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龚炎则不在,鸢露苑里最有份量的便是周氏,只周氏总在屋里养病,鸢露苑一干事务皆由养娘处置,渐渐下头的管事们都有些不乐意,有几个太师府里的老人儿恰因着一点小事被养娘数落了几句,怄心怄气的,仗着在府里年久的体面,与养娘在院子里大吵大嚷的闹了一回,连长房大太太都被惊扰了。
太师府长房与三房为嫡,二房为庶,长房乃是老太师与原配所出,共两子,长子龚元宁,官居从五品知州,现在庆州为政;次子龚元静居京官,从六品光禄寺署正;二房为庶,是早年姨奶奶所出,这位三老爷中了秀才后便无进益,从商又糊涂,只在家中靠着公中吃用混日子;三房是老太师续娶的填房所处,也就是如今住在明松堂的老夫人,老夫人一生只得一子,如珠似宝,可惜英年早逝,只留得龚炎则这么个亲孙子。
若说老夫人是如何疼爱亲孙子的,只在一件事上就见分晓。
龚炎则的鸢露苑不走公帐,一并开销走的是老夫人的帐,有媳妇、孙子、孙女说嘴,老夫人立着眼睛只说儿孙不孝,她儿子死的早,余下的白眼儿畜生要害她。长房大老爷、二老爷皆为官身,当朝天子又以孝治天下,哪个敢生受忤逆之名?为了官位也好,为了个人名誉也罢,再不敢明目张胆的拿出来说。
后来,龚炎则成年,以无所不用其极的钻营手段置办了厚重身家,随便抬抬手指头分给他们的生意,就够一年嚼用的,哪里还会有人说嘴?渐渐府里各房头人多多少少都与龚炎则的生意有牵连,以至于发展到今日,不由得要仰他鼻息过活,龚炎则再不是十几年前任人奚落的孩童,而是名副其实令人忌惮的实权人物。
长房大太太冯氏坐在屋里发怔,想了又想,喊春玲,“这几日怎么不见你往三房走动?那个周氏不是病了吗?你捡些不打紧的药材送去看看她。”
丫头道:“太太,奴婢现下不叫春玲了,是蓝玲。”说罢撇着嘴,“奴婢的名字还是进府时您给取的,用了六年整,如今却要为了个通房丫头改了,奴婢心酸的不行。”
冯氏不以为意的嗤笑:“有你改回来的那一日,等那位的新鲜儿劲过了,只怕他自己个儿都要寻思,怎么满院子没有带春字的丫头。”说罢吃了口茶,皱着眉头问:“这是明前的茶了,放了一夏吃着就不对味儿,还是老太太屋里的贡茶香,可惜也就那么一小罐。”越说越觉得手里这碗不像,淡淡的放到桌子上。
蓝玲自柜子里拿了些补药,将几根老参须子用帕子小心翼翼的包起来,转回身道:“是上回三爷从京里带回来的?”
“嗯。”冯氏低头见蓝玲给周氏准备的几样药材,点点头,嘱咐道:“周氏虽不如以往得宠,但到底握着鸢露苑的内务,你仔细与她交好也是有好处的,就说这贡茶,指不定她那里就有。”
“不会吧?”蓝玲故作惊讶道:“哪里有好东西不孝敬长辈的,长辈那里还不曾得了,就给个小妾了。”
冯氏扬着细细的眉,冷笑道:“他的规矩向来如此,不是一天两天了,也是自小没个亲爹教诲,亲娘又是……,老太太又只管纵着他的性子,养的如今这般霸道,不要说他来孝敬我们,只别来忤逆就拍巴掌乐吧。”顿了顿,敛了神色沉声道:“方才小丫头来说周氏那里闹了一场,你去了,细细打听清楚了回我。”
蓝玲见冯氏肃了脸,忙点头应下。
蓝玲一进周氏的院子就皱了眉,回廊上尽是尘土,还有人湿着鞋底走出的脚印子,下台阶时就见两个小丫头坐在一处嗑瓜子,瓜子皮落了一地也不管,再往里去,几个管事妈妈正与周氏的养娘说话,其中一个道:“那几个翻不了天去,等三爷回来,姨奶奶与三爷一说,看不剥了她们的皮。”另有人不赞同的嘟囔:“不好说呢,三爷也不大朝姨奶奶这边来,指不定什么时候我们都要去下院听差……”没等说完,就有人呵斥:“胡说什么?姨奶奶的位分是个通房能比的?又不像那位红绫姑娘,肚子里还有一个,抡也抡不到下院那位。”
“够了!一个个加起来几百岁的人,在这院子里呆的日子还浅么?胡沁什么!”养娘许妈妈恼怒的呵斥道。
这几个妈妈悻悻闭了嘴,可心思什么样,人心隔肚皮,便是猜不透了。
许妈妈心里腻歪,余光扫见蓝玲,忙叫她们散了,迎了过来:“姑娘什么时候来的,你看我们这里,乱哄哄的,才分派差事,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跟我这胡沁,也不想想当初是谁将她们提拔上来的,见我们奶奶生病不大理事就露出这等嘴脸,怪厌腥人的。”
原蓝玲与周氏交好,许氏也对她格外亲近才会这样说。
蓝玲走过去担忧的低声道:“难为您老人家了,不知奶奶这病可好些了?不行就换个郎中试试,早好早理事,也省的您跟着操心堵肺的,她自己个儿也能舒坦了。”
提到郎中,许氏面色微变,可不待蓝玲捕捉到什么,便听许氏忧心忡仲的道:“已经好许多了,只奶奶与三爷怄气,竟是不想理事了,整日发呆,唉……”
蓝玲意外的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随许氏进屋,不见周氏在明堂,撩了里间打帘子才见她盘腿坐在炕上,正聚精会神的做针线,走近了细看,明明是男子的鞋面,不由调侃道:“还说不惦记三爷,瞧瞧,这是做什么呢。”
哪知周氏显见被吓了一跳,针扎了手,她脸儿煞白的看了眼蓝玲,随即低头含住冒血珠子的指头,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蓝玲也惊了一惊,忙凑上前,一迭声的道:“这怎么话说的,没曾想吓到奶奶,可想奶奶多用心呢。”又与呆若木鸡的许氏道:“有止血的药膏子吗?取来给奶奶用一点。”
许氏好半晌才应了声:“是。”愁眉深锁的去柜子里翻药膏,不待她寻到,就听周氏道:“不用了,已经不流血了。”
“我瞧瞧,真是,我一来就惹你受伤,对不住奶奶了。”蓝玲一面说一面拉了周氏的手,又想去看那鞋面,不想周氏紧着抽出手,将鞋面收了起来,嘴角扯着僵硬的笑:“做的不好,让你笑话了。”
毕竟是男人的鞋,蓝玲也不好非抢着看,再说……,她奇怪的扫视着这对主仆,总觉得哪里不对。
许氏叫小丫头端了茶点来,两人吃茶,蓝玲盯着那茶汤道:“听说三爷带了贡茶回来,难道就是这个?”
周氏神色萎靡的摇头:“没听说什么贡茶呢。”
蓝玲一笑,又道:“你这里没有,想必院里两位姑娘那里也不会有,看来要想喝贡茶,就只得去老太太屋里讨了。”说完又是一愣,往常说起三爷屋里旁的女人,周氏不是横眉冷目就是厌弃不屑,今日却全似没精神。
周氏恹恹的道:“老太太那里的好东西就是多。”
蓝玲紧紧皱了眉头,想着大太太交代的话,便道:“按理说鸢露苑的事轮不到我们太太多嘴,只今儿先是你这里的管事闹的不像,再有一件,太太压着一直没说,如今你精神不济,不知还当不当讲,可鸢露苑里你做主,不与你说又与谁说去?”
“什么事?”既是大太太插手,周氏不得不抬起眼皮。
“前儿洗衣房的吴妈妈来找大太太,说是有人领空饷。”蓝玲似怕别人听见,越发压低声音:“原是在洗衣房的孙、钱两个婆子,奶奶听着耳生吧,说出这两个人如今在哪,您就知道了,就在下院里侍候春……呸,俞姑娘,一不留神就要叫错,看我这张嘴。”她溜着周氏的脸色,慢慢又道:“这事不好说了,不知是两个婆子仗着俞姑娘的宠信背地里做的,还是洗衣房的王管事为了巴结俞姑娘卖的人情,再有也不好说是不是俞姑娘知情……,总之这件事告到了我们奶奶那里,太太管着公中的帐目,一丝一毫不敢出错,是以特特的叫我来与奶奶说。”
周氏闻言眉梢动了动,神色间复杂难明,就在蓝玲盯着她看时,她幽幽叹了口气,道:“你也知我现在的处境,三爷厌弃我,又最最稀罕那位,只怕我不好插手,还是由着你们太太做主吧,我怕是管不得。”
蓝玲嘴角一瘪,心道:若不是太太也觉得棘手,能来知会你?真当自己是正房奶奶呢?竟还敢往外推!她心下不乐,神色也渐渐淡了下来,茶也不吃了,站起身道:“既如此,我这就去回太太,不敢耽搁了,还有,太太叫我拿了许多补药来,都是好东西,您吃好了也去我们院子走动走动,总闷在屋里可不就气色不好么。”
周氏被个丫头顶的心肺发堵,想挤兑两句,又顾着她是大太太的心腹丫头,只有讨好的份,勉强笑了笑,说了囫囵话:“这事就请大太太费心了,待三爷回来听说,想必也是这个意思。”
蓝玲告辞,转身就沉了脸,捏着帕子疾步回去大房。
她一走,养娘许氏就将周氏堵在椅子上,不住的拍着手背,眼睛红着道:“奶奶,您不能这样啊,别说姓孙的靠不住,就是靠的住,你是三爷的人,如何就随了那人去?”
任凭养娘急的满嘴燎泡,周氏只绷着脸不吭声,却还去翻那双男鞋来做。养娘见状一把抢过来丢到地上,道:“作孽呦作孽!……”
周氏这才捂着脸哭:“我有什么法子?若是三爷待我好,我也不会如此,这怎么能怪我?再说,我已经是表哥……他的人了,表哥也应了会想办法把我弄出去,还说要八抬大轿的娶我做正头娘子,养娘,你一向疼我,怎么这回就横竖阻挠?养娘不想想,三爷院子里日后指不定要进多少水嫩的姑娘,待我年老色衰,又不得三爷待见,日子如何过的下去?”抽了帕子细细抹了泪,扬起头咬唇道:“如今我是明白了,嫁人只做正房,再多的富贵也要有正经名分才行。”
养娘听闻泪流满面,一时不知怎么劝好。
再说蓝玲回去禀明大太太,细细回忆周氏的举止神色,疑惑道:“总觉得周氏不对,又看不出哪里不对,真奇怪。”
大太太却没太在意周氏的变化,被男人冷落,性情寡淡也是寻常,她只想着怎么处置孙、钱两个婆子的事,头疼道:“你去春晓那里探探底,看她与洗衣房的王婆子是个什么干系,若这事只是王婆子与吴婆子相斗,倒也好办,就怕牵扯别的,特别是如今春晓风头正盛。”
蓝玲心下哀哀,明明是长房嫡脉,还是个长辈,偏偏要看人脸色过活,以前交好个姨娘也就罢了,毕竟鸢露苑里还没正经主子,如今却是连通房丫头都要巴结,不禁丧气,磨磨蹭蹭好一会儿才带着两匣子点心去了下院。
等她到了下院却不见春晓,屋里的丫头倒十分懂事,将她迎进去,上了一杯温茶,她一吃便品出比周氏那里的茶不知好了多少,又听叫做思岚的道:“姑娘不爱吃茶,这些茶都是给三爷备的,蓝玲姐姐细品品,说是贡茶呢。”闻言可把她惊的呆了呆,缓过神来都有些不敢喝了,暗自惊叹:怪不得太太说春晓风头正盛,可不是嘛,连老太太屋里也不舍得吃的贡茶也能拿来招待丫头,且还说什么姑娘不爱吃,显见是宠的没边儿了。
这么想确实是冤枉春晓了,春晓不爱茶,偏爱白水或是新鲜的果子压汁,倒也不是一滴茶不吃,偶尔也会吃茶解油腻,既然只是用来解腻的,自然屋子里的许多好茶特意为龚炎则备的。
蓝玲也如素雪那般打量了屋里的摆设,而后笑着道:“不知姑娘去哪了?”
思岚道:“不曾走远的,就在后边的园子里遛弯,姑娘说总在屋子里呆着手脚都僵住了,要活动开就不容易染病。”
蓝玲默默品着茶,笑说:“姑娘懂的真多。”这时瞧见暖阁里出来个丫头,却是认识的绿珠,笑容真挚许多,站起来道:“你怎么在这儿?”
绿珠愣了一下,忙笑道:“姑娘这里缺人,我自是要回来的。”说完余光就瞥见思岚撇嘴,她脸上一热,微微低了头拉着蓝玲一起坐下,蓝玲已经在说:“这样好,这样再好不过,你不用再受苦,也圆了你们主仆的情义。”
思岚越发听不得,说道:“你们叙旧,我还有事要做。”说完扭了身子进了西屋。
思岚走开正合蓝玲的意,绿珠也能放开手脚,两人暗暗舒口气,似有所感的相视一笑,蓝玲便拉着绿珠的手悄悄道:“看如今这光景,三爷是真疼俞姑娘,三爷常来这,你也能一解相思了。”
绿珠脸上慢慢泛红:“我在周姨奶奶那里吃苦受罪这么些时日,只怕三爷早忘了我。”
“唉,说来还是运道,你若也如春晓似的,只侍候一回便怀上个一男半女,现在不知谁是丫头谁是姑娘呢。”见绿珠听完神色黯然,不由叹气,转了话头,打听孙、钱二人的事,只绿珠也才跟过来几天,并不太清楚。蓝玲又坐了一阵,未曾等到春晓回来,便先回去了。
不说大太太如何犯愁,只说春晓在园子里遛弯,舒展筋骨又伸胳膊压腿,将跟着侍候的小丫头看的一愣一愣的,春晓压腿的时候便让她守在边上,自己撩了裙子压了一阵,舒展了差不多半柱香,又招呼小丫头在原地等她,她顺着鹅软石铺的小路慢跑,除去头两天跑的艰难,这几日渐入佳境,跑时气息平顺,小腿也不那么酸疼了,想来与原主一直做粗使活计有关。
春晓渐渐慢下步子,均匀吐息着缓步走着,脑中想着:打不过还跑不过,即便逃了出去还要遇见恶人,被拐那日自己只跑了几步,连药堂的台阶都来不及爬就被轻易抓住,就不禁咬牙,若自己不是娇弱的风一吹、旁人一吓就病倒,何至于窝囊成那样?
于是她想着还是要锻炼身体,以备不时之需。正边想边走时,忽就听一男子在凉亭那边说话:“我可想死你了,我的娇娇儿。”
春晓吓一跳,伸展出去的手臂顿时僵在半空,那边紧接着传来女子的声音:“表哥,你怎么约我在这儿见?可真是疯癫了,那边可就是三爷的外书房。”
春晓眼睛登时瞪圆,收回手臂捂住自己的嘴,不敢置信的推翻自己的判断,不会真是周氏吧?!
可这个女人偏偏就是周氏,她道:“快走快走,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男人却哄着小话道:“别怕,我都打听妥了,三爷带着人去了辉州,一时半刻回不来,你还是她的女人,怎么这些都不知道?”
周氏的嗓音不在绷紧,嗔怪道:“我如今是管不着那位,也管不着你,表哥这么问是在挤兑我吗?”
“哪能?表哥心疼表妹还来不及,日后你跟着我,表哥随你怎么管,只听你的。”男人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随后就听周氏猫儿似的说了声“别……”,很快,传到春晓耳朵里的尽是粗重的喘息和女人深浅不一的呻丨吟。
春晓的脸腾地红的滴血,捂着嘴,一点点后退,突然背后响起小丫头长呼一口气的声音:“原来姑娘在这,奴婢看天色暗了,怕是要有一场雨,来寻姑娘……。”
春晓猛地回头,扯着小丫头就走,走了大约十来步,后头周氏喊:“春晓!”她下意识的顿了顿,随即小跑起来,小丫头被拽的频频踉跄。待主仆俩捂着胸口喘着气立在院门前,春晓额头后背已尽是冷汗,风一吹,狠狠打了个哆嗦。
小丫头有些发懵,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喊姑娘,姑娘却跑的更凶了。
春晓往后瞅了眼,想了想,又看了眼小丫头,嘱咐道:“今日的事对谁也不许说。”
小丫头脸一白,立时点头。
晚上用饭,春晓毫无食欲,一想到园子里的事就是一阵心烦意乱,饭后丫头铺床,服侍她洗漱,待屋里只有自己一个,才苦恼的自语道:“明明是周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如何我吃不好睡不好?莫想了,早早歇了,只当不知道。”哪想她才躺下,被子还没盖好,就听外头一阵喧嚣,有人大力拍着院门。
守门的婆子慌里慌张的开门,孙婆子边穿衣裳边往外走,不等走到院门口,呼啦涌进六七个粗壮的妇人,二话不说先把孙婆子绑了,随即有两个小声说了什么,抓了个才推门要看情况的粗使丫头,问钱婆子住哪,丫头惶惶的用手指了,那两个便径直进去拽人。
春晓这才察觉事情不对,连忙穿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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