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弦在镜子前站定，执起一支黛笔，对着镜子细细瞄着眉，口里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甫翟，我原先并不知道这一句，现在我却是知道了。这样的愿望，你何时才能替我实现？”

　　就在这时，那支黛笔“咔嚓”一声，碎成了两截。她心口莫名一刺，有些惊恐万分地看着手里断掉的黛笔。

　　不过是碰巧罢了，一定是黛笔放了些年月，才会变得脆了。她这样安慰自己，心里却是止不住的害怕。

　　她像是逃离一般，飞快地离开了她住的小院，又快步进了甫翟的院子。院子里依旧十分洁净，见不到半片枯叶。她进了甫翟的房间，径直走到床榻边，坐下来一寸寸摸着被褥，企图找出半点甫翟来过的痕迹。

　　然而那被褥却是崭新的，没有半点甫翟的气息留下。她站起身，见墙上挂着一把佩剑，踮起脚尖将那佩剑摘了下来。拉开剑鞘，宝剑的光华在眼前一闪，一缕乌黑如墨的秀发被利落斩断。

　　海弦收起宝剑，用红丝线将那一缕发扎起来，放在了书桌下的抽屉里。她又打开荷包，从里头摸出一个发束做成的同心结，对着窗边痴痴惘惘地道：“发结同心，甫翟，你若愿意给我一个将来，便再为我做一个同心结。”说着像是向谁展示一般，将手中的同心结对着窗边晃了晃，又仔细收了起来。

　　离开凌宅的时候，荷包又鼓了几分。铁扣、黛笔、同心结，这些都是甫翟留给她的念想。她回头看看，但愿有一日甫翟留给她的不再是念想。

　　阿库和崔屏见她出来的时候，面上的表情十分平静，无一丝沉痛，倒也松了一口气。阿库扶着她上了轿子，对海弦道：“有件事，要同你说。”

　　海弦疑惑地望向他。

　　阿库叹了叹，说道：“昨天有人来报，在一条河里捡到了一身破败不堪的铠甲，锈迹斑斑，看起来已是有些年头了。因今日含芷大婚，本是想过些日子再同你说的。”

　　海弦指尖一颤，扶着轿子臂的手顿时滑了下去，她忙问道：“那身铠甲在哪里？”

　　三个人又来到了衙门，阿库命人将铠甲捧了出来，果真是锈迹斑斑，支离破碎。海弦颤抖着双手，捧起那件铠甲，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旁人或许认不得甫翟的铠甲，她却是认得的。那铠甲的胸口处少了一粒铁扣子，恰是她荷包里的那一粒。她记得阿库说过甫翟的腹部曾受过箭伤，她看了看铠甲上，的确在腹部的位置有一个一指大小的洞。

　　她打了个软跄，有些无力地坐下来，崔屏忙上前来将她手中的铠甲捧过，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海弦闭了闭眼，在睁眼时，眸子里迷上了一层薄薄的水光。

　　“这身衣服是甫翟的。”过了许久，她喃喃道出这样一句。

　　阿库慢慢点了点头：“的确是他的。”

　　海弦颤巍巍道：“这是在哪里发现的，朕要去看看。”

　　崔屏道：“穷乡僻壤之地，陛下还是莫要去了。”

　　海弦却是不依，犹自扶着椅子站起来，说道：“备轿，朕要去看看！”

　　崔屏焦急地看着阿库，一时有些手足无措。阿库心知拦不住海弦，干脆绕道她身后，往她脖子上用力一批。

　　衙门里的人都有些惶恐，深怕阿库连累了自己。阿库却是对崔屏道：“速将陛下带回宫去。”说着两人将海弦抚上了轿子。崔屏又回来将那身铠甲捧在了手里。

　　刚回到栖凰宫未多时，海弦已经转醒。见自己躺在一张软床上，上好的贡缎锦被。她飞快地套上鞋子，去找那身铠甲。刚下床，却见那铠甲被叠得整整齐齐，正摆在茶几上。

　　她捧起铠甲，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一般将她抱在怀里，用脸颊细细婆娑着，生了锈的铁铠擦过面颊，带起几分刺刺的疼痛。一颗颗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落到铁铠上，像是开出了一朵朵晶莹剔透的花。

　　听闻外头有动静，她迅速擦去了眼泪。崔屏吩咐着宫人们在外头布菜，海弦唤了一声，她快步推了门进来，一脸惶恐。

　　海弦道：“把针线取来。”

　　崔屏道：“陛下有什么女工要做，让奴婢动手就是了。”话音刚落，见海弦手里捧着那件铠甲，忙噤了声，去取针线。

　　海弦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寝殿里，坐在烛光下认认真真地缝补铠甲。到了饭点，也不见她出来用膳。崔屏不敢去催，只得候在外头随时等候召唤。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才看到海弦开了们，说道：“再去抬一个衣架来。”

　　崔屏自然知道海弦要做什么，很快命人抬来了衣架，将那件铁铠小心翼翼地挂在了衣架上。海弦立在那里，细细地摩挲着铁铠，眼神复杂，似眷恋、似解脱、似不舍、似悲痛。

　　宫女们悄悄叹了口气，无声地退出了寝殿。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件铠甲也日日挂在海弦的寝殿里。然而她的寝殿却像是变成了禁地，除了三个贴身的一等宫女，再也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打扫。

　　她的脾气也开始变得日益暴躁，但凡有半点不顺意，就要人挨板子。就如那日为三王爷袁懿讲习的文师傅向海弦声称三殿下多年来无所进步，该学会的都学会了，那些《春秋》、《中庸》怕是没必要再学了，海弦气得当场将一只青花瓷茶盏丢向他。

　　文师傅离开的时候，是膝行着的。

　　海弦命人把袁懿带到身边，问了他一些诗词，袁懿答得还算流利。有问了一些《史记》之类，袁懿却是牛头不对马嘴地答了。海弦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让宫女准备了笔墨，柔声道：“你把前些日子学的诗词写给皇姐看。”

　　袁懿乖顺地执了笔，认真地在纸上写下诗词，时而回忆，时而疾书。过了半刻钟，他把诗词拿给海弦看。

　　只见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已然不似袁懿当初的那一手好字。在看那些诗词，不知错了多少字，前半段倒也勉强对了几句，写到后来，却是不知所云。

　　海弦再次叹了口气，用爱怜的目光望向他。

　　袁懿已经十二岁了，却还是这般，几年下来当真是没有太多的进步。她将来如何把宁国的江山交回到他手里，海弦这样想着。

　　“皇姐，她们说我是傻王爷，我真的傻吗？”袁懿抬起头，楚楚可怜般看着她。

　　海弦这一回并没有震怒，因为这样的话，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到了。先前罚也罚了，杀也杀了，终究是堵不了悠悠之口的。她拍了拍袁懿的头，笑道：“皇姐为你寻一个王妃可好，将来由她来照顾你，总比旁人要细心妥当。”

　　袁懿有些迷茫地看着她，王妃，是和宫女一样，专门陪他玩堆泥人的吗？

　　海弦将这件事同阿库说了，让他去官员的女眷当中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来。她知道，要找这样一名女子，十分困难。官职高的，家中女子自然是不能够嫁给这样一位王爷的。况且海弦还要拉拢这些老臣，为宁国江山保驾护航，自然没有得罪他们的道理。

　　但那些六七品的小官，即便是嫡出的女儿，终究是配不了“王妃”的名头的。思来想去，阿库道：“不如就从四品的官员里挑个嫡出的女儿，样貌逊色些的也就罢了，只要人品端正，将来肯细心照顾王爷就行了。”

　　海弦却道：“好歹是王妃，样貌自然也不可逊色，将来母仪天下也未可知。”

　　阿库顿时明白了海弦的心思，很快便从四品官员的嫡出女儿当中选出了一名女子，是护城军副统领胡扬的女儿胡静芝。胡扬原是跟着甫翟征战大巫国的，在征战期间，曾献过良策，被海弦所器重，封了一个四品官职。

　　胡扬虽知王爷有疾，但想着若非海弦提拔，他如今不过是个退伍的兵士，何来这份殊荣。因此阿库去说项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阿库把胡静芝带进宫中，以为陛下敬献绣品的名义去了栖凰宫。

　　海弦一眼见到胡静芝其人，只觉得衣着清清静静，眉目清秀喜人，容貌端庄雅致，为人恭敬守礼，举手投足间自有小家碧玉的清新气质，与那些大家小姐比，却又丝毫不逊色。

　　胡静芝手捧一只一尺长，两指宽的锦盒，恭恭敬敬向海弦行了礼，随后道：“静芝不才，为陛下绣了两块绢帕，今日特来献上，还望陛下莫要责怪静芝的绣功拙劣。”

　　她的声音娇娇柔柔，悦耳动听，却丝毫没有半丝伪装的成分在里头。一见就是个十分温柔懂事的女孩子，海弦十分喜欢，让崔屏接过锦盒，又扶了她起来。珠儿察言观色，见海弦面露笑容，便扶了胡静芝坐下来。

　　海弦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回避下，静芝今年一十三岁。”她忙起身答了。

　　海弦笑道：“你只管坐着答话就是了。”心头想着，胡静芝虽笔袁懿长了一岁，却正好可以照顾他，倒也是十分不错的。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命崔屏将绣品呈上来。

　　崔屏小心翼翼地取出两块绢帕，胡静芝忙起身站到崔屏跟前，一人举了一块，供海弦观赏。只见两块帕子各绣了“凤凰于飞”和“喜鹊报春”，那绣功卓绝，简直可以和司制坊的女官们的手艺相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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