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无声地看着眼前的雪墙一点一点变高,天色渐渐黑下来,早已看不清雪是否停止。海弦俨然饿得手脚无力,软绵绵地靠在他胸前,努力回想着吃食,或许这样还能支持一会儿吧。就在她觉得自己将要睡过去,恐怕再也没法醒来的时候,外头仿佛传来了忽远忽近的呼喊声。甫翟忙竖耳听了一会儿,欣喜道:“海弦海弦,好像有人在找我们。”海弦也侧着耳朵去听,似乎的确有凌乱而轻微的人声响在耳边。
她正要回应,没想到雪墙一下子被压塌了,尽数落在她脚上。眼前豁然一亮,远处似乎有一排火龙缓缓及近。她激动得想要起身,才刚撑起身子,又跌回到甫翟身边。
冻得太久,手足已经近乎麻木,甫翟哆嗦着唇齿,说道:“且留着力气,等他们上来吧。”其实火龙离他们还很远,隔着层林,且雪后的路难走。火龙正慢慢向他们靠近,两人彼此依偎静等,唯有靠着仅存的意志撑下去。他们迷迷糊糊地看着火龙一点点向前移动,直到天色黑尽,终于等到了前来救援的宁军。
漫天漫地的大雪扑落,火把的光亮投在茫茫白皑上,打出一片黄晕,反射到眼睛里,刺得睁不开眼。
宁军看到躲在洞口里的两个人,纷纷围上来,将两人扶出来。甫翟才刚立起身,脚腕处已冻得无半分直觉,迈步间一个踉跄,重重跌倒在地。与此同时,海弦也打着趔趄往前栽倒,沾了一脸的雪。宁军连忙将她搀扶起。甫翟想要抬手帮她擦去,奈何在雪地里困得久了,两只手像是被冰封住一般,半点也动弹不得。
朱启捧着两件大氅进来给他们披上,甫翟和海弦被簇拥着走出山洞,两人艰难地挪着步子,整个人像是虚浮在雪面上,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来。
将士们见海弦走得吃力,忙问甫翟是否要背着公主回营。甫翟颤巍巍停住,问道:“你还能不能走?如果走不了,我们先留在这儿烤火,等身子热了再回营。”
营中不可一日无将,况且他们已在这里困了多时,如果吉那得到消息甫翟不在营中,只怕会带兵杀个措手不及。她咬紧牙关迫使自己站稳,粲然笑道:“又不是大不了的事,自然能走。”
甫翟按着抖动的双腿,勉强动了动腿以便舒缓筋骨。众人搀着他们两出洞,两人俱是走不稳,甫翟扬着唇笑道:“咱们两个每次瘸腿都瘸到一块儿去,当真是缘分不浅。”周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暧昧,海弦朝他瞪了瞪眼,他不甚在意,只管自己笑。
走了半里路,身上终于开始有了几分热意,两条腿也渐渐得以舒展,不再似先前那般麻木不听使唤。拂晓之时,雪势依旧不减,遮天盖日,苍茫浩瀚,连同百里大营都是一派绵白笼罩。茫茫无际的白色之中,有一袭玄色大氅往这里愈趋愈近,身后还跟着乌压压的长队。
宁军们纷纷举着长枪护在甫翟和海弦身前,一脸警觉地停下来。
甫翟扬了扬手,说道:“不必停,从那个方向来的必然是宁国的人,走去前面看看。”
虽如是说,但将士们依旧紧紧握住长枪,一刻都不敢懈怠。甫翟也不由自主地将手按在剑柄处,直到走近了才看清来人。甫翟连忙让将士们把长枪收回,握着海弦的手臂走上前。海弦喜不自胜,跟着甫翟走向队伍,说道:“甫翟你快看,阿库奉父皇之命给我们送军饷来了。”
阿库见到海弦,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容,很快又敛了神色,跳下马,命人将军饷卸下送去粮仓。阿库拢了拢大氅走上来,毕恭毕敬地作揖道:“公主万安。”海弦苦笑一声,搓着手背道:“你倒是得父皇器重,连护送军粮一事都交给你负责了。”话说出口,只觉得竟是这般生疏。
阿库只是淡淡一笑,别过头去吩咐着身后的人。甫翟忙对将士道:“快去准备些饭菜,军粮使的饭菜随了我和公主,他们这些人定不可怠慢了。”说着指了指跟随阿库一道送军粮来的队伍。
阿库看了甫翟一眼,张张嘴,却并没有发出声音。外头冻得刺骨,海弦不住地打着寒噤。甫翟早早地带人回到领地,阿库被甫翟请到了大帐里取暖。海弦坐在火盆边拨弄着黑炭,朝阿库招招手示意他坐过来一道取暖,阿库却似没看见一般,坐在沙盘边喝着茶。她有些失望地憋了憋嘴,问道:“我不在宫里的日子,父皇可安好?”
她夹了一块黑炭投进火盆里,因着黑炭上沾满雪水,刚投进火盆就腾起滚滚白烟,呛得海弦一阵猛咳。甫翟迅速将她拉到一边,倒了一碗热茶给她。阿库按着沙盘想要站起来,屁股刚离开座位,却又坐了回去,说道:“三皇子得了痴症,陛下时常感染风寒,如今朝堂里乱成了一团。”
阿库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一切来得那样突然,快得令她无从接受。她临走前,三弟还在她跟前背诗写文。他那样敏捷聪慧,怎么可能得了痴症。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阿库,阿库耸耸肩,说道:“连穆御医都诊断过了,三皇子的病怕是好不来了。”
海弦听他提起“穆御医”,一时有些局促,回转身去看向甫翟。她们同穆御医只见的关系,阿库究竟是否知晓?
甫翟拿眼神示意她稳住心神,问道:“三皇子的病是如何得的?其他御医又是如何说的?”
阿库摇了摇头,淡道:“我懒得打听这些事,只听说似乎前一晚在褥子里见到一条猛蛇。”
甫翟又问:“除了这个,最近朝堂可有何别的动静?”
“能有何动静。”阿库似乎并不愿搭理他,转而看向海弦,口气依旧平淡无波,“我这次来,除了押送军饷,还奉了陛下口谕接你回京。”
“你转告我父皇,这里战事将歇,等甫翟打了胜仗我自会随他回去。到那时候,我再去父皇面前请罪。”北风吹得紧,掀着营帐门帘呼呼透进来,打在帐子壁上,沙沙作响。由于刚从雪里归来,她的脸颊呈现出异样的红紫,再配上一双红肿的眼眶,显得憔悴不堪。
若是换做以前,阿库见她这个样子,一定会狠狠责备甫翟不懂得照顾她,而如今却是一句怨言也没有,表情寡淡,只是随意点了点头,打了个哈欠问甫翟:“我们今晚住在哪里?”
甫翟招来两名士兵,带着阿库和随行的人去了临时搭建的帐子。海弦无力地坐在床榻上,怔怔地看着帐子壁不说话,甫翟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安慰道:“如今宫里混乱,你确实还是留在这里妥当些。所幸我在宫里安排了不少人,陛下必定不会有事的。”
她恹恹地点了点头,问道:“我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甫翟把炭盆搬到她脚边,说道:“这三四个月里若是能打胜仗,必然就能回去了。”说着他便站起身,一面系着大氅带子,一面走出军营。
海弦追了两步问道:“你去哪里?”
甫翟道:“去问阿库一些事,你先回自己的住处歇息吧。
甫翟来到阿库的营帐前,这会儿他正坐在炕上,两只脚浸在木盆里,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他仿佛还是几年前初见时的阿库,没心没肺,既贪心又善良。甫翟见帐子里只有他一人,便犹自进了帐子,说道:“这次的军粮为何迟迟不来?”
阿库道:“各处闹虫灾,百姓颗粒无收,这些军粮还是从百姓口里挖来的。”
甫翟见他终于肯搭理自己几句,便坐下来,又道:“你如今在京师可好?”
“陛下把这般要紧的事交给我,我能不好?”阿库冷笑一声,抬起脚随意擦了擦,对甫翟道,“我困了。”
甫翟本还想再问些什么,听他如是说,只得道:“你这一路上舟车劳顿,是该早些歇息。”他转身欲走,却又听阿库道:“送来的军粮本是十二万石,我临时又添了两万石,这两万石并没有做记录。”
“这些是你自己添的?你哪里来这么多银子?”
阿库道:“你不用多问,只管找可靠的人收起来就是。还有,汝明礼如今已经住在宫中,陛下的身子每况愈下,怕是力不从心了。”
甫翟道:“宫里的事全赖你了,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他正要离开,却见几个运粮使在外头鬼鬼祟祟地走动,只得又回了帐子。
难得见着阿库,加上好容易盼得军饷,海弦一时高兴,自是顾不得手冷脚凉,挑拣了些獾猪肉洗净了投入米粥里,煮了满满一大锅浓粥给阿库送去。
阿库的军帐子帘子敞开着,甫翟与他一道坐在木桌子边。海弦闻了闻香喷喷的浓粥,刚要过去,忽然看到甫翟一脸怒意地盯住阿库。地上横七竖八地散着碎瓷片,热茶溅湿的地方还冒着滚滚热气,像是刚争吵过一般。
海弦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站在哨杆旁看着里边的人,一时有些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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