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晓被药堂小伙计围着,身前孔郎中又眼儿不错的盯着,无法,只得进了药堂在偏厅坐下,有小丫头端来茶点,春晓手有些抖的捧起碗茶,心悬空,自打认出孔郎中曾进太师府给自己看过病,就知道,此番逃跑失败了,却不知将要面对怎样一场风暴,男主人会怎么对自己?
孔郎中在厅外坐着,也端着茶,暗暗想着:不愧是美人,荆钗布衣依旧难掩风华,倒比盛装的陈贵人更盛几分,只不知是何缘由会孤身在市井行走,还差点被人拐了去。不足半柱香,忽听得门外一阵马蹄声,他忙站起身,随着马儿噗噗喷着白气,一人自马上翻身而下,右手握着缰绳,几步跨上台阶,对撩起帘子的孔郎中道:“人呢?”
孔郎中亲自打帘子将他迎进去,再伸手示意在里间,自己并没有陪同,只让龚炎则一个人进去。
春晓听见身后脚步声,猛地扭头起身,手里的茶碗随之掉落,春晓怔了怔,又扭回头来,知道这回不论说什么也是撕破脸了的,就说她如何出的绣楼后门,如何当了衣裳首饰便已表明她要逃跑的举动,是圆不了谎的,既如此,便不必惺惺作态的做戏了。
虽是这么想,到底惧怕面对男人那张阴沉的脸,于是慢慢蹲下去,将碎裂的茶碗瓷片慢慢收整在手心里。忽然一只脚踢过来,她的手被踢的一歪,瓷片又都散在地上,就听一声咬牙切齿的低喝:“你就没什么要与爷说的?”
春晓低着头,委坐在地上,无话可说。
“极好,可见也是没脸见爷,头都不敢抬了。”龚炎则走到春晓身前,俯视眼前这个叛逆的女人,忽地女人抬起头,清泠泠的眸子颇为复杂,嘴角紧紧抿起,倔强的道:“三爷说错了,婢妾早就说过要离开,三爷也曾答应,只不过是三爷反悔了,婢妾才不得不这么做,婢妾从不觉亏欠三爷,又何来的没脸?”
龚炎则本来就压着火,此时眸子里翻腾着火光,蹭蹭往上窜,紧着牙缝挤出字来:“这么说你一丝不亏心,全是爷的错?是爷强了你,爷耗着你?”
春晓挺着腰背与他对视,今日孤注一掷,原就想,既被打死,也绝不冤死!
“说!”龚炎则厉声暴喝。
春晓翕动嘴唇,一个‘是’字才要吐口,突然觉得眼前一暗,龚炎则解开的披风罩下来,紧接着她被牢实的裹住,再被龚炎则抱起来,身体腾空时她不安的动了动,龚炎则的手臂十分紧实的箍住了。
龚炎则抱着她出了药堂,孔郎中送出门外,见他抱着女人上马,也不管女子是否不安的扭动身子,徒地高声“驾!……”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回到太师府,龚炎则将人丢进里屋,眼峰微敛,看了春晓一眼便转身离开。
春晓直听得脚步声远了才慢慢扒开罩住自己的披风,萎靡的瘫坐在地上,直到孙婆子进来扶她起身,才又挪到炕上躺着,往日絮叨惯爱说风凉话的孙婆子今日尤为严肃,绷着唇角一声不吭,侍候春晓盖了被子,才要走,就听春晓问起:“夕秋呢?”
孙婆子顿住脚,冷笑:“真是老天开眼,姑娘还记着奴才的贱命。”
“她如何了?”今日撇下夕秋离开,想也知道要受责备,只夕秋原本就是龚炎则书房外洒扫的奴婢,又是福泉特意挑来的,伶俐乖巧是不假,却也忠心龚炎则,春晓怎么也不可能带她走,微微叹气:“受罚重吗?”
“姑娘明知道夕秋会受你拖累,为何还要这么做?外头就那么好,好到连富贵门里的姨奶奶都瞧不上眼了?”孙婆子眼角横起来,神色意外的激愤。
春晓坐了起来,直视孙婆子,脸色淡淡道:“彼之蜜糖吾之砒霜。”
孙婆子大为惊诧,又细细端详几番眼前这个市井门户家的小女儿,一时思绪混乱,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道:“要婆子说,姑娘还是向三爷认个错,小心侍候着,许能让三爷消气,饶了夕秋与那一竿子人,也好叫姑娘自己个儿好过。”说完见春晓不言语,黑漆漆的眸子无波无澜,不由摇头,转身退了出去。
难得的孙婆子思虑沉沉的挂在脸上,出了春晓的屋子下意识的寻钱婆子疏解去了。
春晓躺在炕上发呆,衣裳不曾换,脸也不曾洗,却是折腾一天困倦袭来,慢慢迷糊上了,不知什么时辰龚炎则进来,立在炕边,春晓有所感的慢慢张开眼睛,龚炎则满是寒霜的俊颜映入眼帘,她静了静,撑起身子要起来,龚炎则却转身进了净房洗漱。
春晓立时紧绷了身子,伸手摸进柜子里,翻出针线匣子里的剪刀攥在手心,听见动静,慌慌的把手藏到被子里。
龚炎则走出来也不说话,只穿中衣抬腿上了炕,与瞪着圆眼的春晓对视片刻,冰冷的眸子便是一合,平躺着睡在她旁边,春晓却不敢放松,一直僵硬成一团,耳边听着二更天的更鼓敲过,小几上的蜡烛也燃尽,洒满蜡泪,晃悠悠的熄灭了。
春晓在黑暗中又撑了一阵,却是睡意太浓,终抵不住也睡了。
第二天醒来,春晓先是扭头看了眼身畔,大红锦缎的被子里并不见男人,她眨了眨眼睛,猛然想起什么,忙掀开被子,却见两手空空,在被子里细细巡索一番也不见剪刀,不由坐直身子怔住。
不一时有丫头进来请示她是否起身洗漱,春晓见是个脸生的又是一怔,那丫头福身一礼道:“奴婢叫思岚,是府里的家生子,昨儿进的府,日后一定尽心侍候姑娘。”说罢拿眼梢偷溜着春晓,打量这位主子的容貌,见其殊色艳丽、形容端方,不敢小瞧,这才低下头去。
春晓也在打量思岚,十三四的年纪,容长脸,额上覆着留海,乌篷篷的头发梳着双丫髻,杏子眼儿樱桃口,肉圆小巧的鼻头,肤色微微发红,是个憨厚老实的面相。她不动声色的端详后,垂了眼皮,淡淡道:“只你一人进府吗?”
思岚回道:“另有三个姐妹,只孙婆婆说,先由奴婢与绿珠身前侍候,其他几个采买来的不懂规矩,还要再教几日才行。”
听闻绿珠的名字,春晓皱起眉头,思岚以为自己说错话,神色显出无措,不知怎么好。
春晓想的却是:绿珠心思太多,又轻视原主,上回夕秋进屋将她拦住,这回她来不知是否龚炎则的意思。只不管如何,绿珠这人还得防着些。
思岚侍候着春晓有条不紊的洗簌梳妆,这孩子梳头手艺极好,一双手舞蝶般灵巧,片刻便为她梳了个百合髻,忙又打开妆奁匣子,挑出几样钗环试在她发间,轻声问:“姑娘看这样好不好?”春晓见是一对赤金绞丝红宝石簪子并三支金点翠花钿,虽华贵却不显沉闷,花钿选的好,带出几分俏皮,今日若无意外她要见新进侍候的几个丫头,也该郑重些,于是满意的点点头。
春晓又在匣子里挑了一对玉镯一只珊瑚手串并一对赤金素面手镯,分别戴在手腕上,几样首饰将她皓雪般的手腕衬的分外动人。
摆饭前,孙婆子领了三个丫头进来磕头,众人见春晓美貌摄人又一身气派,不敢请示,与思岚一并规规矩矩磕了头。众人那三个丫头里便有绿珠,绿珠白白净净的杏子脸,描眉画目,唇上擦了点胭脂,显的气色很好,见春晓看她,亦如当初温温婉婉的对春晓抿嘴笑。
春晓却不知何种滋味,她的新生与接下来的麻烦,全是从见到绿珠后开始的。淡淡的移开视线,便见另外两个丫头,一个圆脸一个瓜子脸,都是雪白女孩儿,身段也好,容貌不说多出众,但都干净清秀。两个女孩规规矩矩的,依次回话。
圆脸的叫思瑶,瓜子脸的叫思华,都是十二岁的年纪,外头采买回来的,孙婆子的意思是先做三等丫头,在屋里侍候端茶倒水,春晓点头应了,绿珠以前在她屋里是一等丫头,如今回来不好降格,孙婆子附耳与她说,意思是还为一等,春晓却摇摇头,道:“二等吧,周姨奶奶责罚她在院子里做粗使,我本也该放她在院子里,只怕不明内情的人说我不顾旧情,且为二等,打发做些针线活计,看看再说。”
绿珠本是意气满满,虽在三个丫头面前惯作和和气气,可那股子优越劲儿却是掩不住的,如今听说只为二等,脸上挂不住,低了半晌的头没抬起来。
春晓听说思岚识字,便让她管着屋里的月例银子和金银首饰,为一等丫头。
绿珠听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越发攥紧帕子,眼底氤氲出水雾。
孙婆子又道:“院子里还有十二个粗使丫头,都是外头买来的,令有一个教养嬷嬷,姓张的,管着这一起子人。”
春晓点头,命思岚拿出装了赏银的荷包,一等丫头二两,二等与三等的均一两,其余粗使每人五十个钱,另又给屋里侍候的丫头每人一支素面银簪子,粗使的则一匣子绢花拿去分了,又说了几句勉慰的话,叫众人好好做活,便让退下。
丫头们各去忙了,春晓留住孙婆子,低声问:“思岚是怎么回事?”
孙婆子道:“不想姑娘真个留意到了,思岚是三爷养娘的小女儿,十四了,按理说这个年纪进府不应该,可养娘求到三爷这里,三爷便将人分到咱们这来了。猜也知道,是想镀个金身,将来说个有前程的小子,还能得三爷、姑娘的一副妆奁,何等荣耀。”
春晓若有所思,摆手让孙婆子退下了,心内感慨:不论何等样人,都在为自己想过的日子费心打算,思岚如此,自己如此,当日的绿珠何曾不是?跟着一个没有出头之日的通房丫头,到底心有多么不甘?
无欲则刚,只要有欲念,就别想硬气的起来。
……
春晓昨日走失的事被龚炎则压了下来,府里只知道三爷身边的几个随从办事不利被打了极重的板子,鲜见的福泉与春晓身边的丫头夕秋也吃了挂落,同样打了板子被关在柴房,转天才放出来,许多人才发觉此事不同寻常,可不待众人深究,就叫另一件事吸引了去。
通房的使唤人是有惯例的,寻常一个丫头,有了身孕再拨一个丫头并一个有经验的生养嬷嬷,可如今,春晓这里进了四个贴身丫头,十来个小丫头做粗使,另有教养嬷嬷、管事妈妈并专门上灶的婆子、丫头,更不用说跑腿的小厮与一众随从,如今书房上下院子住的满满登登,不知情的还以是正房奶奶,就连病中的老夫人得知此事也派丫头过来走动,着实仔细的打听了一回。
春晓正坐在窗前发呆,就见把门的婆子迎了一个女孩儿进来,穿的浅紫色缎面竹青襕边对襟长褙子,月白裙儿,梳着歪髻,发间戴着珠花与一支赤金小凤钗,容貌温柔,与看门的婆子笑容款款的说着话,看门婆子领了她进来又转身去了,她便张着头问一个洒扫的小丫头:“你们姑娘在吗?”
外头采买来的小丫头就是这点不好,见人不是眼睛发直的盯着人家衣裳首饰看,就是胆怯缩手缩脚的不伶俐,春晓正想出去看看,那个小丫头却意外的极规矩的将人往里领,不一时,小丫头在门外高声道:“姐姐们在不在,老夫人院里的素雪姑娘来了。”
因为之前都是夕秋一个人忙前忙后,许多东西也不是十分讲究规矩,思岚几个接手便忙活起来,思岚重新归置了金银细软和月例银子及龚炎则随手丢在这的零碎银子,一一登记造册,此时正在屋里写帐。绿珠住进了暖阁,领了布料预备做件夹袄,也寻了纸笔画花样子。另外思瑶、思华两个,也是忙的脚不沾地,思瑶管着屋里的摆设用具,如整套的茶具与床帐、被褥等等也要记在册子上。思华则寻了侍候花草的活计,特意请示了春晓往府里的花圃去选盆景。
小丫头喊姐姐们,丫头们虽嘴上应着,却都忙的只抬了抬眼皮,要放下手里的活出来,不比春晓悠闲,且来的是有头脸的老太太屋里的大丫头,怎么说也是她出来迎一迎。
素雪的名字不愧占个雪字,粉团冰晶般的人物,穿的也素雅,笑起来温柔和气,让人见之忘俗。
春晓第一次见素雪,不着痕迹的端详,素雪却是见过春晓的,那还是四五个月前了,春晓掉了孩子,她带了些老夫人给的东西过来安慰,那时瞅,春晓恹恹带着病气的脸顶多算的上眉清目秀,要说哪里最好,倒是占着一个肤白,却不如自己这样冰雪的白,似个奶蜜般的瓷娃娃,拿手摸一把,极腻极润,当时便不得不叹服,三爷是个有艳福的。如今再看,竟是容貌也美的摄魂,不由愣了半晌。
“素雪姑娘请进屋坐,外头站久了要冷的。”春晓微笑着道。
素雪进去里间一看,迎面墙上挂着名家山水图,下设长案,摆着白瓷花瓶,瓶里插着碗口大的菊花,明堂正中摆放着红木雕镂芙蓉大椅,小几上放着几碟子糕点蜜饯,春晓请她坐,自己坐在旁边,并不曾上坐,又叫陪她进来的小丫头上茶,那小丫头两眼亮晶晶的小跑着去了。
素雪朝东屋瞟了眼,见放着暖帘便就收回视线,对春晓笑道:“你这里窗子真亮,尽是琉璃的,秋冬就显的愈发温暖了,屋里碳盆都比别的屋少烧几个。”语气不见泛酸,只有羡慕调侃的意味,让人听着就觉得与她关系是亲近的。
春晓却不是个自来熟的,闻言也只是淡淡笑了笑,道:“你也知道,这里原是三爷临时休息的地方,三爷喜欢敞亮,只这里地方却不大,三爷就说都换成这种透明的窗子,我起初来这里落脚也觉着稀奇,又摸又看的,不似素雪姑娘这样有见识,着实叫泉哥儿好笑了一阵。”
福泉与三爷走南闯北的,见识自不必说,春晓虽说惹笑话,却也只是福泉这样有见识的见了,福泉都没说什么,别个丫头又有什么‘见识’来说嘴。
素雪一时僵了僵嘴角,心里有些不知滋味,她也与许多人一样,觉着春晓住在离三爷最近的下院不妥,这才带着酸味刺了她一句,没想到春晓看着不骄不躁的,慢声细语的就挤兑了回来,倒让她不好接话了。
春晓似看出素雪尴尬,暗暗叹了口气,慢慢道:“我倒是更喜欢冬晴园,只那里不方便住了。罢了,不过是个住的地方,哪里不一样,不过碳盆却不曾少烧,我是个不耐寒的身子,这天儿还没下雪,我就冷的什么似的,恨不得猫进炕洞不出来。”
这话说的俏皮,素雪忍不住笑了,不过也知道春晓不是好捏扁揉圆的,言谈慎重许多,试探道:“听说你这里添置了一些下人,大多都是外头采买的,老太太不放心,特特的要我来看看,怕外头来的不牢靠,你又是个心软的,又怕三爷不在你受欺负。”
这时小丫头送茶来,待她托着空茶盘要告退,春晓道:“你先去灶上与钱婆婆说老太太屋里的素雪姑娘来了,让她紧着蒸一锅蜜糕,等会儿子让素雪姑娘带走,之后你再去看看夕秋,我屋里炕上柜子上数第三个抽屉里有极好的药膏,你拿去给你夕秋姐姐用,叫她安心养着,养好了再回来听差。”
小丫头忙点头应下,转身进了东屋取药,出来又让春晓看了,才出了屋子往外头去了。
素雪冷眼看着,明白春晓并不是一个被奴才糊弄的主子,且重规矩,赏罚分明,责难以外又顾念主仆情谊,是个难得的心思通透的人,待春晓笑着跟她道:“方才我们说到哪了?”素雪极有眼色的打哈哈,“说到三爷疼您,这么个七巧玲珑心,如何不疼在手心里。”
春晓假装害羞的低了头,眼底却是一片清明,虽说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可也不愿意被人随意拿捏,好叫外头说三道四的人知道,我也不是个傻的。
素雪留下两匹老太太赏的缎料,拎着还冒热气的蜜糕回转明松堂。
不想蜜糕讨了老太太欢心,老太太又叫人送来一匣子珠花和一个番邦进贡的蜜瓜,春晓将珠花挑了一支给夕秋留着,余下给四个丫头分了,蜜瓜却放了起来,要等龚炎则回来吃。
龚炎则晚上不曾回府,也未曾派人回来说,转天孙婆子来嘟囔:“还是福海露了口风,有批货在辉州地段被山匪抢了,三爷连夜去处置这件事,没个十天半个月的回不来。”
春晓怔住,微微抿住唇,也只当没听见,引的孙婆子恨铁不成钢的长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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