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我回贝勒府已有半月,十四把前前后后的事都跟我说了,又让当时随我一同往甘肃的侍卫统领补充细节,还有个毛头小伙子说是我的同胞弟弟,在我面前又哭又笑讲了一天的话。原来,在我离开京城后,阿玛立刻派了暗卫在后头保护。进了甘肃地域,暗卫见我们被恶人谋财害命,便现身救下了所有的人,唯独寻不见我。
而我机缘巧合,被郁朱一路带回了京城。
十四病重,吃了小海送去的西药后,身子才变好,听说我失踪了,发疯似的在甘肃寻了两个月。后来康熙知道了此事,龙颜大怒,下旨让十四回京复命。其实十四根本就没上战场,但康熙为了面子,不许人往外说,打了胜仗的功劳,也不明不白记在了十四头上。
我算是彻底得罪康熙了,入宫请安,他压根就不见我。德妃更甚,我一回府,弘明就被十四接了回来,新怨旧怒合在一起,我跪在地上道安,德妃连正眼都没瞧我。好在有十四在,没有父母能拗得过子女,便是帝王妃子也都一样。他们不喜欢我归不喜欢,到底也没有骂我打我,德妃不痛不痒的训了我两句,就放我回府了。
御医院的太医每日会轮流替我看诊,苦汁汤药丸子,还有人参燕窝鲍鱼像是不要钱似的日日在我的膳单里,吃得我舌头起泡,嘴角溃疡。十四急着让我恢复记忆,也因着康熙这段时间对他没有好脸色,他一琢磨,干脆请了大假,整天陪我四处乱逛,从首善书院到紫禁城的阿哥所,还有完颜府及八爷、九爷、十爷府上都晃了个遍,就想着让我看见熟悉的事物,能勾起一丝半点儿的念头来。——只可惜,我脑子里始终一片空白。
一日冬阳明媚,天空清澈透明,棉花似的云朵漂浮在幽蓝的碧空,十四闲来无事,与我坐在庭中煮茶晒太阳。玟秋摆开一色的红釉茶具,用小炉子烧着水,用小罐子装着碧螺春和龙井,焚香烹茶。我歪在躺椅里翻着闲书,十四阖眼假寐,一时水沸茶好,两人端杯细品,默默然皆不出声。远处阿醒带着弘明在沙堆里玩,她们的笑声此起起伏,隔着花木传入耳中,是最动人的音符。又有奴婢呈来切好的香橙,高举着梅花纹漆盘,道:“主子请吃鲜果。”
我放下书册,抬眼想了想,朝身侧垂手侍立的丫头道:“白芷,让阿醒和弘明过来吃橙子。”白芷福身应了是,往后退了几步,方转身去了。十四侧了侧身子,道:“昨儿额娘叫内务府送来的,今年新贡的香橙,甜得很。”橙香扑鼻,令人心情愉悦。我玩笑道:“你要多吃点,额娘可都是赏给你吃的。”十四挑起眼皮,望了望我,道:“送你送我不都一样吗?”我伸出手指摇了摇,道:“错了,送你送我是大不一样!前头我进宫,额娘连茶都没请我喝呢,说完话,便让我跪安。”十四继续闭上眼,道:“家里茶那么多,你想喝多少都成,犯不着同额娘计较。”话毕,阿醒牵着弘明过来,道:“阿玛,额娘,弘明刚才又哭了。”
十四坐直身子,沉声道:“怎么了?”
弘明是他的嫡子,可不许像个女孩儿似的哭哭啼啼。弘明满了三岁了,话说得很溜,调皮道:“姐姐总是抢我的小铲子,她是大孩子了,还一个劲儿和我抢,真不知害臊。”阿醒气道:“我哪里抢你的铲子了?”又朝十四告状,道:“弘明总是用铲子打我。”以前十四是她一个人的阿玛,现在变成了她和弘明两个人的阿玛,她的醋意日积月累越来越深。
十四道:“弘明,以后不许打姐姐知道吗?男子汉大丈夫,怎能欺负女孩子...”话没说完呢,弘明简直是得了我和阿醒的真传,十四才说了一句,他就开始抹眼泪大哭道:“我不要阿玛了,你快点去西陲打仗吧,现在就去,我要进宫,我要和德奶奶住...我不要阿玛和额娘,我要德奶奶...”十四两只眼睛瞪得老圆老圆了,喝道:“住嘴!”
毕竟有父威在,十四怒发冲冠,弘明见风使舵,倏然止了哭,挪着小短腿趴在我脚边蹭鼻涕。我虽然不记得弘明和阿醒,但母爱泛滥,挡都挡不住,捞起弘明坐到腿上,道:“别哭了,咱们吃橙子。”弘明扭了扭身子,道:“橙子酸,我不要吃。”我顺口道:“橙子里面有很多维生素B,可以预防感冒呢,弘明应当多吃点。”
弘明听得似懂非懂,十四阴着脸道:“你先放他下来,爷要训话。”又厉声朝弘明道:“你站过来,不许躲到额娘怀里!”弘明可怜巴巴看了我一眼,乖乖跳下我的膝盖,站到十四面前,转移话题道:“额娘说要多吃橙子。”十四不回答,道:“你有没有打姐姐?”弘明立刻狡辩道:“我没有,我只是挖沙子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姐姐,并不是故意的。”
十四知他是说谎,却并未戳穿他,道:“阿醒是你的长姐,你应当敬她护她,不管发生任何事,你都不能欺负她,知道了吗?”弘明好汉不吃眼前亏,道:“是,阿玛,弘明知道了。”十四对他的认错态度比较满意,道:“你虽然不是故意的,但还是打到了姐姐,你要给姐姐道歉,男子汉不能推卸责任。”
弘明毕竟年纪小,很快就朝阿醒道:“对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阿醒带弘明的时候比我还多,长姐如母,她也很快就原谅了弘明,反掏出帕子替他拭泪,道:“不哭了,姐姐不生气了,咱们吃橙子吧。”
弘明顿时破涕为笑,又扯着阿醒的袍子撒娇。
真没看出来,十四教养孩子还挺有一套。
一家人其乐融融,我的心渐渐化成了碧波荡漾的春水,与她们合为一体。忽而廊房上有太监来传话,跪在地上道:“主子,郁朱姑娘来了。”底下人都知道我与郁朱的关系,故而对郁朱也极为客气。我道:“快请她进来。”太监疾步去了,十四却起了身,脸上漠然道:“我还要写折子,先进屋。”我见他不太高兴,问道:“怎么了?”
我觉得他对郁朱有偏见。
十四道:“没事,你们聊。”说着一径去了。
郁朱几乎是小跑着到了我跟前,还未开口,就先跪在地上。我忙要扶她,道:“说了不用多礼...”郁朱却不肯起,执拗道:“福晋,您就让奴婢跪着说罢。”
我怔了怔,担忧道:“可是有事发生?”
郁朱性子直爽,也未拐弯抹角,道:“十四爷今儿命人往香园里拆房子,奴婢实在没得法子了,才斗胆来求福晋开恩。请您看在我救过您的份上,留奴婢一条生路吧。”
我本能的回身看了看屋里,十四的身影若隐若现,心中诧异,问:“这是为何?十四为何要拆香园?”郁朱道:“先前十四爷让奴婢歇业,奴婢不肯,香园是奴婢的心血,是奴婢生财之道,十四爷如此,是断了奴婢的生计,求福晋,替奴婢说说好话,别让十四爷拆了香园。”郁朱骨子里是极要强的人,若不是被家世所累,也应是一家主母。在风尘中摸爬滚打,无论经历什么,她都坦然接受,从不哭哭泣泣,自怨自弃。今儿她跪在我面前苦苦相求,也是无奈之举,把脸皮和尊严踩在了脚底下。
十四担心的事,我都明白。香园与青楼无异,我是皇家的媳妇,若叫民间百姓们都知道我曾在那儿久住,必定会引来风言风语。即便十四知道我的身子清清白白,但也止不住外头的人乱嚼舌根。康熙本就为了我的事龙颜大怒,若再出点别的茬子,搞不好真要大发雷霆了。眼下十四只是想悄悄拆了香园,散了众人。今后如果是康熙动手,怕是一园子的人都别想活命。身在帝王家,最看重的,是皇家脸面,不容有半点污垢。
我宽慰道:“你先别急,我同十四说说,或许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郁朱眼泪双流,哭道:“香园是奴婢的命根,十四爷要拆了香园,便是将奴婢往死路上逼。”我沉思片刻,道:“拆了香园,然后在郊外给你重新建一座院子,让十四帮你消了妓籍,做个平凡的姑娘嫁人生子不好么?”郁朱怔忡,她不是没想过,这些年,她赚得银子不少,若真要嫁人也并不难。可是她心里很害怕,害怕被抛弃,害怕自己的身份被揭穿,更不想毁掉自己多年的心血。
香园,是她最后的寄托了。
郁朱止住哭,道:“以我现在的情形,如何能全身而退?我早已不打算再嫁人,只想好好的经营香园...”话锋一转,又道:“福晋,求求您了,看在旧日的情分,您替我在十四爷面前说说好话。奴婢发誓,绝不会让人将您在香园住过的事情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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