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肆雅间内,沐玖玥依窗而坐,悠然悠哉地饮茶嗑瓜子,时而从窗子往外眺望,看一眼蓝天白云,时而百无聊赖的目光又在长街穿行的路人身上有意无意地停驻,看一看世间百态,好不惬意!
初一这时推开雅间的门,步履轻然地走了进来。
“郡主,人到了!”
沐玖玥依旧未收回目光,只弯唇勾起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随口吩咐道:“让她进来吧。”
初一折出门外,不消片刻,即放了门外等候的女子进来。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三日前突然冲到沐玖玥马前险致她跌落下马的‘罪魁祸首’。
沐玖玥这才把远眺的目光收回,波光潋滟的眸子微微一闪,嘴角翘起,带一点温和淡然的弧度。
“坐吧!”
女子点了下头,也不推辞,即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考虑得如何?”一面问,沐玖玥一边为女子斟了碗茶,推至她面前,并不觉得这屈尊降贵的动作有何不妥。
女子低头沉默了片刻,忽而哑着声音开口:“我同意郡主提出的条件。只要郡主肯帮我,所有的事情,我都对郡主事无巨细地一一说明。”
说罢,女子端起面前的碗茶浅浅地抿了一口。有些干涩的嘴唇得到茶水润泽,显出了几分水润亮色。随后,她放下茶碗,以一声深沉的叹息做开场白,娓娓道来……
女子姓沈,单名一个‘清’字。沈家世代从医,她的祖父沈珏当年乃是宫中太医院院首,医术颇为高超,深受帝后信赖。
原本,沈清应该在家人的呵护下,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平安喜乐地长大。受家族传统浸染,她也必然身怀绝世医学,从此悬壶济世,将沈家代代相传的从医之道发扬光大……
然而,一场突然降临的‘浩劫’,却打破了这所有预料之中的平静与美好!
皇后身染恶疾,承帝忧心如焚。恰逢当时,太医院院首沈珏抱病在家,请了皇恩正在休养中。奈何,承帝除了沈珏,对太医院里其他一众太医统统不予信任。于是,一道圣令口谕,请了沈珏入宫替皇后看诊……
这事本也平常。因平素负责日日给帝后请平安脉的就是沈珏本人,故以他对当时的皇后上官氏的体征极为熟悉。上官皇后突染恶疾,承帝已然六神无主,唯一想得到的只有沈珏这个人而已。承帝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沈珏一人身上,在他看来,沈珏医术高超,必能医治好皇后恶疾。
听到这里,沐玖玥已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逐渐多了几分急欲探知的想望。上官先皇后为她亲祖母,虽然从未谋面,但毕竟‘血浓于水’。从小到大,她一直被灌输的理念就是皇祖母身染恶疾、不治身亡。只是这会儿听沈清如是述说,便知事有蹊跷,她如何还能做到‘事不关己’一般的淡漠薄凉?
“后来呢?你祖父也对皇祖母的病症束手无策吗?”
她隐带关切的问询声落入耳中,沈清听后,神态复杂地摇了摇头。
“我祖父发现先皇后突来的病症乃‘中毒’所致,本欲将此事告知皇帝。不料,却被当时的叶淑妃抢先一步获知此事,竟以我全家性命相挟,逼迫祖父隐下此事……”
叶淑妃?也就是现在的叶皇后喽?
沐玖玥眼底有刀锋般凛厉的光影闪动,脸色骤然间就寒如冰雪。听了这样的‘事实’,她不可能做到全然的无动于衷。那个人是她的祖母,是生下父亲的人,是与她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存在。当年,皇祖母的身故上竟藏着如此巨大的秘密,显然这是玖玥始料未及的!
用茶润过了嘴后,沈清接着叙说道,语气却明显带了几分凄怆与愤恨。
“叶氏将我祖父软禁起来,与此同时端了一碗药给我祖父的药童,逼迫他将那碗药送去给病入膏肓的皇后娘娘。那药童心系我祖父性命,只得屈服在她的威慑之下,把药送到了皇后娘娘的凤阙宫,并称那药是我祖父所开的方子并亲手熬制。凤阙宫的宫人不疑有他就把药给皇后娘娘喂了进去……”于唇角牵起一个自嘲般的苦笑,沈清的表情充满了凄惶怆然,眼底迸射出来的光芒恍若刀锋般,“其后的事情,相信不必我说,郡主大概也猜到了?先皇后喝了那碗药,暴毙身亡。我祖父,则莫名其妙成了‘刽子手’,被雷霆之怒大发的皇帝亲手斩杀,并下令将我沈氏满门抄斩。连同丫鬟小厮在内,总共三十几口的人,一日之间殒命。可怜我娘亲,刚刚生下弟弟,犹缠绵卧榻。更可怜我那刚出世的弟弟,襁褓之中,甚至未能体会领略这个世界的美好,就断送了一条生命……”
说到最后,沈清已是泪如雨下。似是不敢相信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她表情怔忡,透出一丝丝难以置信的错愕。她还以为自己的眼泪都已经哭干了,近一两年基本都不曾哭过。不想今日触动情肠,泪水再一次宣泄而出。
在她任由泪水宣泄奔涌的时候,沐玖玥则已收起了初时的惊愕以及由残忍真相演化而来的‘愤怒’,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从容。做漫不经心状地嗑开瓜子,取出瓜子仁,放回盘子里。如此,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直到沈清停下了泪水的宣泄,她方才不温不火地出声问道:“且不说你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即便是真的,如此机密之事你又如何知晓?甚至‘事无巨细’?”
沈清抽噎了几下,面上丝毫不显慌乱,闻言便从容对答:“是我祖父的药童。当时,先皇后断了气息,凤阙宫上下一片大乱。那药童便趁乱逃出了宫来,并第一时间赶到我家里。我爹自知难渡此劫,遂让乳娘带我逃了出来。”
“那其他人呢?为何不逃?”沐玖玥持续着嗑子取仁的动作,头也不抬,语气一如既往的淡定自若。
“可能的话,谁不想活?可我爹有一大家子人要顾,何况我娘当时刚生下弟弟没两天,虚弱得连路都走不了,怎么逃?”说着,沈清嘲弄地掀起嘴角,眼眸深处却有凛冽的杀气缓缓凝结,声音急转直下,不觉多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阴沉:“听乳娘说,她在安置好我后就悄悄回去了沈宅附近打探消息。结果她看到沈府已被官兵团团围住。她并不知道我的家人和那些无辜的下人有没有逃出去。最后是在斩首沈家三十几口人的刑台上,确定了他们的‘死讯’。总共三十八口,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拨瓜子的动作一滞,沐玖玥长睫遮掩下,一抹痛色飞快自眼底划过,即刻隐匿无踪。看来,她和沈清的共同之处除了对家人的在乎,又多了一点——是对三尺刑台有着刻骨的憎恶以及永不愿提及的痛苦回忆。
“即便你的故事是真的。帮你,等于将我自己甚至南清王府置于了危险的境地。因为以后的事情谁都无法想象预测。你入宫,无非是为了向帝后复仇。倘若我变成了你的‘帮凶’,日后一旦东窗事发,我一人死便死了,但我家人也会因此受到牵连,这是我不能容忍的。”
由于刚刚哭过,此时的沈清眼睛又红又肿,神色也平添了几分凄苦之态。眼睛垂得极低,似在沉吟。片刻之后,她抬头看着玖玥,眼底光辉灼灼,带着某种强大而坚定的执念。
“如果我可以帮助你……除掉叶皇后呢?”
对于她大胆甚至不怕死的提议,沐玖玥并未显出多大的兴致。她的确想对付叶皇后,也的确想过在宫中埋下一个‘暗桩’,待来时之用。可是前提是这个‘暗桩’必须百分之百地在她的掌控之中。沈清这个女子……存在太大的变数,她其实是不愿意冒这个险的。
见她仍不松口,沈清不觉有些急了,站起来,扑通跪地,声辞恳切,字字铿然道:“只要郡主答应帮我,我必唯郡主马首是瞻。现如今朝中是何形势,想必郡主比我清楚。叶皇后为了巩固顺义王在朝中的地位,必然会一次次对南清王府下手。郡主真的甘于被动吗?何况,我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得到皇帝的心。如此一来,对南清王府也是一大助力,不是吗?”
“你先起来吧。”
沐玖玥并不看她,只自顾自地摆弄着茶壶杯盏。
沈清依言站起,渴切而希冀的目光久久凝注。
“把你的地址留下,回去等消息吧。”
沐玖玥没说答应,也没一口回绝,只扔给沈清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人一时无法琢磨判断。
沈清还欲再说,却也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终是咬紧了嘴唇,已经逼到嗓子眼的话生生刹住。对玖玥福了一福,转身,步履轻缓地走出了雅间。
片刻后,沐玖玥也欲离开雅间。然则在她双脚甫一踏出门外,不经意间却听见隔壁厢房传出了男女对话声。不,该说是激烈的争执声才对。
有趣的是,这两个人还都是她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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