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霖平静的讲完往事,似一个置身事外的人。
一旁聆听的秦穆却早已叹息连连,心潮起伏。
岳家出事的时候,他还在北疆戍边,等到收到噩耗,已是一个月之后朝廷调他回京城的时候了。
秦穆震惊与心痛之余派心腹多番探听,才隐约得知了一个令他稍稍宽慰的消息,当时在映月山下发现的那些残骸,并不能十分确定就是岳雯的,岳雯也许还没有死。
怀揣着这个极其微弱的希望,秦穆多年来一直在派人探寻,却始终没有结果,直到八年以后皇上寿诞的宫宴上,他险些将恒王身边的女子认成当年的大嫂褚蓉,再联想到褚府与恒王府的结亲,他才起了大胆的猜测。
直至现在,这个猜测被褚霖亲自验证。
面对褚霖,秦穆再次为自己的误解惭愧不已,再次向他跪谢,褚霖将他扶起后却直言道:“褚某所作所为,皆是出于血缘亲情,将军对岳家的情谊才真正令人钦佩。既然将军现在已全部知晓,雪儿……也就是雯雯,日后,还望您多多照顾啊!”
秦穆闻言叹道:“兜兜转转,雯雯如今居然去了恒王身边,可叹天意!要想保雯雯,就先要保恒王,大人的意思在下全都明白,放心!”
一山不容二虎,太子与恒王,将来不论哪位登基,另一位都不会有好结果。几十年的官途,褚霖很清楚,所以自他应下恒王的求亲之时,他就已经打定主意支持恒王,他相信秦穆对岳家的情谊,也相信这个铁汉的为人,所以当秦穆来问,他才毫无隐瞒的如实相告,目的就是要使秦穆也归向恒王。
而秦穆当然也明白朝廷现下的局势,从前他其实并不关心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也并不十分在乎将来是谁承继天下,因为义兄岳澜的惨死,他已经对掌权者起了寒心。但自今日起,他重又燃起了希望与斗志,雯雯既然已经找到,那全力支持恒王,就是他接下来要做的最重要的事。
两人彼此交了心,又密谈了许多要事,两个时辰后,秦穆又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褚府。
还有几天就要回燕州了,离京之前,恒王妃许锦荷要回趟娘家沛国公府,作为对她未能出席宫宴的补偿,宋琛特地陪同前往。
临出门前,宋琛想了想,对正为他穿衣的褚雪关怀道:“进府几个月了你也还没回过娘家,趁着今日,也回去看看吧,等回了燕州离得就远了。”
其实褚雪早就想回去看望父母,如宋琛所言,虽然同在京城离得也不远,但她作为侧妃,若想回去一趟就得先征得许锦荷的同意,褚雪不愿去求她,所以一直忍着,但现在宋琛如此贴心的主动发话,倒叫她由衷的开心,她一脸惊喜的向宋琛行礼,“多谢王爷!”
宋琛笑了笑,轻轻捏了捏她滑若凝脂的脸,“就这么高兴?”
她咬了咬唇,不好意思的轻点了点头。
宋琛满心柔软,又添了一句贴心话,“既然如此,就不用着急,等用过晚饭再回来吧。”
“是。”
她又尊了个礼,笑的也更甜。
于是这日,她终于得以回了趟娘家。
母亲已经从父亲口中得知了她参加宫宴的事,既为她受宠而放心,又因她的受宠而担忧,遂拉着她的手关问,“恒王妃可有为难你?”
她笑着摇头,“并没有,母亲放心吧。”
她隐瞒了去福宁宫抄写祷文的事,是因为确实不想让父母亲挂心。
“现在没有并不代表以后也不会有,等去了燕州,我们都不在你身边,你需更加留心才是。”
母亲已经活了几十年,就算自己没经历过,这些年来对于身边其他大户人家妻妾间的争斗也已经听闻了不少,她一个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哪能懂得那么多门道?母亲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但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是,自上次从昏迷中醒来,她已经拥有了两世的记忆,一千多年后的她虽然历史学的不好,但宫斗戏实在看得多,她身体里宿着的,绝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如同一张白纸的灵魂。
这一次,上天既然安排她回来,她就不能再白白在许家人的手里吃亏。
“母亲放心吧,我都明白,况且还有雁翎和如月,她们俩一武一文,能帮我很多。”她轻声宽慰这位宽容慈爱的舅母,从八岁至今,人生一半的岁月都是舅母在抚养她,从前她噩梦连连时,都要窝在舅母的怀中才能安然入睡,舅母给她的爱绝不少于给褚家大哥的,更不会少于已经去世的雪儿姐姐,舅母早已是她的母亲了。
母亲点了点头,像小时一样将她拥进怀,眼中却泛起了泪。
老天带走了她的女儿,却又为她送来一个女儿,八年了,怀中的这个乖巧懂事,苦难却坚强的孩子早已成了她的亲生骨肉,眼看着女儿去遥远的地方承担未知的危险,她怎么能放心?
怀中的褚雪忍了又忍,才将眼泪憋了回去。
自己家到底轻松,从中午到傍晚,几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晚饭时分,忙完公事的父亲将饭厅内的下人都清退,方嘱托她,“此次远去燕州,凡事都要小心谨慎,尤其当年之事,万不可露出破绽让人起疑。”
褚霖很清楚,经过前几天宫宴上申王醉酒一事,当时在场的众人大概都已经注意到了雪儿,既然秦穆能因她的相貌前来找自己,许冀林极有可能也会生疑,也极有可能会让许锦荷试探她,虽然她身上早已经没什么破绽可循,但小心总不是坏事。
她明白父亲所言何意,点头道:“父亲放心,这些我都懂,也自会注意。”
用了一会饭,宫宴那日的情景又涌上心头,她忽然想起什么,向父亲问道:“女儿有个疑惑,当年的小诚叔叔,后来去了哪?”
褚霖闻言叹息,“当年他将你们送下后离开,几日后就有了映月山下车毁人亡的消息,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他的音讯,所以他现在是生是死,实在难料。”
她也心内暗叹,当年若不是小诚叔叔,她必定也会死在许冀林的手上,她万分希望小诚叔叔还活在世上,但他到底在何处?刹那间想到那晚的那位总管,她又马上否定了这个可能,声音样貌丝毫对不上,也许只是碰巧。
见她出神,母亲轻声唤她,她赶忙回神,用一个微笑驱散了母亲眼中的担忧。
用完晚饭后,就真的该走了,而至于下次回京回府,尚不知是什么时候。她恋恋不舍的向双亲告别,披上厚衣正待出门,却望见管家急匆匆的进到厅中。
“禀老爷夫人,恒王殿下亲自接小姐来了,马上就要到府门口了。”
厅内三人皆是满脸惊讶,急忙出门迎接。
才至门口,正恰逢恒王专乘的马车停稳,褚雪眼睁睁的看着一身银色云边蓝灰锦袍的宋琛由马车上缓缓而下,动作沉稳优雅,一如他望见她后那张俊美脸庞上挂起的微笑。
她的心不知为何毫无征兆的一动,仿佛被什么东西瞬间牵起。
“不知殿下大驾,臣有失远迎,还请殿下降罪。”
随着父亲的弯腰,府里众人都纷纷行礼。
“大人免礼,本王此来是为接雪儿回府,故没能提前打招呼,如此匆忙还望贵府谅解才是。”宋琛忙亲自上前扶起褚霖。
待众人平身,他看了看一旁的褚雪,柔声道:“连厚衣都披上了,这是打算回去了?”
褚雪点头微笑,“正要出门,就听说您来了。”
“如此就不进府叨扰了,本王先带雪儿回府,天凉,请大人与夫人也回吧。”
“是。”
宋琛同褚霖告辞完,非常自然的牵起褚雪的手,上了马车。
身后响起褚府众人的声音,“恭送王爷。”
望着恒王府渐行渐远的马车,王嬷嬷向着夫人欣慰道:“王爷对小姐这样好,夫人您大可以宽宽心了。”
听说是一回事,到底还是亲眼见到更为宽慰,夫人点了点头,也松了口气。
马车里,褚雪好奇的看着宋琛,“王爷是直接从沛国公府过来的吗?”
“哪有,下午就回府了。”宋琛回看她。
“那怎么还专程又出来一趟?妾身是乘马车来的,自然有车将妾身送回去啊。”褚雪不解。
宋琛看着她的眼中却含了些东西,“习惯了一回府就见到你,你不在了想你想的厉害,就只好亲自出来接你,也能早点见到你。”
这么好听的话他说的丝毫不脸红,谁能相信这是平日里威仪端严的恒王。
她心中一暖,弯着嘴角靠进他怀里,他也顺手揽过,在她头顶轻声叹息,“都有些后悔了,不该让你待到晚饭过后的,弄得我自己连晚饭都没吃好。”
她轻笑了声,仰起脸哄道:“那等会回府,妾身陪王爷再吃一顿?”
“不必了,吃你吧。饭哪有雪儿好吃?雪儿秀色可餐……”望着她的甜笑,他开始没正经的在她耳边挑逗,手也变得没规矩起来。
原本甜蜜暖心的气氛忽然变得危险异常,褚雪立刻垂下头,红着脸坚决反抗。
无论如何,绝不能再像上次那样……
“王爷别这样,妾身,妾身不喜欢在车里……”她小声求他。
“为什么不喜欢?我觉得很好啊。”他极轻松地箍住她的手,随即用上了嘴。
“冷……”
她一边低头躲他,一边忍住被他燃起的燥热费力思考,半晌终于寻出了个理由。
“榻上有被子。”他哑声回应。
“……”
手已经被禁住,她只好把脸深埋在他怀里,尽力躲避他的唇舌和气息,急中生智间再次找理由推阻,“不是……妾身今天出了好多汗,还没有沐浴,等回了府妾身沐浴完,好不好?”
听到“沐浴”二字,宋琛渐渐停了动作,从褚府到恒王府的这点路程的确也不够折腾的,况且上次已经尝过了在马车上的滋味,至于她刚才所提的“沐浴”……
倒还真没有试过。
于是褚雪终得以仪容完好的平安到达恒王府向许锦荷问了安,只不过等她回到晚棠苑的半个时辰后,浴房内就置好了一个盛满热水的宽大浴桶,一旁还等着一个满眼期待的王爷……
正如羊入虎口,美人已无处可逃。
她又羞又悔,真不知丫鬟们在给这个宽大浴桶抬热水的时候是怎么想她的……
众皇子离京前一日的早朝后,皇上特意将恒王传召至乾化殿的御书房。
寿宴当晚离开后,庆德殿内申王醉酒的那一幕小插曲,皇上于第二日一早就已听说,虽然事出于申王的醉酒,对于自己这个第五个儿子,皇上早已不抱什么厚望,倒是当时太子与恒王两人处理事情的做法,皇上早于心中有了自己的评价。
“儿臣参见父皇。”宋琛走进,肃然行跪礼。
“平身罢。”皇上抬手,淡淡问道:“叫你来没别的事,就今日朝堂上户部所奏请减免魏州赋税之事,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宋琛低头严谨道:“户部为魏州百姓着想,奏请减免其赋税当然利于民生,但儿臣以为,仅仅单减赋税,并非能长远解决魏州问题的良策。”
“嗯?那在你看来,什么才是良策?说来听听。”皇上示意他继续。
“魏州其地,从前也曾富庶,然而近几十年来却渐渐贫乏,究其主因,无非每年的春旱导致乡民没有收成所致。儿臣认为,想解决魏州春旱,当以疏通淤塞多年的通济渠为上策。加之通济渠南段的泗州等地每逢入汛却又水患连连,而若通济渠一旦得以疏通,便可以南水养北田,即可以解决南边的水患,又可以解决北边的春旱,实属一举两得的良策。”
宋琛言罢,望向父皇。
父皇斟酌片刻,点头赞同,“的确是个良策,但如你所言,通济渠已淤塞多年,若想疏通想必要费些功夫,你心中可有判断?”
宋琛也点头道出自己的想法,“既是淤塞,就会比重凿要省力,儿臣认为,民生之计不可久拖,倘若从现在开始,半年之内可先疏通魏州至济州一段,先引济水,待解决来年春旱之后,继续往南疏通,大约再多花费一两年,就可全数贯通了。而一旦全数贯通,既可解决当下常年的天灾,也可重启沿岸的漕运往来,想必不用费多少功夫,不单魏州,通济渠沿岸各地的百姓,都可受惠。”
又是一阵思考过后,建和帝露出并不常见满意的微笑,“就如你所言,魏州离你的燕州不远,此事由你负责吧,回头朕知会工部一声,明年春天,朕希望能见到你的成效。”
宋琛一顿,随即恭谨,“儿臣领命。”
魏州属朝廷直隶,而通济渠的沿路各州也均不在他燕州的范围之内,父皇此举,是已经要将中央的大权向自己倾斜了?
但不管此举现在意味着什么,等到来年真正见到成效,才是他更能掌握胜算之时。
父子俩谈完正事,建和帝缓声道:“明日就要启程了,还未向你母亲道别吧?正好朕也想出去走走,咱们一起去趟福宁宫吧。”
“是。”
宋琛应声。
父子两人往敬贵妃的福宁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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