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里充斥着剑拔弩张的气氛,阿库的面上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两只手紧紧攥成拳头,脸色青得吓人。甫翟重新翻开一只杯盏,倒了一杯茶,冷道:“分明是你克扣军粮迟迟不发,还敢假传圣旨!”
她不禁奇怪,宁国各处闹蝗灾的确不假,甫翟缘何如此说呢?她正准备进去劝架,不成想甫翟已经板着面孔出来了。
海弦愣了一瞬,侧过头瞧了瞧里头气鼓鼓的阿库,又看了看甫翟,问道:“出什么事了,你们怎么闹得不愉快了?”
甫翟将她拉远些,瞅了瞅她手上的浓粥,说道:“找个人把它送进去吧,我猜阿库这会儿不想见你。”
她愧道:“都是我不好,弄得你和阿库也说不上几句就闹翻了。”
他笑着带她进了大帐,说道:“与你无关,都是朝堂上的事。”
海弦问:“阿库可有说汝明礼的事?”
甫翟摇了摇头:“他一个字也不肯说。”
海弦悠悠地叹了口气,一个人当真能够变得如此彻底吗?
开春之后的第一场战役,甫翟带领三十余万雄兵杀入大巫国的领地,两方兵力相当,只因吉那有勇无谋,屡屡中计。宁军毫发无伤之时,大巫已损失一半兵马,数万人丧生于此,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吉那自乱阵脚,导致余下的兵马被尽数生擒。他单枪匹马不敌宁军,唯有弃甲而逃。甫翟带人穷追,直入大巫腹地。最终吉那被宁军活捉,甫翟铩羽而归,令人将最后一份捷报送入京中,只待班师回朝。
大巫国的继承人被俘虏,大巫的万里江山已然落入袁霍手中。
带着吉那回京,只怕节外生枝,又怕被他中途逃跑,军中将士都声称要带着他的人头回去。甫翟却道要将吉那放了,只带着两个降将回京。听闻甫翟做了这样的决定,一时间军营里沸腾起来,就连朱启也不赞同。
甫翟并没有解释缘由,只是逼迫着将士们将吉那放了,因声称违令者军法处置,大家也只得无奈尊崇。只是这样一来,军营里很快传出流言蜚语来:大将军凌甫翟与大巫国窜通,只怕图谋不轨。
朱启知道,这些流言蜚语必定是汝明礼安插的人散布的,他只盼着莫要传到陛下耳里去。
海弦虽不清楚甫翟的意图,但是对于那些流言蜚语自然是不信的。她几次追问甫翟缘由,他却是不肯说。她思量着甫翟如此做,必定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同大巫国闹得更凶,若是此时将大巫国君主逼急了,或许带着数十万将士杀入皇城也未可知。而汝明礼居心叵测,难保不会趁此机会杀害袁霍。
这样的事情,甫翟的确不能同军中人道,唯有被这般误会着,所幸父皇是明白人。他失了众人的信任,她只得帮他把这一份信任一点一点拾起来。因此她一头钻进了医帐,几日来不畏苦不怕脏,每天跟着军医为将士们包扎治伤。
这场仗虽已经接近尾声,依然有大巫国士兵进犯,每日总有几位伤重的将士被抬入营,为了替他们医治,海弦常常顾不得吃饭。
火头兵来送饭,总见到海弦将吃食分给了伤员,自己忙得满头是汗,却是连水也不肯喝一口,只好劝道:“公主若是因此累垮了身子,那当真是小的们的罪过了。”
这几个月来与大家同甘共苦,所有人早已经忘却了海弦的身份,如今乍然提及“公主”二字,俱是猛然惊醒,伤势轻浅者已下榻跪拜:“公主凤体为重,切莫因为我等伤了身子。”
海弦将大家扶起来,笑道:“既然来了这里,我就从未把自己当成过公主。你们跟着凌将军四处征战,付出的辛劳远在我之上,我能为你们做的也不过这些罢了。况且军营里本就缺大夫,多我一个帮手正好。”
众人依旧乌压压跪了一地,深怕污染了金躯,恳请她回应营歇息。她一时手忙脚乱,擦去手背上的血污,扶起几个伤势较重的,又对其余的人说道:“可别这样,被凌将军看到了,他会以为我欺负你们的。他最是爱重部下,本就是担心军中医者缺乏,才让我过来帮忙的。若是误会了我欺负你们,他岂不因此自责。”
因着吉那的事,这些日子人人对甫翟多有微词,如今听到海弦如是说,想着甫翟心疼的不是未来妻子,而是他们这些部下,心中又对甫翟升起了感念之心。
海弦道:“你们不必担忧我,只管把伤养好了,吃好喝好,等回了京师,我一定让我父皇对你们嘉奖赏赐。”
甫翟打着帘子进来,蹑手蹑脚走到她身后,侧身在她耳边道:“你方才好像说,等回了京师,要让陛下厚赏我们。既然人人有赏,可千万不能落下我的那一份,我的那一份必须是独一无二的。”
她面红耳赤,狠狠瞪了他一眼,扭过身去为将士包扎手臂。
营里一时哗然,有人听出了弦外音,便起哄道:“等回了京师,将军那一份恩赏陛下自然不会忘记的。不过我们眼下要同将军讨一份恩赏,趁着今天天气好,又是个好日子,不如提前赏我们一杯喜酒如何。”
“那得问问公主肯不肯赏了。”甫翟微微一笑,扳过她的脸,她羞得面色紫涨。甫翟望定她,慢慢凑近,她偏了偏脸想要躲开,却又不忍心躲开。温热的气息打在她脸上,甫翟忽地松开她,咯咯笑道:“你脸很红。”
“你才脸红。”
“真的很红,不信你瞧。”他摘下胸前的护心镜,比在她眼前。铜质的护心镜蒙着模糊一层,依稀可照出朦胧的人影。她就着护心镜仔细看,发觉右侧的眼角处沾着数点鲜红,定是方才为伤兵拔剑时溅起的。
他拿帕子帮她擦着脸上的血迹,又一次凑过去,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不是说要厚赏大家吗,不如先请大家一起喝一杯喜酒。等回了京师一切妥当后,我们再重新办一场婚礼。”
她抬起眼,扇着乌黑浓密的睫毛,带着一丝顽皮:“怎么,你是怕我父皇反悔不成,所以提前找好证婚人吗?”
他笑着点点头:“正是!”
营里没有杯盏,只有手臂粗细的大碗。她洗净双手和脸上的血污,倒了两碗茶,将一碗送到甫翟手边,嫣然笑道:“我们以茶代酒,当着他们的面把合卺酒喝了,有他们为证,父皇即便不同意也没有法子不承认。”
众人喧哗称好,海弦率先绕过他的手腕,将碗送到口边。他呆立着不动,轻声道:“我那是闹着玩的,我们现在若真喝了合卺酒,将来若想反悔可就来不及了。”
她顿住手,正色道:“我为何要反悔,与你在一块儿,我一辈子都不会后悔的。”
话音方落,已激起一片恭贺声,甫翟仰头将碗里的茶喝尽,朝众人拱了拱手,微笑道:“这里的每一位都是我和公主的证婚人。”说罢与海弦一道亲手为所有的人倒茶。
捷报送达宫中的第十三日,袁霍传来命令,暂且撤回二十九万大军,余下的士兵及伤员于下月跟随甫翟一道回宫。海弦依旧坚持留下来等到了一个月之后,跟随余下的九万多兵马入关。
行至关内,万里无云,艳阳高照着,是难得的温暖天气。浩瀚空阔的旷野,随处可见起伏累叠的沙丘。有数百只沙鼠从洞里钻出,在他们脚下来回乱窜。海弦一忽儿朝它们丢些吃食,一忽儿朝它们勾勾手指,玩得不亦乐乎。
甫翟见来回乱窜的沙鼠,皱了皱眉,忽然抬手命众人停住,海弦疑问道:“怎么不走了?”
“我觉得不对劲,我们几万人马路经这里,照例沙鼠该找地洞躲起来才是。如今却有那么多沙鼠乱窜,怕是不妙。”他逡巡四周,挥手令将士们准备好长枪。
海弦下意识拔出藏在靴子里的匕首护在身前。
甫翟警觉地看着四周,正疑惑间,沙层蠕动,倏忽间从沙丘里拔出不少紫衣人,双手握住马腿,所有骑在马上的人都纷纷摔下马。幸而甫翟身手快,先一步从马上跳了下来,快速抱住将要坠马的海弦。
紫衣人从身上摘下弯刀,齐齐扑向甫翟。
甫翟迅速拔剑,挡在海弦身前,喝令道:“一营的将士保护公主!”
众人听令蜂拥而上,将海弦围在正中央。余下的将士们握着剑戟涌上来,刹那间从沙丘内钻出更多的紫衣人。虽是几万将士,却不敌他们区区数千人。紫衣人下手极狠,刀刀下落都对准了甫翟的要害。
有人朝着甫翟喊:“你胆敢羞辱我们皇子,我们誓死也要为他讨回公道。”说着就朝甫翟扑过去。
将士们亦是拼命护着甫翟,奋力厮杀的将士皆被斩腰而亡,甫翟朝着他们声嘶力竭:“你们带着公主一起退走!”他一面杀退纷涌而上的紫衣人,一面令一营的将士带海弦退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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