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是在十五年前,”她笑眯眯地看了眼越发僵硬的人,“剑南道渝州有谢姓兄弟二人携家眷,当然了,是兄长的家眷。只因这位谢大郎升了官举家赴京。终有一日,离京城近在咫尺,一行疲惫,便在城外随便寻了一户人家落脚。”
她抬起手来比划了圈,“这户人家所在的村落僻静,也不大,方圆几十里也就这么一个,几十户人家,七八十口人。这谢氏兄弟舒适日子过久了,即便歇脚也不愿意将就,于是找了个相对富贵的去处。以为高枕无忧,醒来便能到那繁华的所在,扬名立万近在咫尺。可是,事情偏偏不能如愿,不晓得是天灾还是人祸,半夜村落起火,烧毁了大半的屋子,连村子里的人也没剩下几个。”
王进维恍然大悟,一拍手,“臣想起来了,应和十八年五月末,对,是有这么一桩事情。那时候,京兆府尹还是老魏他阿爷,后来破了案子,说是那歇脚的谢二郎醉酒误事,不小心打翻烛台。”
长孙姒点了点头,“对,是这么回事,就连那歇脚的谢氏兄弟都遭了殃,谢二郎葬身火海。当时在京兆府上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是最后呢,死了这些人归咎于天灾,谢大郎悲悲切切赔了些银子,领着家眷打道进京,摇身一变成了御史台从三品御使大夫。那场惨烈的灾祸后,幸存的村民远走他乡,离开是非之地;连主审的京兆府尹也挂冠远游,自此在无人提起。在京城平静度过十来年,这位悲痛欲绝的御使大夫进了太子府做了詹客;前些时候郭太傅被贬至岭南,圣人才想起府里曾有一位默默无闻的詹客,心怀感慨,擢拔为当朝太傅!”
她兴致勃勃地说了一通书,看着愣怔的谢辉道:“谢太傅,我说的没错吧?”
谢辉被她猛然一惊,这才回过神来讷讷地应了一句是,茫然地张望却不知身在何处。
长孙姒没打算放过他,笑眯眯地问:“我说的这位谢大郎,便是如今的谢太傅。可是,谢太傅,事实真的如此吗?”
谢辉讪讪地道:“当年这事许多人都晓得,臣,着实不知道殿下何意。”
“许多人知道的不过是这件事情的结果,而其中的过程却不得而知,但是身为亲身经历过这件事的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她看着他道:“谢太傅,你当真是剑南道渝州曾经的那位下都督?”
“殿下,您这说的哪里话,臣不是谢辉,又能是谁?”
长孙姒点头,“对,你不是谢辉又能是谁?可你似乎忘了一件事,当年谢家是兄弟二人进京,如今那村落幸存的一堆老夫妻说,这兄弟二人生得极为相似,那位谢二郎死了,也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你又如何证明你是谢大郎呢?”
谢辉面露惊疑,半晌说不出话来,只道:“殿下,您这不是玩笑吗?臣当年进京,有公文,有过所还有家眷相伴,要说臣不是谢辉,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应了一声说的好,“既然你说你是谢辉,那么我问你,身为领兵征战的将领,即使文采斐然也不至于对兵法只字不提,你在教导圣人时,可曾同他说过只言片语?身为曾经名噪一时的州府下都督,不说武艺有多么令人称赞,至少在遇上歹人的时候也得有几分还手之力,敢问你昨儿个晚上被人行刺,除了坐在床上瑟瑟发抖连呼救都不曾。谢太傅,你曾经的英名便是这么得来的吗?”
谢辉愣愣地退了两步,琢磨了半晌解释到头来只不过是徒劳。
她接着道:“众目睽睽,我实在很难相信,曾经在剑南道以十来人对抗上百山匪的谢都督,曾经救了那位安居国使者康布的谢都督,进京十余年,会变得如此形容畏缩。何况,当日凶险,你在左臂上落了伤,可你呢,你身上的伤是真还是假?王进维——”
他领命,叫两个参军把人给按住了,撩起他的衣袖在胳膊上寻了几处,刺啦一声撕下细长的一道旧伤伪装,皮肉上除了药糊久浸落下鲜红的痕迹外平坦如初。
谢辉闭了闭眼睛,脚下不稳,跌坐在雪堆里捂住了脸。
她冷笑:“当年你害了你兄长,如今又指使人将能拆穿你身份的康布除之而后快!谢辉,不对,当是谢家二郎谢竟,真是无毒不丈夫呐!”
他瘫软在地上,目光呆愣,过了许久才喃喃地道:“对,是我,是我,害死了他,是我,都是我,鬼迷心窍。浑浑噩噩了这么些年,都死了,我以为谁也不会拆穿当年的事情;终究人在做,天在看,什么都逃不开。自打我瞧见康布的那一刻,便知道,一切都完了,过眼云烟,南柯一梦,梦醒了,我便也该伏法了,都是命,逃不掉的……”
他自顾自地说着命数,长孙姒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看向三五步开外的谢竟,垂着头,收缩在袖子里,有风来撑起了软塌塌的衣袖,还能见着攥紧的拳头。
她笑,“这位谢……大郎,曾经的渝州下都督,我没认错人吧?”
雪堆里的谢竟闻言,惊愕地望过去,他这才抬起头,目光有些闪烁,沉声道:“某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长孙姒叹了一声,“你比你这位兄弟有主见的多,骨气也不曾落下,甚好。咱们先说,第一回见面。你有两处叫我怀疑的地方,第一,是你右手拇指的铁扳指,是军队里弓箭手常备之物;当然了,文人从军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恰巧,之前我见过你假扮的那位管家,他的拇指上也有常年戴铁扳指留下的痕迹,这些我确实好奇。”
“第二,就是你离开的时候,分明有领路的比丘,你却行在他前面,熟门熟路。后来我问过清华山上给谢迹打扫屋子的比丘,他说从未见你来过,都是谢府管家送来接走。所以,对于你来说,清华山是一个陌生之处,你却甚是熟稔,似乎常来常往,若是你,你不觉得奇怪吗?”
他哼了一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殿下真是圣明!”
她不理会他的嘲讽,“还有些怀疑,比如那位老管家铮铮的傲骨,再比如,你们从未在家里同时出现过。一两个怀疑没什么,可是怀疑的事情多了,所指向的那人往往最有嫌疑的,所以我派了影卫去你家!事到如今,谢辉,你就不说说当年你是怎么逃出生天的么?”
他抱肩抗拒,“殿下说某是谢辉,有何证据?”
长孙姒挑高了眉头,“你不就是证据吗,还记得在你家时,王侍郎说过什么?你面具下的这张皮可一点也不像这个年岁的,”她指使王进维,“你去瞧瞧这位老哥,到底还有几张皮!”
谢辉转身欲走,身边那两个参军眼明手快,掐住他肩头死死卡住了脸,王进维踱到他身边,笑眯眯地道:“得嘞,我这一整日就光顾着给你老哥扒皮了,瞧瞧,哟,还真有一层啊!”他招呼人端来了清水,溜着贴合的边取下来一张完整的面具。
时隔多年,昔日的剑南道下都督谢辉重现人间,只是这个过程曲折惨烈了一些。谢辉的脸因为长时间被面具覆盖,显出病态的白,皮肉的贴合处却是一圈微红。神情恍惚的谢竟喃喃地唤了一声阿兄,至此再不肯多言。
长孙姒摊摊手,对谢辉道:“你要的证据我已经给了,当年的事态如何就不解释一番?”
谢辉冷笑,“当年的事态?不过是一个狼子野心的人为了名利,要置我于死地,以殿下的聪慧如何想不到?只不过我比他棋高一着,事先和屋内伺候的仆役换了衣衫离开了而已,怎么,这也有罪吗?”
王进维瞪着他,“这当然没罪,可是你处心积虑混到谢竟身边,不就是为了要杀他?”
谢辉哈哈大笑,直道他玩笑,“有杀人的心思便是过错?如此,王侍郎每年要复审的案卷只怕都堆积如山了!”
长孙姒瞧他得意够了才道:“你怀了杀人的心思那是你的事,隐忍这么些年,不过就是为了等他位高权重再一举拆穿他;他这些年隐藏身份,如何胆战心惊你知道的一清二楚,对于一个利欲熏心的人来说,身败名裂当然比死更为痛苦!
谢辉僵了僵,几欲辩驳却无话可说。
她接着道:“昔日战功赫赫的将军,前被朝中昏臣算计,后被手足残杀,你心中这口怨气与日俱增。你善于设局,也有那个耐心等待最后一击,但是人无完人,你需要一个宣泄的方式,所以,你曾经的妻子便成为了你唯一的……”
谢辉突然恼怒起来,“你不要再说了!”
长孙姒笑,回头问谢竟,“谢大娘子当年也参与了你的计划?”
见他无助地点头才接着道:“可想而知,谢辉你该有多么恼怒,谢大娘子身上的旧伤便是你打出来的吧?她有没有旧疾不晓得,至少在重新遇见你之后,只怕一日不如一日了。终于在十年前的某一日,比方,你说过的那个七月十五,在对她一顿毒打之后,或许是她的脸或许是她说了一些话,叫你终于失去了耐心,手起刀落——”
她俯下身看着面目狰狞的谢竟,有些嘲弄,“怎么,许久没感受手刃仇人的滋味,如何?可惜的很,叫谢迹看见了。你还记得,你当时的愤怒如何转移到他身上吗?”
“你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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