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寒阴寒的双眸瞪着她,似要将她冷冻成冰块一样,沈惜墨早见识到萧四郎的那身寒冷,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
“哪里来的刁妇,把她轰出去!”秋千寒看她丝毫不惧怕他,吼出来的声音变得毫无温度。
这个变脸比翻书还快,变声比弹琴还快的人到底是何方妖孽啊!
两个婢女战战兢兢地走到沈惜墨身旁,欲要请她出去,萧元郎将她搂在怀里,温声细语地道:“千寒,别闹了,我们来找千艳。”
秋千寒看他竟搂着她,勃然暴跳道:“还不把她撵出去,我不想看到这个刁妇!”
沈惜墨是哪里招惹到他了,不免怒道:“你以为我想看到你,我来找千艳姑娘,不是找你。”
“这是我的地盘,岂容你进来脏了我的地!”秋千寒怒气腾腾地走上前,伸手似要将她甩出去。
“千寒。”萧元郎紧护着沈惜墨,微有薄怒道,“你不许伤害她。”
秋千寒见他动怒,只好耸耸肩,暂作收敛妥协:“好吧,我不动她。”
他的墨玉哥哥温文尔雅,绝代风华,从来都是温和笑意,竟为了这个刁妇生气,还这样护着她。他心底阴冷地想,迟早把这女人扔进水里,活埋地里。
“千艳在哪里?”萧元郎看他脸色阴郁,转开话问道。
“在里面,我带你去。”秋千寒邪魅地一笑,将沈惜墨挤开身,拉着萧元郎就往里面走。
沈惜墨手里一空,萧元郎已被那抹刺眼的红衣带进了月洞门里,看不清人了。
她跺了跺脚,问一旁的绿采:“他是男是女,喜男喜女?”
绿采低声警告道:“沈小姐可万不能质疑他,我们公子是堂堂男子,是这温香阁的主人,奉劝沈小姐小心说话,莫要冲撞他。”
沈惜墨咬牙切齿,是谁冲撞谁,她什么话也没说,就被他口口声声骂着“刁妇”,还来跟她抢男人!
岂有此理,这个地方果然与她相克。
她沉着脸往里面走去。
绿采在前面引路,沿着抄手游廊转进,穿过一座石拱桥,周遭花木峥嵘,绚烂争辉,走进花圃里,闻得芬香扑鼻,整个人仿似被花香清洗过,一呼一吸间的气息也是百花香味。暗道这秋千寒到底在温香阁种了多少花?
不知何时,绿采已悄然退下,沈惜墨也不知该往哪里走,立在花圃丛中,风过耳畔时,听着有细语声传来,她循声走过去,看到群花遮掩的雕栏后有处短廊相接的两座水榭,匾额上榜着“浮生若梦”四字,里面正有四人。
易茗和秋千艳在对弈,难得的气氛融融,瞥见秋千寒牵着萧元郎姗姗而来,悠闲的面色变得郁然,怪不得千艳今日请他来这里,原来是知道他要来。
他落下棋子,抬眼笑着打招呼:“稀客。”
萧元郎还未做声,秋千寒在一旁瞪着没眼色的易茗:“走走,本公子今日心情好,陪你去旁边的水榭下棋。”
“千寒。”秋千艳站起身来,玫瑰红平金满绣的宫裙上系着五彩绣带随风而飘,天然艳冶的眉梢滑过一丝嗔色,双波一转望着萧元郎时,不觉齿粲道,“沈小姐呢?”
萧元郎回头张望,秋千寒已道:“姐姐提那泼妇作甚,你和元哥哥先叙叙旧。我和易茗不打扰你们。”
说着要拽上易茗走开,易茗有些恼火地道:“臭小子,我比你大两岁,你不喊我哥哥,倒喊比你小两岁的人哥哥,你这是什么逻辑?”
“元哥哥日后是我姐夫,我就乐意喊他哥哥。”秋千寒凶悍地瞪他,“至于你,日后少进来找我姐,你再进来,我打断你的……”
“千寒!”秋千艳喝止他,“不要无理取闹。”
话音弗落,沈惜墨步履缓慢地往这边走来,萧元郎看到万花丛中的她,抬脚走了过去,见她乌黑的发鬓边上零落着轻飘的花瓣,他伸手替她温柔地拂去。沈惜墨笑了笑,握上他的手。
秋千寒见得此幕满面霜色,正要飞身过去把那女人跩开,被他姐姐拦下:“你休要再胡闹了。”
秋千寒眼里不甘,只厌恶地扫向那女人。
沈惜墨和萧元郎并肩款款而来,她一身清简的湖色纱裙云裳拖地,直如一树初开梨花,清清寥寥,秋水波光的眼睛盈盈透亮,浑然素净的装扮自有落落大方的从容。走近后,对着秋千艳微微一笑道:“与姑娘又见面了。”
秋千艳只看着一白一青的衣袍在风中纠纠缠缠,如遥望着明亮的湖光山色,二人宛若对璧人,丰姿可照人,她回过神艳羡地笑道:“沈小姐守信之人,上次在此就说过会带你家相公亲自登门答谢,我一直久候,终于是等来了。”
沈惜墨看了眼萧元郎,巧笑倩兮地道:“事在人为,只要有心,终能再见。”
秋千艳眼波不惊地浅笑道:“有心人亦是有缘人,沈小姐请坐。”
她长袖一挥,潋滟飘然地坐在大理石长案前,淡然道:“千寒你招待他们去另一处水榭里坐着,我与沈小姐单独说会话。”
沈惜墨客随主便地坐在她对面,悄然地瞥了眼易茗。
易茗感受到她略有审度的目光,心里莫名一紧。再看她手上还戴着那枚红宝石戒指,他又松了口气。
秋千寒不敢违逆他姐姐的话,拉着萧元郎往外面去。
萧元郎走时望了眼沈惜墨,沈惜墨也恰望着他,眸光相触,皆是投了抹让对方安心的眼色,又默契地笑了笑。
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眼神彼此看来是自然妥帖,可在外人看到时,却是难言的暧昧。
待三个男人走出去,水榭里楠本雕成的绿漆栏干外,垂杨倒挂,香风习习,红莲绽盛,两个女人彼此交心的愿述衷肠。
秋千艳慢慢斟了杯茶递给沈惜墨:“雪水泡的龙井,沈小姐尝尝?”
沈惜墨伸手去接时,碰到她柔弱无骨的玉笋般指尖,像是冰凉的雪水泡过,可再看她娇媚生艳的面颊上沁着薄汗。她没有多在意,低头啜着茶水,龙井的香郁浸散在鼻尖,入口时有茶的苦郁,又混杂着淡淡的清冽,如八月飞雪,热与冷交织入腹,回味无穷。
“冷热交融,好茶。”她不禁笑赞道。
秋千艳颊生笑涡:“沈小姐也是品茶之人,我平日无事总爱泡茶,可否与沈小姐讨教一番?”
“讨教不敢当,惜墨愿闻其详。”
秋千艳自饮一杯后,细细说来:“泡茶除了掌握火候外,更要讲究水源,水不同,茶叶的沉浮也不同。用温水泡时,茶叶轻轻浮在杯中,没有沉浮,也逸散不出清香。”
她一面说着,一面用紫砂壶茶具悠然地泡茶,沏了一杯温水所泡的茶,将茶杯推至沈惜墨面前:“而用沸水泡时,茶叶在杯中上下沉浮,茶香四溢,入口甘醇。我却独爱用雪水煮沸了泡茶,采集云雾缭绕的天山之雪,雪上之巅的雪水,将其封存,经历春秋二季,在夏日拿来泡茶最适宜。茶杯里的茶叶一次次沉沉浮浮,茶叶会飘散出春雨之温煦,夏阳之炽烈,秋风之醇厚,冬霜之清冽,四种口感。”
她又倒了杯雪水泡过的茶,递与她:“沈小姐不妨再用心试试?”
沈惜墨端起茶来又抿了口,微微闭目,忽有春风拂面之感,渐渐残花凋落,心田被茶香所引,漫上由苦至甜的滋味,慢慢睁开眼来。
“沈小姐是品出来了。”秋千艳眼角蓄满了笑,“芸芸众生,浮生若茶,许多人如这温水般不经风雨,平淡度日,没有沉浮起落,弥漫不出清香。但有些栉风沐雨饱经沧桑的人,他们在沸水中沉浮,如临深渊,跨过去或许会海阔天空,名扬万里,踏错一步则会万劫不复。而还有一种人,他们是生长在温室的花朵,却用雪水浸泡着成长,他们心无暇而性坚韧,历经跌宕沉浮的磨难,依旧初心不改,香溢四散。”
一袭话让沈惜墨心头万千澎湃,细细回味,竟是久久的无言相对。
“这世间大部分人是第一种,我、易茗、萧四郎皆是第二种,然而庆幸的是元郎是第三种人,他比我们幸福,他在温室里成长,照耀着暖阳,心思却被雪水泡的纯净无浊,可他又比我们历经着更多的沉浮,十年的痴傻,哪一日不是风风雨雨地度过,但他依旧温煦、炽烈、醇厚、清冽,正如这杯苦尽甘来的茶。”
沈惜墨听了鼻翼酸涩,她竟将元郎看的如此透彻心扉,让她也自愧不如,只叹自己与元郎认识不到三个月,比不得秋千艳和元郎这么多年的情义,她心里酸楚的不是滋味,只能黯然一笑道:“千艳姑娘的这番话令我受教了。”
秋千艳清婉一笑:“看来沈小姐也是第三种人。”
沈惜墨涩然:“我哪里会是呢,反倒是你们这些人,你和易茗才是心无暇而性坚韧,元郎有你们照顾,他的确是幸福多了。”
秋千艳摆了摆头,感慨地笑道:“我们早已不是纯净之人,手上沾满了污秽。元郎却是我们当中最无暇剔透的人,他如今仿若新生,希望沈小姐能护好他,不要让他陷进这滩浊泥中。”
沈惜墨迟疑不解:“你们四人从最初的结缘,便融为一体,身负相生相克的至毒,匡扶天下正义。只是元郎这些年痴傻,全是你在帮他,他对你的愧疚,能够置之不理吗?”
秋千艳苍凉道:“这天下的正义岂是我们几人能匡扶的,又会用多少血肉筑成?元郎从来没插手这些,他不懂也不会想去懂,他受苦这么多年,应当过个常人般的日子,将来有妻有小,平平凡凡地走完这一生也是好的,谁能知道明日和灾难哪个先到来呢,但有了你,便会愿意与你一生清宁地携手到老,哪怕这一世的庸碌。”
她顿了顿,五指抖瑟一曲,深深换了口气道:“沈小姐,请你答应我,定要照顾好。他其实并不欠我的,没有他,哪里会有我秋千艳呢?我感谢你,让我终于看到他心智恢复的这一日,他会值得你所爱。过几日我把萧府的暗人撤掉,青衣和青书两兄妹就留在你们身边,至于那解药我会想办法,日后你们不要再来找我们,今日只当是最后一面。”
沈惜墨听到这里,如何不知她话中生离死别之意,她只是不敢去想,他们四个人当初服下毒药,便是会有毒发之日的可能。若再往深处想,他们如同朝廷的暗杀组织,知道朝廷不少秘密,又岂能一朝功成身退呢?
“没有别的办法吗?”沈惜墨不敢再想下去,满心的惊痛骇然之下,伸手去握住她的手。
秋千艳却是缩回手,沈惜墨才发现她整只手如寒冰一样,再看她涂着艳红口脂的双唇也在发颤,她站起身来,秋千艳也怫然站起,身子晃荡间掀掉了桌案上的茶杯,沈惜墨忙是扶住她,她身子竟颤抖的厉害,且浑身冰得疹人。
听到破碎的声音,另一边水榭处的三个人全奔过来,秋千寒一脸阴寒地冲进来,当看到他姐姐倒地,他一把将沈惜墨甩开,恰好被刚赶到的萧元郎扶住,他惊道:“你有无碍?”
沈惜墨捂着胸口缓过气来,抓着萧元郎道:“我没事,你快去看看千艳姑娘。”
秋千寒抱着他姐姐,替她搓了搓手臂上的冷寒。
易茗握紧了拳头,脸上的隐忍与焦灼撕裂着心肺,看着秋千艳像是寒风中凋落的红莲,他咬了咬牙,迅速从腰间掏了个珐琅药瓶来,倒了些白色的粉末,蹲下身让秋千艳吸食。
被秋千寒一巴掌打翻,吼道:“你给我姐姐吃的都是些什么破玩意,她发作的越来越频繁?”
沈惜墨看着那粉末,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萧元郎蹲身紧紧握住秋千艳冰冷的手,嗓音湿凉地道:“你的热寒症还没好?”
秋千艳被一双温热细腻的手触碰,她急忙推开,绝艳的姿容残败如柳,像随时会飘落碾在泥土里,玉骨冰肌的面颊是浓妆也掩不住的极虚极弱,她意志错乱,周身寒浸入骨,瑟缩着的身子趴在地上,舔舐着上面的白色粉末。
“姐姐!”秋千寒猛然惊喊,想要抱住她,被易茗拦住,低沉悲鸣道:“她不吃会死的。”
众人震骇,这还是那个艳姿无双、名动天下的第一名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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