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卫忱在两日后就到了洛安,但雪梨一直等到半个月后圣驾离开皇宫才见到他。
那天她正在房里睡得昏天黑地,被豆沙拽着胳膊摇醒了,醒时还有点床气,怒问豆沙什么事,豆沙吐吐舌头:“卫大人来找姐姐了,就在外头。”
雪梨一下就清醒了,迅速地盥洗梳妆之后,一到院子里就看见了卫忱。
“卫大人!”她小跑过去笑吟吟一福,卫忱打着哈欠打量她:“这个时辰还不起床,你们御前挺清闲?”
“这不是陛下不在嘛。”雪梨理直气壮。
事实也真是如此,皇帝离宫带走了御前一半的人,余下的一半就无事可做。像她们御膳房,每天留三四个人当值,给上下备备酸梅汤、绿豆汤之类解暑的东西就行了,其他都用不着她们操心,正式的膳点还是尚食局那边来办。
卫忱未作置评地一哂,又说:“我听说陆夫人……去了,孩子在悦和宫?”
“是,陛下封她做了平安帝姬。”雪梨点头道,“大人要见见么?”
卫忱一笑:“陛下说了我可以见,应是也给淑妃夫人留话了。可我没找到徐世水,你替我去禀一声?”
他一个外臣不能进后宫。
雪梨爽快地答应了,先去御膳房跑了一趟,端了几样小菜过来给卫忱,荤的是醉鱼和酱牛肉,素的有清炒山药木耳和香菇油菜,看看这几样菜,又搭了美酒一壶,一起拎回小院给卫忱。
酒菜一起放在石桌上,她甄了一杯递给卫忱,笑道:“大人吃着等,我速去速回。”
“……好。”卫忱看着一桌子东西失笑,感慨说,“真是大姑娘了,心细会照顾人。”
雪梨双颊一红,朝他一吐舌头转身就走。
卫忱看着她的背影不自觉地失神了一瞬。
先前这样时隔几个月不见的情况也有过,但这次不太一样——从前时隔几个月再见,只是觉得她从“小姑娘”变成“个子略高一点的小姑娘”,这回这几个月一隔……她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似的,眉梢眼底灵动不变但多了几分韵味,身姿亭亭玉立的,也不再是小孩子的模样了。
卫忱强自回神后抿了口酒,不知不觉地又笑了笑,而后执箸夹菜。
御膳房的手艺,他在罗乌也总想来着。
雪梨再度见到卫忱特别开心,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
这份心情大概卫忱不知道、皇帝也不知道,就她自己清楚。打从陆勇离世开始,她一提御令卫就觉得伤感悲愤,之后陆夫人也走了,更让她觉得御令卫都活得好危险。
是以这几个月来,她一想到卫忱被派去罗乌办差就在心里念叨“阿弥陀佛”——无可遏制地担心卫忱会在那边遭不测。
有的时候半夜自己躺在榻上,黑灯瞎火里她想得可可怕了,什么客死异乡、血溅边疆、尸骨无存之类的……每次都弄得自己心跳全乱,然后再度胡念一通“阿弥陀佛”。
所以现在看到卫忱活生生地站在面前跟她聊天,真的一瞬间浑身轻松!
心情大好的时候走路都轻快了,感觉到悦和宫的路都缩短了一半似的。踏入悦和宫的宫门才不得不调整一下心绪,变得严肃一些,朝迎出来的大宫女一福:“姐姐,御令卫指挥同知卫大人来了,说想见见帝姬。”
皇帝早先是交代过这个的,那宫女一听就明白了,笑向她道:“女官请先稍等一会儿,我去禀夫人一声。”
两人再相对一福,那宫女就进殿去了。不过半刻,奶娘祁氏抱了帝姬出来。
祁氏是四个乳母里年纪最长的那一个,在四人中是个拿事的,阿杳最喜欢的好像也是她。
雪梨隔三差五跟着皇帝来一趟,祁氏对她也熟了,见阿杳咿咿呀呀伸着手要冲着雪梨去便依着她,抱着凑近了任由她抓雪梨头上的簪子。雪梨一笑,怕簪子划坏了她的手,便摘了朵绢花下来给她:“喏,听话哦,带你见一位……伯伯?嗯,应该是伯伯。”
阿杳当然是听不懂的,就听出她把“伯伯”这个词重复了两遍,正好这词发音又简单,就“伯伯伯伯”地念叨了一路。
雪梨就做着鬼脸逗她说:“你个小话唠!话唠!”
然后阿杳就改念叨“唠唠唠唠”了。
雪梨:“……”
三人一路说说笑笑地回到小院,卫忱老远就听到声音,迎出来伸手就接阿杳。
祁氏措手不及没躲开,阿杳正兴奋呢也不害怕,被他举得高高的还笑呢,笑声把热得赖在屋里不想动的子娴都引出来了。
“呀,帝姬?”苏子娴没怎么见过阿杳,见她被卫忱举着傻笑不由自主地也笑起来。
卫忱望着阿杳正了正色:“叫伯伯。”
阿杳:“唠唠。”
“……”卫忱蹙眉,“怎么叫姥姥呢?叫伯伯!”
阿杳一点头:“唠唠。”
雪梨和祁氏互相扶着肩头笑岔了。
整整一个下午,小院里笑声就没停,可惜岳汀贤随驾出去了没在。
连曾被卫忱带人押走杖责二十、于是一直挺怕卫忱的豆沙都好几次笑哭了,福贵攀上树摘了还青着的桃子来逗阿杳——吃是不能吃,但可以扔着玩。
结果阿杳更兴奋了,拿着硬邦邦的绿桃子在石案上拍拍,拿起来看看没拍坏,“咯咯”一笑就朝卫忱扔过去。
卫忱不亏是御令卫啊,半点防备都没有还离得这么近,仍是眼疾手快地一抬手就接住了。
阿杳傻了一瞬,笑得更开心了,继续玩“砸卫忱”玩得不亦乐乎,砸完了还知道伸手跟卫忱把桃子要回来,然后继续!
她手里一共有三个桃子,如此玩了四轮之后,卫忱忽地板着脸把手一背,不给她了。
“咿……”阿杳愣了愣,小鼻子一抽,雪梨正一惊觉得这是不是要哭,就看她迅速地伸了手去摸案上的酒壶。
“哎哎哎,这个不能玩!”雪梨和祁氏几乎是同时扑过去要跟她抢。但还是晚了一步,酒壶被她这么一举,盖子“啪”就掉下来了……
酒“哗啦”就洒出来了。
阿杳一脸懵地被洒了一身,迷茫地四处看看,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呢,怎么就突然淋了一身水呢?
好在紫宸殿有她的衣服放着,子娴反应快,一边笑一边往外跑:“我去给帝姬取干净衣服!”
祁氏连忙抱着阿杳进屋,豆沙很快打了温水进来,祁氏便要去润湿帕子以便给阿杳擦拭,帕子刚落尽水里,就听到雪梨在喊:“别舔……别舔!”
一回头,看到雪梨握着阿杳的小手,一脸的哭笑不得。
她这是好奇手上沾的什么东西,小孩子又不懂别的,想知道是什么就上嘴舔舔——可那是酒啊!雪梨还特地给卫忱取的烈些的好酒!
被她这么一喊阿杳倒是乖乖地停了,而后手上先行擦干净,再想添也没的舔。但是已经舔进去的那一舌头也没办法……
反正子娴还没回来,阿杳就呼呼大睡了。
雪梨难免有点担心,便问祁氏:“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这么小,不能喝酒吧?
祁氏倒神色轻松:“没事。民间许多地方孩子过了五个月要‘尝百味’,就是各种东西都给她尝一丁点,酒也算在内,差不多也就是尝这么点,无碍的。”
雪梨稍稍放心,又还是央着祁氏多留了半个时辰,等阿杳一觉醒来见精神仍是不错才让她们回去,仍不忘叮嘱一句:“记得跟淑妃夫人说一声……万一会伤身,赶紧请太医过去看看。”
祁氏连声应下后告辞了,卫忱笑吁口气,看看雪梨:“比从前会办事了。”
“总得有点长进嘛……”雪梨被他说得还挺不好意思,顿了顿,又解释说,“而且我真怕阿杳有什么不妥。陆大人和陆夫人都不在了,只有她了!”
暮色沉沉,夏日的晚风一点都不凉爽,裹着满满的热意在宫墙间刮着,再怎么刮,各处都还是死气沉沉。
悦和宫上下归于安寂,宫人们都死死低着头不敢吭声,两个随居的小嫔妃坐在旁边也噤若寒蝉。
淑妃脸色铁青,切齿压了半晌怒意,淡睇着跪在下头的祁氏一声冷笑:“你这是成心给本宫好看呢。”
“夫人恕罪,奴婢……”祁氏惊恐得说不出话。她是如实说了方才的事的,虽有料到淑妃兴许会有所不快,却没想到她会这般勃然大怒。
强咽了口口水,祁氏伏在地上道:“当时是都闹得过了些……奴婢和阮姑娘都没来得及拦,可帝姬、帝姬……”
“帝姬若有什么损伤,你们举家抵命都不够。”淑妃风轻云淡地说着,看到祁氏分明地一阵战栗,又悠悠道,“信不信本宫现在就把你儿子扔出去喂狗?”
“淑妃夫人!”祁氏的脸上一下就没血色,僵了一瞬后连连磕头,“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帝姬若有不妥,奴婢自己抵命,但求夫人……”
“行了。”淑妃止了她的话,颜色稍缓,“御医看过了,帝姬没事,若不然你还有命跪在这儿谢罪?”
祁氏蓦松了口气,跌坐在地上胸口起伏明晰,淑妃也吁了口气,一下下转着手上的珊瑚手钏。
“伯伯……”阿杳躺在榻上,被那珠子的红色吸引了,伸着小手想要去玩,“伯伯!”
淑妃淡睃着她:“小没良心的,娘都不会叫,倒先会叫伯伯了?”
阿杳明眸含笑:“伯伯!”
淑妃再度看向祁氏:“你,自己到宫正司领三十板子去。这种事不许再有。”
“诺……诺!”祁氏冷汗涔涔地应下,也不敢再说半句辩解的话,一叩首,忙不迭地往外退。
淑妃冷眼看着她离开,柔荑轻抬,一下下揉着太阳穴:“细想来,倒也不全怪祁氏。”
似是自言自语的话让殿中众人一滞。
宫人们品着其中意思不敢擅言,在座的乔宣仪也一言不发地低了头,另一位卢美人倒是机敏些,她颔首道:“是……臣妾斗胆妄言一句,夫人您罚祁氏罚得重了。错哪里在她呢?还不是因为那边明知帝姬要去还备着酒……”
这话落在淑妃耳朵里十分合意。
淑妃微一笑:“来人,去叫阮氏来一趟。若御前那边拦着,就说她险些误伤了帝姬,本宫叫她来问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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