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仍站在原地，孙周己经走了良久，带走她的光明。

　　她缓缓的蹲下，抱紧身子，寒冬己过，她仍感到一股子寒冷。

　　*

　　孙周脚步沉重的回到寝殿，令荚取来酒，独自而饮，荚看了心痛，突然发现主子掌上的血，大吃一惊。

　　“主子，你？”

　　“滚。”

　　“让奴给主子上药。”

　　“啪。”的一声，孙周把酒壶扔到地上，荚不敢再言，喏喏而退。

　　殿外，子袄迎上，“主子如何？”

　　荚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问天下情为何物？只叫人悲伤离别……”

　　荚还在感叹，被子袄一把推开，“若她不离，我就杀了她。”

　　荚知道他说的并非假话，立即拦住，“你疯了，你杀了她，主子非让你陪葬。”

　　“如此，也罢，总比她伤害主子的强。”

　　“她什么都不知，她也是可怜人。”

　　子袄听言，瞪他一眼，不说话，双手抱胸的站着，目光冷得骇人。

　　这时，只听孙周的声音响起，“子袄，把剑抽出。”

　　两人吓了一跳，但见孙周己提剑刺来，荚慌忙躲避，子袄被动迎“敌”。

　　孙周招招凶狠，似发泄，子袄惊讶，“主子？”

　　孙周冷哼一声，“没有人能动她，除了我，如此，我这便杀了你。”

　　原来，两人刚才之言，被孙周听见。

　　荚大惊，子袄跃到空地，突然跪了下来，“主子，奴的命是主子的，主子若要，奴不得不从。”于是双手把剑奉上。

　　“子袄？”荚急急阻止，这人就是一颗榆木脑袋，他又跑到孙周跟前，“主子，子袄喝多了，胡言乱语，主子就当没有听见。”

　　孙周未理他，把他一推，荚一个踉跄，孙周提剑来到子袄面前，长剑指向他的脖子，厉声道，“你跟随寡人数年，寡人知你的忠心，然，你可有把寡人当成真正主子？罢，寡人也不杀你，但，从此以后，你不再是寡人身边的护卫，寡人不要你这自作主张之人。”

　　说完，长剑一扔，“寡人不想再看到你，滚出宫去。”

　　子袄听言猛的抬起头，惊鄂不己，他眼中含着泪水，这比杀他更让他难受。

　　荚暗自啧啧两声，主子真阴险，打蛇拿七寸，子袄不怕死，就怕主子不要他。

　　果然，子袄跪移到孙周面前，死死抱着他的腿，夸张的哭泣道，“主子，你不能这样，你还是一剑杀了我吧。”

　　“滚。”孙周一脚赐在他身上，拂袖而去。

　　子袄又朝荚看来，荚总算逮到好机会，“你说你，怎么不懂主子的心呢，你还是听主子的话，出宫吧。”说完，摇摇头，背着双手，一步一晃的走远了，子袄气得咬牙切齿。

　　次日，孙周将子袄换下，让魏绛跟随左右，这魏绛其实也被孙周打了五十大板，腿还一瘸一拐，险些没有废，念在他曾以死相护辛夷的份上，才算饶过了他。

　　不过，韩起就没有这般幸运，此刻还躺在榻上，孙周说，她什么时候好了，他才能好，她若留下什么后遗症，他也要跟着一辈子倒霉，韩起倒也庆幸，这皮肉之苦，他受得起。

　　子袄一直跪在殿外，孙周进进出出，一眼也不瞧他，他想死的心，又升了几分。

　　孙周并非一直黑着脸，与臣工一起，偶尔谈笑风生，但那份帝王严厉之色，却越加明显，臣工暗暗畏惧，这少年君王己然长大了。

　　是了，谁还能小看了他，不及弱冠之年，却能指挥十万大军作战，领导诸国将士，这份气魄与胆量，不是谁都有的。

　　孙周虽归国，却时刻关注前方战事，韩厥领着大军逼近齐都临淄，齐王自知理亏，又有爱子在联军手里，还有一万齐将，齐王无奈，只得服软，立即与韩厥签定盟书，齐愿从晋，并且以太子公子光为质。

　　联军不战而胜，自是一番欢呼。

　　孙周得到消息，嘴角露出笑容，荚见了松了口气，这是数日来，第一次见到他放松的笑意。

　　于是，轻咳两声，上前准备为子袄说几句好话，但还未开口，只听孙周问道，“她怎么样了？”

　　他问的自是辛夷。

　　荚垂下双眸，“樱说，那日之后，便睡了一日，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第二日，倒知道吃东西，然，仍不言语，一个人总是呆呆坐着。”

　　孙周听言，只觉心中绞通，闭上双眼。

　　荚道，“至于身上的伤，己好了大半。”

　　孙周缓缓睁开双眼，“如此，再等数日，彻底痊愈了，就放她出宫……把她送到叔向身边，再派两人跟着，算了，不用了。”顿了顿，“还是派上吧，两人不够，多派些，再加两个婢子，多带些金币，马车也要宽敞，多置些被褥，她的伤在背部，还要带些药膏，这里离扬城甚远，除了药膏再置上其它药物，算了，还是配上一医者方善……听闻，这一路上，恐有盗贼作乱，还是再派一队护卫，要不，寡人亲自护送可好？……”

　　孙周似自言自语，似吩附，荚听了，只觉心酸，悄悄的偏过头去，抹了把泪水。

　　“如何？”孙周再次相问。

　　荚吸了吸鼻子，跪了下来，“主子，你若心软了，就把她留下吧，奴与子袄，绝对不会说出真像。”

　　孙周听言一怔，整个人神色立马跨了下来，他缓缓起身，来到窗下，抬着看着远处的白云，“不用了，寡人不敢冒这个险。”

　　他所说的险，并非担心辛夷得知真像后，会伤害他，而是不想她恨他，就让自己独自品尝当初种下的苦果。

　　赵武曾对他说过，他给不了她所要的，他当初嗤之以鼻，他是君王，有什么能难到他，他可以把天下的珍玩献到她面前，他可以给她独一无二的宠爱，他可以打下一大平盛世，无限尊位，让给他与她的孩子，然而，此番，他才认为，他似乎没有了这个资格。

　　灭族之恨，他与她没有将来。

　　*

　　寿安殿。

　　姬夫人好心情的弹琴，师玉默默侯在一侧，面带微笑，静静聆听。

　　突然，手上一重，姬夫人诧异，耳边只听师玉的声音响起，“夫人，弹错一音，应该如此。”

　　说完，握住她的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挑。

　　姬夫人只觉心跳加快，师玉呼出的气息，在耳边萦绕，一股麻酥之感，她缓缓闭上双眼，那还有心思弹琴。

　　被动的弹完一曲，师玉放开她，退回一侧，“夫人赎罪，师玉唐突了。”

　　姬夫人似回过神来，淡看他一眼，带着一丝责备，“如此，下次不可无礼。”

　　“喏。”师玉轻声应答，又突然倾身向前，姬夫人再次一愣，但见师玉动了动她发上的簪子，“夫人发簪歪了。”

　　两人挨得极近，身姿几分暧昧。

　　正在这时，公孙稷未宣而入，“阿母，儿给您带礼物来……”

　　公孙稷的话嘎然而止，带着坏笑，瞟向二人，师玉己退开，姬夫人面带怒容。

　　“孙稷，你太没规矩。”

　　公孙稷眨眨眼，装着无辜，“儿子来看阿母，儿子知错了。”

　　师玉瞟他一眼，笑道，“不知公孙这次又带什么来？”

　　公孙稷得以台阶，献宝似的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恭敬的递到姬夫人面前，“阿母请看。”

　　原是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簪。

　　姬夫人这才面露喜色。

　　师玉在一旁笑道，“公孙对夫人孝心可善。”

　　“自是。”公孙稷立即讨好，“儿自小敬重阿母，儿也常告诫儿的那些姬妾，可以不把儿的话放在心上，但阿母的话，绝对不可违背。”

　　姬夫人被公孙稷的话逗得一乐，递他一眼，“你何时这般贫嘴。”

　　公孙稷笑道，“儿想贫嘴，恐也没有机会了。”

　　“为何？”

　　公孙稷哭丧着脸，“阿弟不待见儿。”

　　姬夫人了然，冷笑一声，“如此，想想你做的那些事。”

　　“儿知错了，儿是冤枉的。”

　　姬夫人冷哼一声，也不理他，拿了锦盒进了内室，公孙稷朝师玉递一眼神，师玉跟进，公孙稷在外说道，“儿知惹母不悦，儿退下。”

　　师玉随姬夫人进了内室，姬夫人明知不合礼数，却也没有阻止，她坐在几案侧，看着手上的玉簪。

　　“让师玉为夫人戴上。”说完也不等姬夫人同意，上前从她手里接过玉簪。

　　片刻，又拿来一面铜镜，姬夫人瞧了瞧甚是满意，只听师玉笑道，“公孙稷为了留在新田，以为讨好夫人即可。”

　　姬夫人听了，也是冷笑一声，“他打什么主意，我还不知？他容身蕞尔，又极寒极贫，岂有新田富饶？”

　　“然，便是这般，依赖夫人，却还得听君上意见。”

　　“嗯？”姬夫人不明，透过铜镜打量着师玉，师玉低头垂眼，双手仍放在她的发上，替他整理发髻，“此话何意？”

　　师玉之言似乎只是无心之谈，“夫人这里需要梳理一番。”说着拿起了木梳。

　　片刻才道，“夫人虽是公孙嫡母，然，此事重大，公孙也好生糊涂……”

　　“住口。”师玉的话还未说完，姬夫人厉声喝斥，师玉双手一顿，只听姬夫人冷笑道，“你言之，我不能做主？”

　　“这……”师玉虽惊讶，却也不似一般奴婢那般失了方寸，仍云淡风清。

　　“赎师玉直言，君上对夫人无公孙那般敬重，便是这后宫之事，也不听你这阿母的安排，反观公孙，虽骄横，却是好拿捏的。”

　　姬夫人听言，猛的起身，狠狠的瞪着师玉。

　　师玉微微垂眸，“师玉胡言，却句句是真。”

　　姬夫人气得胸口一起一伏，不是知因师玉之话，还是因他大胆的行为。

　　姬夫人看着他的俊颜，却忆起，近些日子，他与孙周之间的隔阂与矛盾。

　　虽是小事，然，在小事上，这个儿子也不可顺了母心，那以后，又怎会把她放在眼里？

　　姬夫人闭了闭眼，有些失落的坐下，复尔厉声道，“退下，这些事，不是你一乐工可以言之。”

　　“喏。”师玉退出。

　　片刻，唤来离与介，两人嘻笑着，拿着乐器进了内室。

　　*

　　春日无限好，姬夫人于囿林设宴，邀请各姬游春嘻玩。

　　虽是初春，百花未开，但放眼一片绿色，又逢齐国归晋，自是一片春意盎然。

　　囿林，各姬艳妆华服，有于亭下听乐，有于林中游戏，公女姬妤也至，与几人一起玩投壶，众人嘻笑颜开，随着公孙稷带来几个怜人，更是逗得众姬捧腹。

　　“阿母，阿弟为何不至？岂不辜负这般春色。”公孙稷此言，即指美景，也指美人。

　　众姬听言，巴巴的望着姬夫人，脸带娇色，虽然众姬皆知，年轻君王不近女色，然，仍不放弃这般机会。

　　姬夫人看了看身边的老奴，“妕，你去把君上请来，众姬皆在，他是夫君，怎能不在此？”

　　妕笑着离去，众姬又是期盼，又是欢嘻。

　　师玉弹着琴，姬夫人目光时不时的放在他身上，仿佛回到昔年，少年少女，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

　　宋姬与宦者令说着什么，宦者令不停点头，她是后宫管事，虽冷莫，一板一眼，却也处理得井井有条，但在众姬面前，却没有好名声，不似栾姬那样八面玲珑。

　　如今栾姬有意讨好各姬，虽因‘受宠’不得众姬待见，但，她为人客气，即便众姬取笑，也不生气，因而，时日久了，私下有些美姬也愿与她交往。

　　此刻，她浅浅抿着酒，不似她人那般期望，她有着自己的优势，每次去麒麟殿，孙周都会相见，虽然她去得不多，有时只把要送的美食递给寺人代传，她觉得不能急，须徐徐渐近。

　　果然，前两次，寺人送回美食，后来，她用丝帛写了一句话，“收在于你，送在于我。”

　　之后，他便收了，这示味着什么？栾姬心中自是一番激动。

　　约一盏茶的时间，孙周来了。

　　众人各自行礼，众姬面带桃花，但见孙周神色随和，更是心下欢喜，他一出现，自是成为焦点与中心，大家都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

　　公孙稷持着酒樽上前。

　　两人早在孙周归国那日，见了，公孙稷又是送礼，又是吹捧，最后痛哭流泣，把应付姬夫人那招再使一次，孙周虽不信，但曾经赦免了他的罪，这般当着众臣，也不能说什么，两人皆一幅兄爱弟恭的模样，一时传为佳话。

　　“君上，阿兄敬你。”说完先干为敬。

　　孙周仍是温玉公子，但眉宇之间的凌厉，是君王之色，是任何人都无可轻视的气势，不过，公孙稷除外。

　　他在心里冷冷一哼，脸上荡起笑容，两人酒过三爵，公孙稷轻咳一声，小心翼翼的移到孙周面前。

　　“君上，为兄不想离开新田。”说完瞟他一眼。

　　众人皆向他们看来。

　　孙周不作声色，小口抿着酒，片刻才说道，“数月前，寡人曾邀请阿兄来新田，阿兄以病为由，不愿前往，如今又是为何？”

　　孙稷不好意思的摸摸脸，看了看姬夫人，又看了看众姬，凑到孙周面前，小声说道，“那时，为兄看中一位妇人，可那妇人烈得很，把为兄打伤了，为兄为了讨好她，可花了一些功夫……所以就耽搁了。”

　　然而，他的话还是让一边的美姬听见，纷纷捂嘴而笑。这公孙稷的荒唐事，那是几日几夜都说不完。

　　孙周知道此事，也是嘴角带笑，透着一丝嘲讽。只听孙稷又道，“为兄在新田居了一月，啧啧，这那是封地可比。”顿了顿，觉得此言不妥，又笑道，“当然，居在封地也好，只是……小了些，妇人也不美。”说完尴尬的咳一声，“为兄己选好一处建府，为兄只偶尔住住，为兄自知无才，不敢入朝为官，兄愿做那逍遥一人，且，离阿母近，也可尽尽孝道，为兄己禀之阿母，阿母也答应了。”孙稷越说越小声，有些心虚的注视着孙周，眼中有些惧色。

　　果然，孙周神色微变，他看了一眼姬夫人，姬夫人一直聆听乐师弹琴，似不在意二人交谈。

　　众姬见孙稷这般模样，倒也有些同情他起来，唯独姬妤有些不待见这位公孙，看着他那模样，让她想到栾黡，于是嗤笑一声，“公孙居住新田，原来只为美人，如此，让君上送些便可。”

　　众姬听了，又低低一笑，孙稷却故作恼状，朝姬妤狠狠一瞪，微立即拉着她的手，不要她再说话，姬妤却朝他吐了吐舌头。

　　因这一笑，气氛又活跃起来，孙周似笑非笑，“既然阿母同意，寡人怎会不顾亲情？但愿阿兄在新田不在那般胡作非为。”

　　孙稷听言，大喜，急急起身朝孙周一拜。

　　片刻，又是一阵欢声笑语。

　　辛夷远远的站着，就瞧着这一幅齐乐容容的场面，囿林中，花团锦簇，乐声幽扬，她这个局外人，犹豫的停下了脚步。

　　那一身赤衣纁裳的少年，从容，淡笑，理所当然的与众姬，与亲人，共享温馨，她突然觉得，选择此刻出来，是愚蠢之举。

　　然而，孙周不见她，她只得硬着头皮，赌他并非对她绝情。

　　“姑娘？”樱担心的候在她身侧，“还是先回吧。”

　　辛夷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而去。

　　此刻，怜人正在演戏，引得众人捧腹，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怜人长得极好，怎与小臣荚相似？”

　　拿荚取乐，荚不好意思，红了红脸，“奴可比那怜人好看多了。”

　　荚也是善言之人，见众人高兴，也愿调侃一番，果真引得众人欢乐。

　　“咦？怎么没见子袄？”

　　这两人是孙周左右手，有人提出，众人皆奇。

　　孙周淡言，“此奴擅作主张，寡人让其思过，且，荚虽是寺人，却也是寡人身边之人，以后，不得拿之取乐。”

　　言毕，笑声渐止，这些妇人，其身份见识，自是不凡，孙周此言，透着一丝严厉，是警告，是提醒，热闹的气氛便一下减了几分。

　　这位君王，面色温和，却越来越让人难以接近。

　　姬夫人当下脸色难看，他那句擅作主张是在指责，她留下孙稷吗？宋姬，栾姬，纷纷朝她看来，还有公孙稷，只有姬妤拍手道，“如此，君上就要给予颜面，对不听话的人，不管是谁，都要严惩。”

　　她本意是讨好孙周，却见众人脸色一变，心下一惊，难道又说错话了，她看了看微，微的目光，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正在这番尴尬之时，有寺人来报。

　　“禀君上，女祝求见。”

　　众人皆是一愣。

　　姬夫人，栾姬等不由得抬眸，朝亭楼外的那人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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