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
庭院之中寂寂无语,连往日喧闹的虫鸣都停止了声响。
一轮弯月升至半空,天空之中繁星朗朗。皎洁的光线透过厚实的窗纱,给漆黑寂静的屋子带来些许微弱的光芒。
重重叠叠的青纱帐幔垂落在地,掩住了雕花大床内的两道凌乱身影。
昏昏暗暗的光线一路穿过床幔,落在弥漫着旖旎幽香的帐子里。
青纱帐中的素色如意云纹枕帕上,锦被裹着的女孩儿一头乌鸦鸦的发丝早已散乱,如柔亮滑腻的软缎铺陈开来,落了满床满枕。
微光映照之下,枕帕上那张莹白俏丽的小脸苍白的厉害,衬着乌鸦鸦的细软青丝,愈发显得惨白了几分。
榻上之人此时紧紧地闭着眼,长长的羽睫正轻轻颤动着,如同歇在花枝上振翅欲飞的蝴蝶,似乎下一刻就要蹁跹而去。
那张柔嫩的脸颊上泪痕未干,眼睫上还挂着几滴晶亮剔透的泪珠儿,柔软的眼尾红彤彤一片,看起来万分地娇弱可怜。
只有巴掌大的瓷白小脸上血色尽失,方才经历了一番狂风暴雨的娇嫩菱唇正微微红肿着,色泽艳丽异常,恰似盛开在冬日雪夜里的一枝寒梅,携带着袭人的冷香。
顾承将她两只纤细的手腕紧紧地握在掌中,牢牢禁锢着,不露半点儿缝隙。
男人森冷的气息压下来,像是刚刚开锋的利刃,带着刺骨的寒意,强横的入侵。
阿晚不敢睁开眼,只是委屈地紧咬着牙齿,双肩一颤一颤的,眼泪却是越流越多,一点点地浸湿了颊边的枕帕。
她心中怕的厉害,可这时候也不敢哭出声,怕惊醒了外面伺候的人,只能够尽量憋着气儿,急促地哽咽着。
阿晚心中酸酸涨涨的,眼圈儿红肿了一片,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太子哥哥他明明马上就要和那个文郡主成亲了。
他都是要有太子妃的人了,为什么都这种时候了,还要来招惹她呢。
她好不容易地努力忘记他,现在就快要放下了,她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心如死水,不再为这种事情而起波澜。
可是偏偏到了这种时候,他却突然在这深夜之中出现在她卧房里,还对她做出这种难以启齿的事情。
他似乎很生气,看过来的眼神那么冰冷而冷酷,如同淬了寒冰一般,扎进了她心底,戳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大窟窿。
即使这样,可阿晚还是清楚地知道,在他出现那一刻,自己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已经白费了。
简直是输的一败涂地。
没有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她能够控制自己不要去想他。
可阿晚却控制不了这个人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心中情不自禁涌上的悸动。
阿晚无声地呜咽着,哆哆嗦嗦地挣扎扭动着身子,试图逃开这如同牢笼般可怕的黑暗禁锢,逃开这个带着冷冽气息的怀抱,还有逃离这个让她觉得十分陌生的太子哥哥。
然而手腕不过稍微挣动了一下,反而被那人圈的更紧了。
顾承甚至整个人毫不顾忌地压了下来,隔着被子阿晚也能感受到一股强烈压迫的气息,亲密相依之时,两人呼吸似乎都交融在一起。
阿晚就像是飘零在汪洋大海上孤苦无依的浮萍一般,抓不住任何救赎。
她浑身都紧绷成一团,抖抖索索的,像只饱受欺凌的小兔子,在猛兽袭来的利爪下瑟瑟发抖。
然而下一刻,男人却放开了禁锢她的手腕,
然后,她竟然听到了那句话。
那是她曾经红着脸偷偷期待过,却来的太迟太迟的一句话。
“嫁给我吧阿晚”
男人低沉磁性的声音轻轻柔柔地落在她耳边,像是投进平静心扉中的一颗小石子,带着神秘动人的力量,搅得阿晚心慌意乱、措手不及。
那一瞬间,阿晚甚至忘记了已经恢复自由的手,也忘记了挣扎,难得柔顺乖巧地贴在顾承怀中。
男人灼热地呼吸紧紧地贴着她的脸,她落在颊边的泪珠被人用温软的舌尖一一卷过。
阿晚闭着眼,感受着脸上麻麻酥酥的痒意,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嫁给他?”
那是什么意思?
太子哥哥不是要娶文郡主了吗?
而且她同傅大哥的婚事,也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阿晚颤抖着的眼睫终于轻轻睁开,她怔怔地看着顾承,脑中一片混沌。
良久,她才醒悟过来。
哦是了,她怎么忘了。
太子殿下是什么人,就算娶了太子妃,也必然会再纳侧妃的。
就好像当初谢依依嫁给三皇子那样。
可那是她不容触碰的底线,也是她最后的骄傲和尊严。
她再怎么爱一个人,与生俱来的骄傲血脉,也不容许她自降身份,成为一个男人的侧妃。
更别说将来在宫中,她还要同许许多多个正当韶华的妙龄女子一样争宠邀媚,只为了从他那里分得一星半点儿怜爱。
这些事儿只要想一想,她都觉得像是被人扼住脖子一般,难以呼吸。
在那样的环境之下,眼睁睁看着这个最爱的男人去宠幸别的女子,看着他对自己的情意一点点消散,转移到其他人身上。
阿晚觉得,自己肯定会发疯的。
到时候,她或许会变得心狠手辣,会为了挽回这个人,用尽心思并且不折手段。
就好像梦中那个可怜又可悲的女人一样,手上沾满了鲜血,最后却赔上了一家性命,母女亲情尽毁,落了个休弃的凄凉下场。
想到那个梦,阿晚浑身激灵了一下。
小姑娘混沌的眸光忽然变得决绝。
不,她绝不会!
绝不会重复那个女人的悲剧!
与其在心上人身边做一个以色侍人的侧妃,她倒不如,嫁给一个不爱之人。
没有了感情的羁绊,她反倒不会那样在意。
即使傅明深将来纳妾,她也不会像在顾承身边那样痛心。
只要所嫁之人不是太子哥哥,她都可以做一个贤淑大度的妻子,乖乖地替夫君纳妾绵延子嗣,也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她眸光清凉坚定,却久久地没有答话,像是做好了打算。
然而在顾承看来,那双杏眼中水光潋滟、丝毫不见动摇,就像是验证了他心底的某种猜测一般。
他不愿承认,可此时却不得不承认。
这该死的宿命。
轮回了一遭,这个小姑娘却依旧痴念不改、死心塌地爱上了那个人。
“怎么,就这般舍不得你的傅大哥?”
男人沉着脸,声音越发阴冷,好似来自地狱一般。
窗外,月色正好。
屋内,春色正浓。
厢房外间的地板上铺了席子,大丫鬟柳儿抱着棉被在席子上睡得正香。
半梦半醒间,她忽然觉得耳中听到了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
像是什么东西的喘息声。
又像是什么撞上重物的沉闷声响。
那声音似乎是从里间传出来的。
她迷迷瞪瞪之中想着,这闹腾劲儿,该不会是里屋闹耗子了吧。
耗子……
糟糕。
柳儿心中咯噔了一下,立刻惊醒过来,神色清明了几分,赶紧手脚麻利地从席子上爬了起来。
她迅速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几步走上前,伸手掀开了门口的那排流光水晶帘,朝着里间着急地走去。
柳儿倒不是怕她家主子吓到,毕竟主子从小顽皮得很,就爱招猫逗狗的,这种小东西早就见多了,也不至于怕这些个玩意儿。
只不过这屋里精细的宝贝儿多着呢,前儿个刚从宫里送来的几匹织锦缎和软烟罗,那可都是些有价无市的宝贝。
那些个珍贵的布料刚刚从宫里送来,还没来得及找绣娘给主子裁身衣服呢,可不能让那该死的耗子给糟蹋了。
柳儿抬腿进了里屋,嘴里碎碎念地嘟囔着。
也是怪了,这屋都多少年没闹过耗子了,也不知今日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看来下次得找人弄几包耗子药过来,永绝后患才是。前几日听翠儿说王大婶那儿有,改天找她要点儿过来好了。
柳儿弓着身子,轻手轻脚地在屋子里绕着溜了一圈,打开柜子敲敲盒子,也没发现什么端倪。
正当她巡查完,准备回到外间躺下的时候。
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唔”
阿晚闷闷的哼声穿过帘幔,传了出来。柳儿仔细听着那声音,倒像是主子身体带着些不适。
她走到屋子里那面刺绣绢素屏风前,隔着半透明的绢面,往里瞧了瞧。
窗棂间只透进来暗淡的月光,屋里有些黑,只能大致看清家具的位置,其他更细致地东西,柳儿这会儿也看不分明。
柳儿又怕方才听到的那一声只不过是主子的梦呓,这么一进去反倒扰了主子睡觉,她只好隔着屏风,轻轻地唤了一声。
“主子是醒了么?可要柳儿进来服侍?”
她微微压低的嗓音传了进去,里面静了一瞬,之前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刹那间也奇异般地消失了。
“唔……没事”
帘幔之中的小姑娘颤声回答道,不过声音有些哑,像是提不上气一般,有些急匆匆的。
柳儿听着那有些嘶哑的声音,还是觉得不大放心。
她斟酌着往前走了两步,试图绕过那扇屏风,到床榻前瞧瞧主子是不是真的没事儿。
当看到屏风后柳儿的身影有进来的趋势,阿晚死死地掐住身边人的手,连指甲陷进那人掌心里都没有察觉。
她一双眼瞪得圆溜溜的,紧紧地盯着屏风,连气都不敢喘,只是万分紧张地出声催促道。
“我要睡了,你快下去休息吧”
柳儿闻言,只好停下了步子,有些不甘心地低声答应道,
“好吧,那主子有事千万记得叫我。”
柳儿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今晚的主子似乎有些怪怪的,好像很怕她继续呆在这里似的。
不过屋子里确实没耗子、主子也没事,那就行了,柳儿歪着头想了想,也就不再纠结这件事了。
等到柳儿折返回去了,那扇素面屏风上确实没有了任何影子。
阿晚方才咚咚乱跳的心口才终于平复下来,她缓缓地舒了口气。
枕上那张瓷白如玉的小脸,这时候早已经因为过度紧张而涨的通红。
还好,柳儿那丫头没坚持要进来。
否则要是让柳儿见到了床榻上的这般场景,她实在不知道该要怎么收场了。
刚才柳儿的动作很轻,而阿晚又整个人沉浸在一片混沌之中。
以至于柳儿那丫头进里屋的时候,阿晚根本就一点儿没有察觉到。
然后,居然险些就被那丫头发现了。
还好关键时刻,她及时察觉到,阻止了柳儿进来。
阿晚想到自己刚才好一阵提心吊胆,可再转眼看顾承,却是一副尚未吃饱的闲适模样。
从顾承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房中然后又是强横霸道的吻和狠厉的禁锢,阿晚这大半晚上憋了很久的委屈劲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不过此时却是化作了满腔愤恨地怒气。
她这会儿生气之下,也不知怎么就突然生出了一股大力。
仗着右手还贴在那人脸上,一把按下去,反手将顾承掀翻到床榻另一边,顺便把乱七八糟的被子通通砸在了他脸上。
犹觉得不解气,阿晚右手紧紧握成拳,又在他胸口狠狠捶打了几下。
因为她知道,凭着顾承这人向来的谨慎,他刚才不可能没有听到柳儿进门的动静。
阿晚这时候突然反应了过来,赶紧撒开手,万分嫌弃地想要甩开他的手掌。
手还没有钻出被子,就被那只有力的大掌极迅速地笼在了手心。
顾承一张俊脸埋在乱糟糟的被子里,并没有急着掀开。
他任由那被子盖着脸,握着小姑娘柔软细嫩的手,闻着锦被上熏染的馨香,忽然无声地笑了。
微微弯起的眼中寒意消退,薄薄的唇瓣微勾,恰似雪山初融,冬去春来。
只可惜,此时这张绝世的浅笑容颜仍旧藏在被中,并未被任何人瞧见。
顾承想,其实刚才柳儿进来的时候,阿晚大可以出声,索性将事情闹开了赶他出去。
反正柳儿是府中人,根本不用担心泄密之事。
可是,阿晚刚才并没有这么做。
她只是睁大了一双圆溜溜的杏眼,飞速地用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唇,像只担惊受怕的小兔子一样屏住了呼吸,神情惶惶不安。
而等到柳儿离开之后,她居然还松了一大口气。
明明应该怕被发现的人,是他才对。
大晚上闯进女子闺房的人,是他。
欲行不轨的人,也是他。
阿晚这丫头这么做……难道是不自觉地在为他担心吗?
男人忍不住愉悦地笑了笑。
而且他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后面那一次吻下来之时,阿晚的抗拒似乎不再那么激烈,反倒是……有些懵懂的欢愉。
只是这人事未知的丫头,恐怕还不大懂,方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么看起来,阿晚应该没那么讨厌他,反倒是有些在意他的。
可能只是比不上最爱的那个人吧。
男人想到这里,眼中闪过几许落寞,带着些苦涩难言的滋味,片刻之后,那落寞便被微光掩埋。
顾承藏在锦被中的手指动了动,将掌心包着的小手握得更紧了。
没关系,他有耐心。
他可以等到阿晚愿意交付真心的那一天。
只是这一切的前提是——
阿晚必须嫁给他!
而非其他任何人!
至于傅明深,那更是绝无可能!
上一世的代价付出的已经够多了,他绝对不会让阿晚再受伤一次。
阿晚犹自不解气地恨恨捶打着,一直没动静的男人却突然伸手掀开了被子,抓住了正要锤向他心口的绣拳。
顾承握着她的两只手,微微抬起上身,十分无齿地将唇凑上前,在小姑娘白生生的手背上亲了两口。
“你……你……”
阿晚简直气的无言以对。
这人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呢!
不,应该说,太子哥哥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不要脸。
她明明记得,以前的太子哥哥恭谨守礼,绝不是这种轻浮之人。
可是现在……他……这都做了些什么荒唐事……
然而方才的教训还在呢,她也不敢出声。
生怕再惊醒了柳儿那丫头,下一次再想要忽悠过去可就不容易了。
她只好瞪圆了眼,无声地做着愤恨的嘴型。
那想生气又不敢发泄的模样,傻愣愣的,活脱脱像只鼓着气的小仓鼠。
顾承见着又有些手痒,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阿晚傻乎乎的脸。
嗯,温软细腻,手感极好。
阿晚厌烦至极,不经思索之下,忽然反应极快,啪地一下拍开了。
却是没控制好力度,发出了“啪嗒”极其清脆的一声。
“主子?”
柳儿又被这清脆的巴掌声惊醒了,她隔着门扇,在外面有些紧张地问了一句。
“唔……”
阿晚支支吾吾着,眼睛滴溜溜四处乱转,终于想出个临时的借口。
“没事儿,有蚊子”
“啊?这都深秋了,哪儿来的蚊子啊”
柳儿抓了抓脑袋,感觉自己是一觉睡蒙了,不然怎么都听不懂主子的话了呢。
阿晚忍不住想要扶额,柳儿这丫头大晚上的这么聪明做什么。
然而自己找的借口,再荒谬也得继续往下编。
“咳,我刚刚做梦……梦里……有只大蚊子”
未免这丫头又冒出什么话来,阿晚赶紧又补了一句。
“嗯……我困了,你也快些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哦好”
柳儿愣愣的摸了摸脑袋,又睡下了。
总算是走了。
有这么个警醒的丫头守着,阿晚想要不提心吊胆都难。
后来不管顾承再怎么逗她,她都不敢发出动静了。
小姑娘只是直愣愣地裹着被子,假装听不见看不着,闭着眼抿着嘴做挺尸状。
偏偏那细长的睫毛尖儿一颤一颤的,明显就不是睡着的样子。
顾承经过前头的一番亲昵,此时心情也好了许多。
他心中另有计较,暂时也就先放过了阿晚。
阿晚憋了会儿,感觉身边的人没动静了,才将眼睛偷偷睁开了一点儿缝隙,悄悄地往旁边瞄了一眼。
身侧的男人正枕着手,沉默地望着青色纱帐顶,眼中漆黑一片,不知在筹划些什么。
这样安静下来的顾承,与方才的那个狠厉轻浮之人,仿佛判若两人。
他又回到了平日里的冷静模样,变成了她所熟悉的太子哥哥。
不过下一刻,阿晚就觉得自己错了。
男人眼睛眨了眨,捉到她的视线,忽然轻笑着侧过身来,长长的胳膊揽住她的腰,将她连同着被子整个儿搂在了怀中。
阿晚的头埋在他胸口,心中闷闷地念叨,这轻浮的样子,分明就跟刚才没有区别啊!
哎,是她想太多了,可能太子哥哥一直就是这种人吧。
她只是如今,才有幸窥见了他的真面目。
天色快要亮的时候,阿晚还是忍不住了。
秋夜里寒气袭人,她到底是舍不得那人着凉,还是将锦被分了一半过去,给他好好盖上。
那人却是得寸进尺,得了暖和的被子却还是抱住她不肯放。
她伸手用力地推了推还赖在被子里,紧紧地抱了她一整晚,依旧不想离开的男人。
可惜手劲儿像是落在了一块巨大的陨石上,分毫未动。
顾承微微垂着眼,看怀里的小姑娘急的不行,小脸苦兮兮地皱成了一团,好像他不走的话,下一刻阿晚就会委屈地哭出来。
他心中一软,到底是拗不过这个娇气的小丫头,只好点头答应了下来。
何况等到天色大亮,那时候丫鬟奴婢们都起了,院里到处是人,再想避人耳目地离开就难了。
临走前,顾承靠在榻上,从身后亲昵地拥住她,贴在她小巧玲珑的耳边,轻声道。
“阿晚,我不会让你嫁给傅明深的。”
阿晚怔怔地侧身躺着,脸埋在枕帕上,眼睫湿湿的。
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等她转过头去时,顾承已经掀开帘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向晚阁,书房临窗的位置搁了一张书案,正对着窗,窗子外头是一株开的正盛的木芙蓉。
桌案前的木窗用叉竿撑开了,重瓣木芙蓉在枝头绽放,似锦如霞。
阿晚穿着件藕荷色花枝纹绮云裙坐在窗前,有些懒怠地靠在椅背上,手中握着本书。
却许久也没有翻过一页。
这整整一日,阿晚都有些心神不宁。
她总是想到顾承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心中莫名地有些不好的预感。
取消和傅明深的婚事?
他想要做什么?
这一桩婚事,原本就是为了避开三皇子,措手不及之中借此避祸的。
如今,就算取消了和傅明深的婚事,那……她和三皇子的婚事……岂不是要被重新提起来?
与其嫁给三皇子那个色胚,还不如嫁给傅大哥。
当然如果可能的话,一个都不嫁那是最好了。
阿晚乱七八糟地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头绪。
她心烦意乱地甩开手,索性将书扔在了桌案上,望着枝头最高的那朵重瓣木芙蓉发呆。
“扣扣”
书房的门忽然被人敲响。
“进来吧”
阿晚出声懒懒道。
她没有转过头,依旧望着窗外发呆。
柳儿打开门走进来,将手中的一封信放在了桌上。
“主子,傅公子派人递了信过来,说是有急事。”
阿晚拿起桌案上的信,拆开信封,将信纸展开。
然而仅仅看了一眼,她握着信纸的手就拿不住地松开了,整个人无力地往后靠了靠。
信纸轻飘飘地落在了书房的地上。
怎么会……
竟然已经病入膏肓了……师父她明明还那么年轻……
她不过才三十多岁,本该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阿晚前些时候本来向皇帝舅舅求了位医术高超的御医,想要让傅大哥带着那位御医进入谷中给师父治病,可最后师父却是十分强硬地拒绝了。
她早该料到的。
阿晚心中突突直跳,脸色猛然变得惨白,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柳儿被她突然的动作唬了一跳,赶忙将落在地上的信纸捡了起来,叠好放在了桌上。
“对了,傅公子派来的那人还说,马车已经侯在后门那里了,主子随时可以动身。”
柳儿虽然不太明白那是何意,还是一字一句地仔细复述道。
“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出门。”
阿晚惨白着一张脸,努力镇静地吩咐道。
“是”
看着主子那副焦急模样,柳儿忙忙地应了下来,手脚利索地去准备。
柳儿忍不住有些惊叹,那位傅公子果然料事如神,居然猜到了主子收到信便会出门,还早早地安排好了马车。
想来将来定然是一位体贴的姑爷。
马车一路疾行,载着主仆两人进了山谷。
一入谷中,阿晚也不需要人带路,便直接抄近路往竹屋走去。
她在这里生活了三年,谷中的每个角落都已经十分熟悉了。
山谷之中一如初见那年,繁花如锦,幽静出尘,依旧是一处难得的避世佳境,方外桃源。
阿晚走到竹屋门口,还隔着几步远的时候,鼻尖就已经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仿佛整间竹屋都像在药炉中浸泡过一般。
她皱着眉快步走上前,伸手扣了扣竹门。
过了好一会,有位素服侍女从里面拉开了门扇。
阿晚随着那侍女走进屋中,掀开青色的竹帘,一直走到了最里面的房间。
屋中摆设十分简单,仅有一张矮榻,矮榻旁有一几案,案上放着一碗墨黑的药汁,还冒着蒸腾的热气。
不过是短短几个月不见,女人已经形销骨瘦的厉害。
她奄奄一息靠在床榻上,肩上披着件素锦襌衣。这襌衣原本是为她量身而制,如今披在她身上,却是空荡荡的。
女人瘦的像是枯枝一般,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干瘪的厉害,褶皱遍布已经如同古稀老人的手。
那个素服侍女一手端着瓷碗,一手用勺子将药送入她口中。
而她似乎连吞咽都有些难以做到。喝完一口,便要停顿歇上一会儿。
直到一炷香时间过去了,那小小的一碗药才算是见了底。
素服侍女收起碗退了出去,放下竹帘。
一时间,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她们师徒两人。
阿晚走上前,在她矮榻旁边跪坐下来,然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掌中的手冰冰凉凉,像是没有温度的玉石一般。
阿晚悬着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阿晚,你怎么来了?”
像是有些意外她的到来,女人背靠在榻上,浑浊的目光亮了亮,声音却依旧那么地有气无力。
阿晚想,如果傅大哥不送信过来,可能直到她去世,自己都不一定能够知道吧。
“师父,为什么不派人通知我?”
阿晚有些伤心地看着眼前之人,三年的师徒情分,自己却连她重病的消息都无法得知,还得靠着旁人的曲折转告。
女人听到她的问题,开口道,
“你不该来的。”
她说完,试图勾起唇角笑一下。
可那张脸瘦的厉害,两颊深深地陷了下去,连表情都变得古怪了些。
“我上次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师父知道那只是我的私欲,并不该强加于你的身上。可是一旦你来了,我就会抱着奢望,想让你将舞馆延续下去。”
女人的声音很轻,轻的仿佛下一刻便消散在空气中。
她虽然是这么说着,可那双疲惫的眼,却依旧跳跃着光芒,饱含希冀地看向阿晚。
“师父,我……”
阿晚愣了愣,喉咙仿佛被卡住了,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当初她离开山谷师父提出此事的时候,她就狠心地选择了逃避,想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却没想到,这件事已经横亘在她们师徒之间,成为一道必须跨过的鸿沟了。
虽然师傅口口声声说这件事只是出于她的私欲,但其实阿晚知道,并非如此。
她回京之后,有仔细打听过,师傅之前所开的舞馆除了教习舞艺,使得女子有一技之长,并以此谋生之外,同时也是收容那些孤苦女子的场所,是一件难得的造福之事。
当年师父的名声广为流传,也有这一部分原因在内。
可是也正因如此,阿晚愈发觉得责任重大。
这样的舞馆连师父当年都没能撑得住,更何况是她呢。她不敢,也承担不起……
“咳咳”
一阵痛苦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晚倾身过去,替她抚了抚背。
触到女人后背突出的脊梁骨的时候,阿晚细白的指尖忍不住颤了颤。
阿晚当日没有离开,而是留了下来,在身边照顾她。
如今女人的病情凶险,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
好在出门的时候已经留过信,相信娘亲也会谅解的。
不过两三日,女人已经病重到连药都喝不下了。
她的身体终于彻底衰败下去。
弥留之际,她虚弱地躺在榻上,甚至没有力气再说什么。
屋外的斜阳将竹屋染上暖意,带来温馨美好的错觉。
阿晚握着她的手,犹豫地盯着她灰白瘦削的脸颊。
心中像是有个声音,不断地怂恿着她,答应吧,答应吧。
片刻之后。
阿晚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
“师傅,我……答应你”
仿佛是话音落下的一瞬间。
女人的眸光逐渐涣散,唇角终于勾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然后,她轻轻闭上了眼,模样安静而祥和,陷入了永远的沉睡之中。
不过是几日光阴,阿晚却觉得,像是度过了很久很久。
阿晚按照师父的遗言,将她的骨灰埋在了山谷后的那片桃花林。
来年花期到来之时,林中又将繁花似锦,她再也不会孤独了。
阿晚办理完师傅的后事,满心疲惫回到了京城。
她向来是言出必行,既然答应了师父,便绝不会敷衍。
可是这件大事,她确实有些无从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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