，也没有必要故意隐瞒吧？
“那是因为傅姑娘怕江老爷不肯放弃，坚持要换孩子，所以请求我一定要替她保密。我看她可怜，也不好拒绝，就答应了。”驼娘说着，满脸的后悔：“早知道会变成今天这样，当初我一定不会答应他们做这件事的，害的这个可怜的孩子死在了自己亲娘的手中的，都是我做的孽，都是我的做的孽……”
驼娘心疼的捂着脸，低声哭泣了起来。
宝儿的眼眶也瞬间湿润了，但是却固执的不让泪从眼中落下。
“这件事情傅锦年知道吗？就是那个傅姑娘的儿子，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许久，宝儿看着江流年的墓碑，哽咽着问。
驼娘点点头：“那孩子一直都知道，傅姑娘从来不隐瞒他任何事，他也曾经来找过我两次，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说到底，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他才是罪魁祸首，该千刀万剐的混蛋……”宝儿眸中瞬间闪过一道寒光，轻轻搁在膝上的双手猛然握紧，就连修剪整齐的指甲嵌进掌心的痛楚都丝毫没有觉察。
突然之间，她有些同情江夫人，虽然她并不算是一个好人，但是这样的惩罚，是不是也太悲惨了一点？
“啊……”就在这时，一旁的小武很不合时宜的发出一声惊呼。
驼娘正伤感着，突然见孙子很破坏气氛的发出一声惊呼，气得她忍不住转头狠瞪了他一眼，抬手一掌拍了过去：“臭小子，你瞎叫什么？”
小武满脸惨白，浑身抖得厉害，哆哆嗦嗦的伸手直指宝儿：“鬼……鬼……她是鬼……”
驼娘愣了一下，迟疑的转头看了一眼身旁面无表情的宝儿，不客气的又一掌狠狠的拍在了孙子的脑门上：“臭小子，你是不是吓傻了？宝儿小姐怎么可能会是鬼呢？她可是你老板的老板……”
“可是你看这是什么……”小武哆嗦的举起手中的灯笼，照到了旁边那座墓的墓碑上。
看到那墓碑上刻着的“柳宝儿”三个字，驼娘顿时也吓了一跳，转头一脸惊恐的看着宝儿，悄悄往旁边躲了躲。
可是转念一想，不对啊，宝儿小姐曾经跟沈公子大白天去过她家，怎么想她都不觉的现在的鬼已经神通广大到了能大白天出来的地步吧？
驼娘越想越觉的自己的想法没有错，视线稍稍一转，落在宝儿的身后，有影子，虽然淡淡的，不过并不是没有。
她当即放下心来，一把抓过孙子，指指宝儿身后的影子：“臭小子，你看清楚了，那是什么，一个鬼怎么可能会有影子？”
小武看看宝儿身后的影子，顿时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对啊，那这是怎么回事？”他指指身旁的那座坟墓。
驼娘也想不明白，小心翼翼的转头看向宝儿。
一看他们的眼神，宝儿便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迟疑了片刻，她才喃喃说道：“流年死了下葬那天，他们说要我陪葬，把我也一起活埋了。”她相信他们，就像相信沈泉一样，所以据实以告。
“所、所以说……你还是死了？”小武战战兢兢看着她，惊惧道。
宝儿轻勾了一下唇角：“如果我死了，怎么可能还会站在这里？”她轻轻摇摇头：“不，我没有死，虽然只差了一点，但是我还是被人救了。”虽然之后过的是有如地狱一般的生活，但至少她还活着。
那祖孙俩这才算是重重松了口气。
很快，驼娘便又意识到了什么，猛然转过头看向宝儿，紧皱了一下眉，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她，问：“那个要将你活埋的不会就是那个孩子吧？”
宝儿眸中瞬间闪过一抹冷光：“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驼娘顿时满脸惊诧：“天哪，那孩子怎么会……”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会不择手段。”宝儿冷冷说着，看着驼娘和小武，嘱咐道：“他们还不知道我还活着，你们可不能说出去……”
“那是当然的。”小武一脸严肃的看着宝儿，拍着胸脯保证：“我跟老板可是一条阵线的。”
宝儿淡淡一笑，视线微微一转，停留在了驼娘的脸上。
驼娘很认真的点点头，虽然没有小武夸张，但也很坚决的答应了：“我不想、不能也不会再害死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了。”
“谢谢……”宝儿感激的看着他们。
说完话，三个人都陷入一片沉默，一时之间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时，小武又开口了，又是一声惊叫：“啊……”
“又怎么啦？”驼娘气鼓鼓的瞪了孙子一眼问。
小武坐直身子，抬手指指他们刚才来时的方向：“好像有人过来了？”
宝儿和驼娘同时转头向小武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看到黑漆漆的树林中又亮起了一点昏黄的灯光。
“这个时候，还有谁会过来？”宝儿不解了，深更半夜的，墓地反倒变得越来越热闹，是不是太诡异了一点？
“说的也是啊，什么人会在深更半夜的时候过来扫墓？”驼娘同样疑惑。
宝儿心头微微一动，连忙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月亮，匆忙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小武也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月亮，迟疑了片刻，说：“应该快子时了。”
“快子时了吗？”宝儿有些诧异，隐约猜到了来人的身份，立刻站起身，四下张望了一下，很快找到一片隐在暗影中的小树丛，虽然躲三个人可能显得有些困难，但是还好是晚上，勉强应该没问题。
“把灯笼吹熄，我们快躲起来。”她一边伸手将驼娘扶起来，一边压低嗓音嘱咐小武。
小武疑惑不解的看了她一眼，虽然不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但还是乖乖的听话，将灯笼吹熄掉，紧跟在宝儿和驼娘身后，躲在了一丛显得有些稀疏的小树丛后面。
“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躲了没一会儿，小武就忍不住好奇问：“那人说不定只是个过路的而已。”
“深更半夜路过墓地，除了傻大胆，没人敢这么做的。”宝儿压低嗓音说。
“宝儿小姐知道来的是什么人？”驼娘转头看看宝儿，猜测道。
宝儿轻勾了一下唇角，点点头：“子时，除了他们，没人会来。”
“他们是谁？”
“仇人……”
说话间，新访客已经到了，是两个女人。
“是他们？！”虽然驼娘的眼睛不太好使，但是在灯笼光和月光共同作用下，她还是看清楚了那两人的面容，虽然时隔二十多年，他们都老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两主仆，是江夫人和她的贴身丫鬟燕姐。
“燕儿，这里阴森森的好吓人，不如我们还是回去吧？”江夫人紧抓着燕姐的胳膊，一脸惊恐的环顾四周隐隐绰绰的矮树丛，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吓的哆嗦。虽然她自然没什么好怕的，可是毕竟是半夜三更，而且还是墓地，若说心里真的一点都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
燕姐反手紧抓住江夫人的手，一脸坚决的摇摇头，说：“不行啊，夫人，那个阿妩不是说了嘛，得在子夜时分过来拜祭才能平复少爷的怨气，您已经一连好几天做恶梦，睡不好觉了，说不定真的是少爷的冤魂在作祟，只是过来拜祭一下而已，不会有事的。”
“谁知道那个贱人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她是骗人的呢？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江夫人战战兢兢的环视着四周，害怕道。
“来都来了，拜祭一下再走了。”燕姐难得坚持的拉着江夫人的手，走向江流年的墓。
如果要是平时，江夫人一直都是说一不二的，不过这次，也着实是被连日来的恶梦惊得不清，所以半推半就的，也就任由燕姐做主了。
两人走到江流年的墓前，看着摆在墓碑前的祭品，燃着的蜡烛和香，以及已经化成灰的元宝纸钱，心里头都不由的一惊，不约而同抬起头，惊恐的四下张望了起来。
“怎么回事？明明没有人的，这里怎么会摆了这些东西？”江夫人害怕的问。
燕姐心里头也有一点发毛，艰难的吞了口气唾沫，安慰的拍了拍江夫人的手说：“没事的，夫人，可能是刚有人来拜祭过。”
“可是我们刚才过来的时候什么人都没有看到。”江夫人警觉道。
“可能是他们刚刚离开吧。”燕姐想了想回道。
“深更半夜的过来拜祭，你不觉的有鬼吗？”江夫人依旧疑神疑鬼。
燕姐沉默片刻，有些不太确定道：“或许是跟我们一样吧。”
“跟我们一样？”江夫人看着她，有些不太明白。
“是啊，你忘了那几个抬棺的下人了？”燕姐反问。
江夫人愣了一下，想想也是，松了口气，缓缓点着头：“说的也是……”
“没事的，夫人，拜祭过以后就没事了。”燕姐安慰着，很快将香烛祭品拿了出来，按规矩摆开，然后点了六支香，分给江夫人三支。
江夫人愁眉苦脸的伸手接了过去，看了看墓碑上“江流年”三个字，那股永远无法平复的怨气又一次从心底深处冒了出来。
她举起手中的香，一边拜着，一边不快的说道：“你可不要怪我心狠，要怪就怪你的娘，是她抢走了我的相公，还抢走了我的孩子，让我的孩子吃了那么多年的苦，我养了你二十多年，辛苦把你拉扯大，好日子也都让你过了，你也该知恩图报，别再来骚扰我了……”
宝儿躲在那不远的矮树丛中，听着江夫人口中的话，瞬间变了脸色，她实在不敢相信，是她亲手害死了一个人，难道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吗？
她终于忍不住，“哗啦”一声站起身，向他们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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