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菊就怕说起这个,到底还是提到了,愁着一张脸,嘴角还得带着笑,道:“那丫头走了。”
“谁让她走的?”冯氏‘啪’的拍了桌子,面皮通红,厉声喝问。
把范家老太太与几房姑娘并冯家这边的姑太太、姑奶奶,还有几个小辈都吓了一跳,桂菊却知道,前天三爷当着一众下人的面给大太太没脸,又有四爷也被三爷踹了一脚的事在先,大太太心头积了太多的火气,早就压不住了,这会儿一个小丫头也敢给她脸色看,肯定是要火的。
桂菊忙道:“太太消消气,消消气。”
冯氏脑袋里都冲着火气,但见两边的人都面露尴尬或幸灾乐祸,硬生生把抬高的屁股又挨在椅子上,瞥了眼范家的人,心里想着:‘早我去毛遂自荐过家里的侄女,老太太说什么?说三儿心性不定,风流太过,还要再归拢归拢,别再害了人家闺女过来受委屈,定亲的事便一直没个准信,不想却是不吭不响的要定下本家的姑娘,可想就是防着我呢。
如今龚炎则那个灾星接连几次对付我,怕是也钟意这门亲事,要给妻子清路,好叫我这个操持了龚家几十年内务的人乖乖交出管家钥匙,哼,想的倒好,不问问我同意不同意。’
冯氏抽了帕子出来,深吸一口气,憋的眼睛红了,便诉苦道:“这个家外头有我们老爷、二叔在朝为官撑着体面,有三儿在外头钻营经济,支撑家用,我一个内宅妇人,唯有兢兢业业的侍候好老太太,照看好各房各处的吃喝拉撒睡,叫出门在外的爷们走多远、多久都放心,有我在,谁也委屈不着。”这一说倒真是委屈上了,这些年婆婆刁钻,男人不省心,一想起来就要抹泪。
人老成精,范老太太瞥了眼冯氏,没应声,等着冯氏的下文。
对面坐的冯氏娘家人紧着劝她,“可别哭了,老太太走后这些日子,你人前人后哭了多少回,掉了多少泪,再哭眼睛都要坏了,唉,我们也心疼你,可女人就是如此,何况你是龚家的嫡长媳,老太太又信得过你,把家交给你管着,老太太走的也安心不是。”
范老太太明白了,暗自冷笑,原是在这等着呢,多少次自家堂妹来信,无不强调太师府是亲孙子龚三儿的,如今堂妹百天还没过,冯氏就要争家当了这是?好厚的脸皮!
范老太太低头瞅了眼嫡亲孙女锦娘,这孩子心性单纯,任性娇纵,在家时也学着管家看账本,却总闹的鸡飞狗跳,实在不适合嫁给世故复杂的世家来,所以在最后一次通信时,老姐俩商议定下二房的六娘。
四娘旁边空着的位置本是六娘的,却没来,那孩子路上染了风寒,调养不及时,这些日子咳嗽的厉害,偏那孩子坚强,一声都不吭,一点麻烦都不给车队添,到了沥镇才说。进府后分住处时明明分了暖阁,锦娘任性,非要换,六娘没一点犹豫就换了,如今住在后罩房里。
六娘性子外柔内刚,又是从容大度、心界开阔的,与霸道刚厉的龚三儿正是互给互补,再合适不过的一对了,却没想到锦娘会对龚三儿动心。
范老太太想了一遭,并不想与冯氏现如今就对上,两家亲事没定,先掐个乌眼青不合适,若真定下来,冯氏再折腾也没用,什么大老爷二老爷有朝廷体面,外头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实情的,太师府唯有龚炎则才是实权人物。
冯氏见范老太太不接话,暗暗咬牙,用帕子掩了脸闷声道:“则哥儿打小没娘,我是看着他长大,把他当儿子的,这世上哪有当娘的不盼着儿子好呢?前儿给他安排两个侍候的小厮,他若觉着不好便来告诉我就是了,即便府里为了老太太的事再分配不出人手,也要拨两个可心的过去。他却赌气,派个管事的来,为了这些葱头蒜脑的小事嚷嚷的满天下知道,当时真气的我,恨不得把人叫来打两巴掌,可到底大了,在外头也有些脸面,哪容我动手?况且他小时候我都不曾动过一根指头教训。”说罢叹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痛惜状。
又道:“后来我才知道,三儿原是为了讨好个丫头,让两个六七岁的小厮跪在雪地里,弄的半死不活,如今还在府里养着,我一个做主子的,还亲自送了药过去慰问,生怕有不好的风声传出去,如今老太太丧期与平日不同,哪能可着他胡闹呢?可你看看,就因着我这一番苦心,他倒气恨上了,连他院子里一个小丫头都要甩我脸子,这是明晃晃的作践我呢?我还有什么脸面管这个家,不如叫我随了老太太去才省心。”
“哎呦,您说远了,这种事三表哥指不定知不知情呢,仆人传话也是一张嘴两层皮,谁知道回说给三表哥时又是怎么说的?我看三表哥挺有气度的,不是个计较‘葱头蒜脑’的人。”靠在范老太太怀里的锦娘听出冯氏在污蔑龚炎则,顿时不高兴了。
冯氏一听冷笑道:“还是小姑娘,懂的少,那些下人都是主子养的狗,让叫几声叫几声,主子不发话,他敢多嚷嚷?”此话一处,随在各家主子身边侍候的丫头,包括桂菊都是面皮一红,死死低着头,心里头恨上了冯氏。
冯氏自己还不觉得,与桂菊吩咐道:“方才来传话的丫头你去给我叫回来,这一回我定要当面问问三儿,是不是可着大伯母的脸打,我拿脸过去!”
桂菊再不喜冯氏,也要维护她的脸面,安抚道:“您是长辈,就饶三爷一回,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冯家一众亲戚也劝,给冯氏台阶下。
冯氏主要想在范老太太面前表明自己嫡长媳的身份以及这些年主持家务从未出过错的成就,让范老太太明白,就算将来嫁进来范家的姑娘,这个当家主母的位置也是不可撼动的。
何况……
冯氏扫了眼两排椅子上坐的姑娘,那四娘木讷,锦娘娇纵,只看龚三儿喜欢春晓的情形也看出一二,必是不讨喜的,再看娘家这边,外甥女端庄秀雅,侄女小家碧玉,要比较,怎么也是自己这头更胜一筹。
范老太太觉得再坐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但这会儿走又扫冯氏的脸面,说出去不好听,强忍着不看冯氏,端了茶来喝。
锦娘瞅了眼低头快要打瞌睡的堂姐,也是无趣,本来想着能见见那丑女(春晓),未曾想连丫头都没见着,冯氏竟还有脸诉苦,要是她一句话不说就杀过去问个清楚,忽地想到一种情况,莫不是冯氏怕三表哥吧?
“大伯母正该去问问那丫头,在这里哭诉有什么意思。”
“锦娘!不得放肆,还不给你大伯母道歉!大人的事你懂什么,就敢胡说。”范老太太把茶杯放下,厉声呵斥了锦娘,又与冯氏道:“这孩子让我宠坏了,说话太直,她大伯母多担待。”
冯氏正想着火候够了,眼泪也收收,再说两句客套话,这些人也都该散了。不想锦娘冒出这么一句,随即听范老太太这样说,又不好真的计较,自己可是长辈呢,这口气噎在嗓子眼。
锦娘低着头,在范老太太执意的目光里,跟冯氏道:“大伯母别生气。”
冯氏见锦娘虽表现乖巧,却轻轻撇着嘴,且毫无道歉的实质内容,再想范老太太也只是说锦娘说话太直,并不认错,不禁气的揪紧了帕子,咬着牙道:“我是长辈不会计较,可锦娘早晚是要嫁人的,在婆家这样直的性子,怕是得罪了人还不知道,以后可要记住了,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看刘氏不就是个例子,话说多了,老天都看不过眼,年没过去就暴毙了。”
“她大伯母!”范老太太坐直了腰,脸色沉了下来。
锦娘猛地抬起头,“哪个刘氏?三表哥的那个蠢姨娘么?她死了?得病死的?”
“锦娘!”范老太太头炸了一圈,站起身来,其他人见状也都纷纷站了起来,劝老太太别与孩子生气,范老太太狠狠瞪了眼锦娘微白的小脸,道:“老婆子这腰坐不久,这就回去歇了,你们有空也到我那去坐坐。”如此便告辞要走。
冯氏原本不想得罪范家人,这时也有些后悔了,赶着上前劝范老太太留下用饭,老太太道:“这就免了吧,你婆婆不过百天,我吃什么都不香。”说的冯氏脸上一热,眼瞅着范老太太带着两个姑娘走了。
她们一走,冯氏就冷笑着坐下,斜睨了娘家一群穷亲戚,下逐客令:“老太太百日没过,各房吃的都一样,你们这就回去用饭吧,舍得有人说嘴我不孝。”
即便是娘家人,叫人往外撵脸色也好不到哪去,但几房人多少都要靠龚三爷发财,而说到底还是要靠冯氏这门亲戚,不敢说多余的话,只软言细语的劝冯氏消气,紧着就都告辞走了。
桂菊见冯氏坐在椅子里,手指间抠着桌面,脸色阴毒的下人,她不敢靠前,冯氏却不放过她,厉声道:“桂菊,你可真是我的好丫头,欺上瞒下,叫我在范老太太面前丢脸!”
“太太息怒,不是奴婢欺瞒您,实在是奴才出去的时候人就已经走了。”桂菊是万万不肯背黑锅的,忙把责任都推都了外头的婆子、丫头身上。
冯氏对付不了龚三儿和范老太太,惩治自己院子的丫头婆子还不是说来就来,当即叫丫头婆子进来回话,但听婆子复述:“那丫头自己说是个有头脸的,没耐性等下去,这才走了,实不关老奴的事啊。”
冯氏心里明净,一把火全撒在这些下人身上,道:“都是偷奸耍滑的,这些日子看我忙的没空闲搭理你们,便反了营了,现下不给你们些教训不知我的手段!”随即招呼了粗使婆子,将门口回事的小丫头与回话的这个婆子一并拖到院子里下了板子,其余几个丫头婆子罚银一个月。
这一场闹剧却与登云无关,只管在屋子里烤火烹茶,她跺了跺方才冻僵才缓过来一些的脚,想泡一泡才舒服,又想整个外书房就她一个丫头,新来的几个小厮也都规矩,从不来屋里耍闹。便起身端个盆来,兑了温水摆在脚边,再次确认没人,退了鞋袜把脚放进去,“嗯……”舒服,她脸上露出个满足的笑。
“打扰了,请问小假姑娘在……”有人推门进来,一眼就见到这样一幕。
登云听是男子的声音吓的慌了,抬头就见一抹麻白的衣角从门边滑出去,十分之快,想来也是个误闯进来的,惊慌间退了出去。
登云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光着脚,踏着一路的水渍跑到门口,门此时是敞开的,就在她立在门口往外望时,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同时返身回来,与她脸对脸,正相对。
两人都是一愣,大概都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对方。
缓过神来,两人的脸都似抹了红油,少年一面后退一面低着头道:“我忘了关门。”
登云虽也红透了双颊,却大胆的看了少年一眼,见他面容干净,眉目十分美好,不禁砰然心跳,娇声道:“我来关门。”
说罢少年意外的抬头看过来一眼,目光清隽,纯净的动人心魄,登云从不知世间还有这样好看的人,少年似要走,她忙问:“你方才进来找谁?”
少年窘迫的回答:“寻小假姑娘。”
“寻姑娘的?”登云心想,和小假一样好看的人,不会是姐弟吧?
岂料少年补充道:“是七爷寻小假姑娘过去一趟。”
“你是……?”
“我是七爷跟前侍候的,叫云来。”云来微微舔了舔干巴巴的唇角,脑子里回想方才围炉而坐的女孩,娇小的身子,雪一样的小脚在水里泡的发红,而她脸上的笑像洒了一层春光。他看的仔细,甚至连女孩儿右脚踝上有一颗痣都记在了脑海里。
云来滚烫着双颊道:“我不是家生子,没爹没娘,身家统共六百三十二两六钱银子,你要是不嫌弃,我去你家提亲。”见过女人的脚,是要负责的。
登云愣了下,随即也扭捏起来,将脚往裙子底下缩了缩,没吭声。
云来明白自己冒昧,可见登云并没有一下子拒绝,心底竟有些雀跃欢喜,道:“你不必赶着回我,我过两日再来找你,到时再答复不迟。”见登云还是没吭声,他却不敢再说什么,决定两天后再来问一回就是了,便要转身离开,离开前快速看了眼登云平凡却乌黑的眼睛,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说罢登云背过身去,把门关上。
云来觉出她在害羞,嘴角带了笑,转身去了,后来打听个小厮才知道,女孩儿叫登云。
登云,云便来了……,怪不得她害羞。
先不说少年少女情丨事,只说春晓用纱幕包住半张脸,只露出胎记的一面,身上又穿的严严实实,戴好兜帽,随着一家吊唁来的乡绅出了府门去,龚三爷出行必定是浩浩荡荡,到街上一打听就知道他走的哪个方向,结果一路跟过去,竟是出了西城门。
春晓便也跟着出了城门,此时年关将至,城里城外十分热闹,人丨流拥挤,充耳是鼎沸的人声。
她独个站在人群里,看了看身后的城门,又看了看身前的人潮,心头没来由的一慌,原来想到能离开三爷的第一感觉不是以前的松口气,反倒是酸涩害怕。
许是因着悲伤占据两个情魂位置,所以她总感觉难受,可此时却也认清了一件事,她是越来越依赖三爷了。
春晓咬了咬唇角,理智告诉她,这样很危险,但她凝着步子半晌,还是寻了三爷的踪迹追去了,并不曾就此逃走。
路人见她红着眼睛问路,都比较热心,以为小姑娘是与亲人走散了急的正在哭,毕竟过年的时候拐子也多。
“这条路若不去上清观,再往前走百八十里地都没什么去处,或是去小渡口,护城河分支过来的,那里临水有个小村子。”
春晓谢过路人,就奔着上清观去了,在上山前,见到有几家茶肆、酒肆,她也走的渴了,进了一家茶肆,放了十两银子在柜台,借人家午休的里间吃了口茶,垫了些点心,待从里间出来,把脸上泪水擦干,疾步出门。
掌柜的抬头看了眼,又低头扒拉算盘,嘴里嘀咕着:“丑人多作怪,有宽敞的屋子不坐,非要去里间憋屈着。”
春晓却是听不到人家怎么说,总不能让人见她走一路哭一路,吃个茶也要落泪一番。却也琢磨,既然专注就能不流泪,倒可试着让自己很快专注一件事,快到不让人察觉。
于是她见树看树,见路看路,盯着这些东西不放,倒觉得自己犹如行走在画中,不论是日头西斜的残景,还是崎岖山路的荒凉,越发感觉自己行迹无痕,嵌入画中,看树她是树,看路她是路,竟似超越凡尘的意境。
虽觉新鲜,上山却颇为不易,待见山门,她浑身都被汗湿透,冷风一吹,顿时打了个寒颤,但见山门关着,春晓左右看了看,想道:难不成十里堡一伙人闹的这里如此冷清了?
忽地余光里就见山门旁有那些粗壮的扇状大树后有人探了探头,虽动作极快的缩了回去,但如今春晓专注力惊人,树叶掉落的轨迹也能扑捉,何况那人探头后是喘息了两数才缩回去的。
春晓心下警惕,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看似死寂的山门,竟藏了妖魔鬼怪般叵测。
就在这时,禁闭的山门动了动,有人在里头拨弄门闩,春晓立时紧绷了身子,两腿绷力,只待一时不妙就跑。
山门打开一条缝,同样是鬼鬼祟祟的探出一个脑袋来,细看是个头戴纶巾的小道士,他一眼就看到春晓,惊了一下,随即压低声音问,“你做什么?”
因‘胡思乱想’,春晓还没说话先落了两滴泪,举手抹了,就见小道士精神一凛,缩着膀子道:“你是来寻人的吧?”
春晓下意识的点头,她是来寻龚三爷的。
小道士蓦地缩了回去,‘哐当’关上了大门。
春晓眨了眨眼睛,心道:怎么回事?
不一时大门又从里头打开,这回缝隙大了很多,竟露出个婆子来,那婆子招手让她过去,道:“快来吧,人快不行了,娘子紧着见最后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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