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年六月十六,临安城破。
埋伏在城内的楚衡,与城外楚玉里应外合,攻破内城门。
临安城百姓,竟有自发替楚军推倒内城之众。
这一道门的倒下,见证了南晋的覆灭,大楚的诞生,这日,也是贵族与平民百姓之间那道几百年来越来越深的鸿沟,被填平那日。
凤允恭坐在金銮宝殿的龙椅之上,听着宫门外的喧闹,长久地沉默着,空荡荡的大殿内,唯有他一人而已。
该死的死了,该逃的逃了,不时的,有慌不择路逃错了方向的宫人,从大殿门口经过,却没有一人,看见里面的凤允恭。
“哄……”他呆呆地望着远处,听见什么巨物倒下的沉重回响。
时候到了,他心里清楚,许久,他迟缓地从座位上起身,走下阶梯。
这是他上下朝,走过了无数遍的路,有不耐烦的时候,有轻松的时候,也有沉重的时候。
可今日,只觉得脚步虚浮无力。
他低着头,顺着后门,走出大殿,一路,有四散奔逃的宫人撞到他,可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看看他这个亡国之君,问他,现在心里有多绝望。
南晋建朝近六百年,最辉煌时,将大梁逼得北上龟缩于千里见方都没有的属地,建号北梁,向南晋俯首称臣。三十大郡,何等威风。
而现如今,再回想着这一切,只觉得那是一场梦,罢了。
几百年基业,毁于他手,他是南晋的罪人。
前面一个怀揣着一包裹金银珠宝的太监,急于奔命,又怕自己的财物被人抢走,低着头一路疾走,凤允恭看见他朝自己撞来,慢了半拍反应,那小太监已经一头撞了上来。
那力道,撞得全身疲软无力的凤允恭,随即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到了地上。
小太监吓了一跳,待看清被他撞倒在地的人,眼中的慌乱随即为厌恶所替代。
“狗皇帝!”那小太监随即骂了句,还往地上啐了一口,立刻抱紧了包裹,又往远处跑去。
凤允恭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那小太监离开的方向,他们骂他狗皇帝,原来,连宫人都是这样想他的吗?
他曾以为,他在旁人眼里,应当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就算不是,也不应该被人指着骂狗皇帝,这三个字。
国破家亡,是他不曾预料到的。
若是他能预料到这结果,当初,也不会迫于群臣压力,而贬了楚玉的职。
他坐在地上想了一会儿,半晌,无声地惨笑了起来,又失魂落魄地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继续朝皇塔的方向走去。
他想起来了,并不是他不能预料到,而是,当初他不愿接受谢原的进谏,谢原给他上奏的一张长长的帖子上,曾认真地分析了,离开楚玉的他,将来可能会有什么后果,可他看到一半,就勃然大怒,烧毁了那张折子。
他想起,他看到一半,往后扫了一眼,看到了国破家亡这样的字眼,可那只是让当时的他更加愤怒而已。
若是,他当时肯听进谢原的话,就像是以前那样,或许,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
或许是,他急于想要证明自己的心,急切到已经让他,丧失了自我。
他现在求楚玉不要杀他,放了他,楚玉绝不会杀他,他知道的。可是,做错了的决定,不仅要让他的子民来承担,他,才是罪魁祸首。
“凤允恭啊……”他一边惨笑着,一边跌跌撞撞走上通往皇塔的长桥,“你这辈子做下最错误的决定,便是逼走楚玉……”
“皇兄!”八王四处找了凤允恭许久,猜他要么在皇塔上,要么就在去皇塔的路上,果不其然,在长桥上看到了凤允恭落魄的明黄色身影。
他见凤允恭笑得疯疯傻傻的,有些情绪不稳,立刻追了上去,一把揪住凤允恭的胳膊,急道,“皇兄!现在从暗道走还来得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凤允恭被他几句狂吼,吼得回过神来,一把甩脱八王的手,皱着眉头骂道,“滚开!”
从老八向他献计开始,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老八老九想来听话,从来不会违逆他的话,然后舒小五死了,他就知道,定是中了谁的计!
而那时,传来了云真生下龙凤胎的消息,老八的失态,他更是看在了眼中。
他不知是怎么回事,也不想再去问了,舒小五死了,对方的计谋,也就是成功了,他们成功挑起了内乱,挑起了舒家的愤怒和不甘心。
可他,没有怪老八,错的最彻底的人,是他而已。
“皇兄!他们已经冲进了内城,直奔皇宫而来,再不逃,就真的来不及了啊!”八王急得说话声音都在颤抖,他慌得六神无主,他在害怕。
凤允恭看着他,忽然间笑了起来,轻声回道,“你逃吧,皇兄不怪你,你回去,带着老九,一起离开,几个姐姐,和弟弟妹妹,都不要管了,楚玉不会杀他们。”
“你逃出宫去之后,若能寻到机会,那便代替为兄复国,没有机会,便隐居山林,永远不要出现了,离开皇宫,逍遥自在地过一辈子,也并非是件坏事。”
“那你呢?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逃走?”老八听着他的话,眼泪不知不觉地便往下淌落,他一边胡乱地抹了把脸,一边伤心地问凤允恭。
“我?”凤允恭耸着眉头,拼命压下心头的酸涩,许久,轻声回道,“我是南晋的罪人,该死。”
“可云真姐姐一定不会杀你的,你们……”
“不要在我面前提云真!”凤允恭一声沉喝,打断了他的话,“快滚!连为兄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云真,是他心中永远的刺,他已然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面目,面对她。
他喜欢她,可又不能喜欢她,因为她是他有血亲关系的妹妹。他又恨她,她杀了他的孩子,杀了他与舒兰的孩子。
八王被他一瞬间的面目狰狞吓得倒退了一步,说不出话来。
“快滚!!!”凤允恭咬着牙又朝他吼了一声。
凤允恭,一定已经生无可恋,可他身上,还背负着凤允恭的期望。
八王咬了咬牙,也瞬间做下了决定,猛地朝凤允恭跪下,磕了两个头,“皇兄放心!我和老九,这就走了!”
说完,低着头,头也不回地往回赶,许久,凤允恭都能听见他的呜咽声。
老八很久都没哭过了,自从父王走后,因为他也是为不受宠的妃子所生,只不过他的母妃早就死了,所以父王走后,他反倒渐渐的,和老八和老九亲近了一些。
他上一次看见他哭,还是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所以,他相信,有这样韧劲的老八,倘若能找到机会,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他隐约听到,远处传来兵刃交接的声音,随即转身,继续朝着皇塔走去。
他的身上,还有最后几滴舒太后和他相溶在一起的血,他能做的,是封住皇塔,保护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不受侵犯。
直到皇塔倒下的那日,里面的秘密才能公诸于世。
到最后,他几乎是飞奔着跑向那直耸入云端的雪白建筑,身后有几只箭,擦着他的衣角飞过。
他将那几滴血,倒入机关之中,听着在他头顶上响起的层层叠叠的机关声响,他没有时间了,必须在来人追来之前,跑到十八层,按下关闭皇塔大门的机关。
“王妃!凤允恭逃到了皇塔附近!”云真刚出了金銮宝殿,一个副将便跑到她跟前沉声禀报道。
“我说了捉活的,不许伤人!”云真见他身后跟着的几个提着弓箭的士兵,立刻骂道,“为何不听军令!”
“属下们没有伤他,只是想逼他停下!有几个弟兄跟着他上了长桥,隔得太远了,不知能不能追上!”
凤允恭去皇塔做什么?然而此刻却容不得他们细想,她随即提着剑奔向皇塔的方向。
她跑上长桥的瞬间,隐约听见自己人在岛上喊着,“皇塔被凤允恭封住了!”
凤允恭封皇塔做什么?他不想活了吗?云真心中更是惊骇,拼了命地朝皇塔赶去。
还没跑到尽头,便听得有人叫她的名字,“云真!”
她往身后看了一眼,除了那几个将士,没人跟着他们,她再抬头一看,果见不远处的皇塔上,几乎是在最顶层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那个平台没有任何护栏,顶上的风一阵阵地吹着,吹得上头的凤允恭身形有些不稳。
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扔掉手中的剑,双手聚成喇叭朝上头叫道,“凤允恭!你下来!”
“我欠楚玉的,用整个南晋来归还,欠你的,便用这条命来抵。”
大风吹散了他的声音,云真还没来得急说第二句话,便眼睁睁看着凤允恭,从高处一跃而下。
她的一声惊叫,堵在了嗓子里,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看着凤允恭的身体,跌落进底下的深林之中。
“啊……”许久,她轻声吐出口中的一口气,有些不敢相信方才看到的,她不知道该上前去,还是怎样,她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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