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弦道:“荇儿已经死了,被你杀死了!你不记得了吗?就在她出嫁那天。”
汝明礼像是被谁点住了穴道,瞬间安静下来,死死地盯着海弦,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过了片刻,他忽然笑起来:“你胡说,荇儿分明每天都会来这里,她每天都会来的。”
“荇儿恨你都来不及,又岂会来这里?你杀了她的父皇,令她的兄弟痴傻,还差一点夺走了宁国江山。荇儿恨不得你千刀万剐才开心。”
他只觉得手里一空,那支笛子很快被人夺了过去。待他反应过来,牢门再一次被人锁上了。他疯狂地挥舞着双手,铁链子撞在牢门上,发出沉闷的硁硁声,海弦觉得有些刺耳,对狱卒道:“每日只能给他一顿饭食,不许给水喝,谁若善待它,杀无赦。”
狱卒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隔着牢门狠狠往汝明礼身上抽了一鞭子。
海弦原以为,看着汝明礼这般受辱,她一定会十分痛快。然而即便汝明礼再痛苦又如何,甫翟终究是回不来了。哪怕汝明礼一辈子受尽折磨,他也赔不了甫翟的性命。可她终究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放过了他,不甘心看着汝明礼好过,却要甫翟与她天人永隔。想到这里,她痛苦地闭了闭眼,对跟在身旁的太监道:“以后每日午时,都将汝明礼悬挂于城楼两个时辰。”
泰泽二年的第一场雪下在上元夜的深夜,去年元夜时,她与甫翟身在边塞,今年元夜时,甫翟弃她而去。斯人永逝,恐怕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此后年年岁岁,每一个上元夜恐怕都会在孤独凄清中度过了。皇陵一隅,是甫翟的空冢,海弦每隔十日都会亲自来此打理枯草。崔屏撑着油纸伞站在她身后,跟着她一道拜了拜空冢,后面有个小卒风风火火地奔来:“拜见陛下,小臣有事禀报。”
崔屏斥道:“没看到陛下在拜祭护国将军吗?有事一会儿再说。”回头又对海弦道,“陛下,今日大雪,陛下可还打算去殷崖城中拜祭护国老夫人?”
护国老夫人是甫翟的娘亲,她曾答应过他,若是哪一日甫翟无法去向娘亲进香,便由她代为尽孝。所以,即便雪下得再大,她也是要去的。
海弦敛起衣摆,点头道:“待回宫中换过衣裳,先去殷崖城中拜祭老夫人,然后再随镇去殷崖城中的崖边看看。”
崔屏知道时隔近一年,海弦依旧没有死心,但凡出宫,总要去崖边往往,或许她也已经渐渐相信甫翟不会再回来,只是这已经成了习惯,便再难改变。
雪霰子不停地下着,打在伞上沙沙作响,阿库看看天色,正要劝说,却见方才那小卒直挺挺地跪在原地,不停地磕头道:“陛下治罪,叛国囚徒汝明礼因不堪连日受辱,已经在狱中自裁了。小臣未能来得及阻止,还望陛下开恩。”
海弦停了停,闭上眼吸了一口气,汝明礼就这样死了。
罢了,死就死吧,这些天日晒雨淋,或挂城门上,或赤膊浸泡渠水中,也已是羞辱够了。崔屏撑着伞在后边小声问道:“陛下,汝明礼的尸体如何处置?”
“丢去崖边,另立皇纸告知宁国百姓,七日内若非家中有人亡故,不得祭祀烧纸,凡有违抗,入狱三月。”
崔屏迟疑了一瞬,点头道:“奴婢这就去办,那么随陛下去殷崖城内拜祭一事就由阿库将军代劳了。”
回栖凰宫换过衣裳出来,雪霰子已经渐渐转小,两个瘦小的太监正在宫门口扫雪,刚扫清的道上,未多时就不满了大小不一的脚印。三个衣着怪异的男子被人引着往这里走来,带头的那名男子头戴一顶十寸高的白帽子,身上着了一件绵白的袍子,袖子边缘镶着闪亮的珍珠,鼻梁高挺,眼珠子是明显的浅蓝色,一看便知不是中原人。
海弦问扫雪的太监:“他们是谁?这是准备往哪里去?”
“是太上皇命人找来的波斯神医,专门来给三王爷治病的。”
“波斯来的人,会不会是招摇撞骗的?晚些再去拜祭,先过去三王爷的宫里看看。”海弦转身要走,两个波斯人已经率先一步越过她,回头朝她拱拱手:“宁国的皇帝不相信我们吗?我们走遍大江南北,多少人在我们手里起死回生,三王爷不过是傻了,这个太容易治了。”
海弦有些急恼,但碍着是袁霍专门请来的“神医”,不便得罪,只得淡道:“那么有请神医们尽力一试了。”
波斯神医昂着头,把手里的药箱往小太监手里一扔,道:“告诉你们太上皇,要是治好了,记得奉上八千两黄金。”
海弦淡淡一笑,回过头用极低的声音对太监说了几句。
未多时穆圳川被太监引着往这里来了,一见到波斯人,不由露出了“久别重逢”的神色。他匆忙向海弦行过礼,说道:“这些人是微臣的朋友,也是微臣引荐给太上皇的。”
海弦道:“连你都治不好三王爷,他们当真有这样的本事?”
穆圳川笑道:“陛下莫怪微臣才浅,微臣只善草药,却不善针灸,他们曾在中原访遍各处名医,无论草药还是针灸,都十分精通。三王爷的病乃是惊吓所致,依靠汤药并不能起效,恐怕需要与针灸相结合,方能有些转机。”
海弦点了点头,对波斯人客气了几分,说道:“如此便由你们试一试吧。若能治好三王爷,朕赏金万两。”
一万两!波斯人面面相觑,这个女皇帝为了自己的亲弟弟,可是真舍得下重本。
海弦领着波斯人去了朝鸾宫,此刻袁懿坐在地上玩花泥,一张小脸上沾满了泥水,衣角上也污迹斑斑,他却丝毫不觉得难看,正玩得尽兴。
三四个年龄相仿的太监宫女陪在一边,虽笑闹得起劲,但看得出来,笑容里明显有些腻烦。见陛下带着几个波斯人进来,连忙从地上起来,顺势跪在海弦脚边叩拜。袁懿像是没有见到来人,只是冲海弦笑着招了招手,说道:“皇姐过来,陪我一起玩花泥。”
阿库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擦了擦他的小脸,将他放在床榻上说道:“先陪皇姐看个杂技,等看完了呢,我和你一起玩一天花泥可好?”
袁懿问道:“什么杂技,是像小安子一样从袖子里变出一朵花吗?”
海弦笑着摸了摸袁懿的头,对阿库道:“他看起来似乎比从前好些了,其实这样挺好,为何父皇总是想着要将他治好呢。”
“太上皇毕竟只有他一个儿子,当然希望好好的。”
海弦面上一滞,拉着袁懿下榻,走到波斯神医身边,说道:“大夫们看看吧,如果真心治不好也无妨,只是千万不能伤了他。”
波斯人笑着行了个他们当地的礼节,然后连哄带骗的把袁懿带到一边,挽起他的袖子正要为他把脉。袁懿像是忽然看到了什么,飞快地弹跳开去,大声喊着:“走开,走快,蝎子!”
波斯人满腹狐疑,看了看自己的衣衫,又看了看脚下,哪里来的蝎子。阿库也觉得奇怪,这宫里头日日有宫人打扫,莫说蝎子,即便是蚂蚁也进不得大殿的。又看了一眼波斯人,只见他们衣衫齐整洁净。
然而袁懿却是节节后退,指着波斯人的耳边道:“叫他们出去,快出去!”
海弦朝几个波斯人看了一眼,只见他们的右耳上都带着一个耳坠子,那耳坠子弯弯曲曲的,粗粗一看,倒与虫子有几分相像。
见海弦神色一凛,波斯人忙识趣地摘了耳坠子,对海弦道:“我们不知贵国皇子怕蝎子,还请陛下原谅。”
海弦心下疑惑,从前袁懿是跟着院判学过一些医理的,也曾跟着御医们进过御药房辨识草药。他从不避讳蛇虫鼠蚁,蝎子自然也不惧怕。如今虽痴傻了,却也不至于这等反应。她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穆圳川,只见穆圳川似恍然大悟一般,走上前来朝海弦拱了拱手道:“陛下,微臣揣测,三王爷的病或许不仅仅是惊吓所致,或许还曾中过蝎子毒。”
“中过蝎子毒,为何你早先没有查出来?”
“这便是施毒人的高明之处,先下毒,待三王爷病后再解了毒。等微臣查验时,早已经来不及了。”
海弦想到汝明礼精通医理,这样的手段他自然十分擅长,心中又燃起一团火,就这样让汝明礼自尽,当真是便宜了他。她侧头看着穆圳川道:“那么,如今又法子了?”
“以毒攻毒,外加针灸,想来还是有七成康复的把握的。”
海弦微微颔首,对他道:“这边就交由你照应着。”说罢又回头对阿库道,“走吧。”
回到栖凰宫,海弦把批阅完的折子送去偏殿里交由袁霍过目,见袁霍一脸笑意,她不由问道:“父皇何事这般高兴?”
袁霍卖着关子道:“方才有人带回一个好消息,你可要听?”
海弦目光一亮,问道:“可是甫翟有了好消息?”她抬起头,带着几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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