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画上,画的是什么?”慕璟在那张指头大的纸片上什么也没瞧出来,往灯笼跟前凑了凑,兴致勃勃地看着安心吃饭的少年郎君。
他不悦地皱起眉头,避开慕璟的热络,把碗里最后点粥倒进嘴里甩了甩筷子,“谁知道是什么,仙人,道士?看着衣衫挺华丽,不是俗物。当然这画也不是俗物,某不懂这些,只是觉得能画出这幅画的挺不一般。”
至于不一般在哪里他觉得无法言喻,看着面前一众人无比好奇的目光,越发奇怪,“哎,你们不都是渝王府的门客么,想知道就去问,反正抬尸体来的都是王府的人,收东西的也是他们。前些日子七夫人还特意派人来看过尸体,不过没有你们今天看的这么细致,就问问可有什么人来认尸,尸体有什么变化!”
长孙姒看了一眼南铮手里的碎纸片,一股若有若无的怪味散开,真难为这郎君吃的坦然,问道:“有什么变化吗?”
那郎君向她望来,有些嘲弄,“能有什么变化,就是普通的尸体胀大到你看的那样呗,再过些日,还会有些脏腑掉出来。”
他没有见到意料中女郎害怕的模样,有些偃旗息鼓的意味,嘟囔道:“搁这么些日子都没人来,九成九是个孤魂,还留着作甚?回去禀告夫人一声,叫他早早入土吧!”
里头的老者闻声也冷笑道:“某这小郎说的在理,甭管有没有主,最后都是一把土,哪有那么些讲究?不过是阳间人自寻烦恼,尸骨还乡?都是大晋的地界儿,哪里不是家!”
长孙姒笑,这老爷子着实有趣,她垂着眼睛不经意道:“老丈这话说的甚是,”她指了指那盛放尸体的棺材,“不过这人身上处处都是伤口,活生生流血而死,到底有怨气,只怕回了家乡才能安生下来。”
“那也是他活该,”老者冷哼了一声,“为官不仁,为个乐伎招来杀身之祸,抛家弃子的可算丢尽了脸面,流血而死也怨不着旁人。到底是七夫人心善,救治了许久,最后还让人给他清理干净,换了身体面的衣衫。”
清理干净?方才看到头顶的针孔,本应有的针难道是清理时被取下了?她有些不解,又问道:“抬来之后就放进棺材里没有动过?”
那老丈点头,“棺材也是王府叫人采买的,抬来的时候某看了一眼,认了认长相,免得他们家人来了对不上。早知道就不看了,一身的伤,血淋淋的,晦气!”
“血淋淋的,伤口没有愈合?”
年轻的那个摇头说没有,“大概是老天开眼,惩罚这等样的败类,身上的刀口一道道新鲜着呢,就是还有些血块粘在伤口上,也是难为王府里的人伺候他。”
她思量片刻,追问一句,“他是什么时候抬来的?”
父子二人互看了一眼,年长的那个道稍后,从木柜里翻出一个破旧的册子凑到烛光下翻找了半晌,才寻到日子,“正月十一申时,苏恩盛,通议大夫,京兆府人,年五十有九。到今儿差不离两个月了,对,就是他!”
传言是从年前开始的,也就是说苏恩盛在渝王府养了将近半月,最后流血而死。身上的伤口迟迟不愈合,是渝王府里的郎中又摸了把刀子去割他了么?
她不动声色道:“哦,那这么说来,这位苏通议身上的伤口是挺深的。”
“哪里深?”那个年轻的郎君嗤之以鼻,“也不过几处刀口,就算见了骨也能养回来,何况都是皮肉伤,是他自己身子骨不好,一路担惊受怕的,遇到安稳地方反倒不成了。”
她转身看南铮,他点头,对那老者道:“苏通议随身的物件可还在?”
“在。”
“能否给我们看?”
老丈狐疑地盯着三个人,“可你们真是渝王府的人么?倒像是哪处官爷来查案子的,别是这位官儿惹了什么事情吧?要不你们把尸体拉走,他可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慕璟站起来抖了抖腿,笑眯眯地道:“咱给您瞧了腰牌,是不是和前儿几个王府里的人一样的?再说了,谁敢大着胆子冒充皇亲的门客?这回是七夫人的意思,大王虽不在府里,但是难保哪日不问起来,一个四品的同僚死在府里,若有可能,圣人跟前还是要交代的。”
那老者哦了一声,将信将疑,将他们领进屋子,在方才找册子的柜子下层取了个蓝布包解开,递来一份过所,“这是苏通议的,上头是从京兆府到邕州的路线。某不知道邕州在哪,只知这过所经过渝州。哦,还有张飞钱,二百两,两本书,余下就没什么了。”
他说完也不再理会,扯了年轻的郎君蹒跚着出了屋门,蹲在院子里叙话。慕璟看了一眼,确信他们听不见才低声道:“邕州,那离着多远呐,大晋西南边儿,都快到安南府了。苏老头儿这么走,到猴年马月去?这过所办的可真有意思。不过,话说回来,别是知道被人追杀,慌不择路,逃得越远越好吧?”
逃得越远越好还可以说的过去,可是背着两本佛经是什么意思?长孙姒手中一本《药师经》,南铮手中一本《地藏经》,看模样也是久翻破损了好些,沾惹了些泥渍,当然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
长孙姒眨巴了眼睛看南铮,这是垂老抱佛脚,教妻读黄经?若是这么有诚心,何至于客死他乡,真是……
南铮指间夹着那张飞钱,京城进奏院签发的,到邕州可以兑换,这是苏恩盛的全部家当,当真是做好了长期逃难的打算?
他道:“京兆人氏千里迢迢的逃亡路,到人丁稀少的荒芜邕州,为何不往江南富庶之地去?”
“说的有理,”慕璟见二人不理他,硬生生用扇子挑过那飞钱凑在蜡烛跟前,“奇怪,奇怪,甚是奇怪。不过我说二位,咱们商量能不能先回府,待这儿不瘆人么?”
他打量了一眼环境,莫名地哆嗦,动静大了,那飞钱落了下去——
南铮抬袖拂过接在手里,烛火摇摇摆摆险些灭了,屋子阴森森的明暗不定,加上院子里整齐的棺材,回渝王府时,慕璟的脸色还没缓过来。
屋外候着的两个苍头上前回话,“慕中书,按照您下午的吩咐,给二位孙先生收拾好了两间,您看……”
南铮和长孙姒颇为意外,同时回过头来瞧他。他叫人下去,挥着扇子慢悠悠地摇,胆战心惊也不见了,一脸得意,“南统领身上有伤,需要静养,阿姒你太闹腾了。门客分而居之,说来也是王府的规矩,别说人家慢待你们啊。”
长孙姒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姓慕的,你是得多闲?”
“我这是为你好,”他嫌她不知好歹,鄙夷地摇了摇头,冷了眉眼凑近了道:“别以为和离了,小爷就管不着你。在这儿,就算你们以兄弟相称也莫要太亲近!”
这人不着调惯了,她嫌弃地跳开一步,扭过脸自顾自地回屋。他在后头摇着扇子冷笑,“孙二先生,如今身为王府的门客,到了安寝的时候,你们兄弟二人头一天来,便要坏规矩么?”
闻声而来的侍卫,比了比他们各自的屋子,对如此之晚还在外晃荡的两人甚为不满。慕璟看着长孙姒全无表情的脸,倏然又笑开,“别担心,孙大先生的伤,自然有细心的娘子替他医治。”
侍卫又逼近了一步,南铮垂下眼睛拍了拍她的手,返身进屋,接着两个伺候的女史苍白着一张脸被撵了出来,仓皇而去。身后门被阖得死死的,烛影安然。
长孙姒慢吞吞踱回了自己屋中,手心里还放着南铮方才递给她的纸卷……她抬头望着窗台上坐着嬉皮笑脸的慕璟,心头火起,“你也是客,想越俎代庖吗?”
“王府里规矩,门客之间不能亲近,你没瞧着早间都是各做各的活计,一言不发?到了亥初都是关门落锁,更不能随意走动。”他摇了摇扇子,笑眯眯地道:“我这是为了你们好,露了马脚,可就前功尽弃了!”
“找不到苏长庚,就去下一个地方,有什么前功?”她烦他扇子摇的咯吱响,开始撵人,“我要睡了,你还不快滚!”
慕璟撇开目光转过身,意兴阑珊,“你还跟以前一样,心情不好就装睡,你睡得着么?”
她冷笑,“姓慕的,大晚上你还在这跟我叙旧?”
他跳下窗台,同她隔着一堵墙,一笑一怒,“叙旧谈不上,大概是过不去心里的坎,报仇来了。谁让我在京城同你闲散的那些日子,每到宵禁时南铮就来捣乱,如今想想,真是格外的生气啊!”
一面窗扇顶着他的鼻梁阖上了,他低声地笑,越笑越疼,最后却颤声道:“哎,明儿上巳节,世孙挺喜欢你……们,吵闹着要一道去,别忘了!”
话音落,窗子终于彻底阖死了。他安静地站着,再后来,里头的烛火跳了几跳,屋子里霎时不见了光亮,他抬眼望天,又是个晨曦!
慕璟行事向来让人摸不着脉,长孙姒简直不堪其扰,捏着南铮的信横在榻上,确定四下无人才展开来看。只说苏恩盛尸体和物件上的蹊跷,传信让姚濂和滕越去查,最后尚缀了句安心。
仓促间惦记得很是周到,她颇为满意,抱着被子无声地笑了笑,后来烛火什么时候熄灭也不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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