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薛冷画“仁慈”地打了珠儿一顿嘴巴子，撵去永巷当差，就算是把这件事揭过去了。对楼霁华而言，这一夜大约可以算是有惊无险。

　　第二日，楼霁华因为不愿再到薛冷画的面前去，所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听见外面渐渐热闹了起来，她才慢吞吞地起身梳洗。

　　刚梳妆完毕不过一会儿，便有小太监来叫门，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只差没在脸上写上“来者不善”四个字了。

　　楼霁华跟着那小太监到了主殿，便看见皇帝仍旧坐在昨日那个位置上，半边脸上一个巴掌印清晰可见，跟她自己脸上那一个刚好凑了一对儿，算是相映成趣。黎羽在皇帝右手边陪坐，脸色阴沉沉的。难得的是薛冷画竟也出来了，靠在坐榻上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

　　见楼霁华进来，薛冷画便拿帕子掩住脸，“嘤嘤”地哭了起来。

　　黎羽断喝一声：“贱人，还不跪下！”

　　楼霁华敛衽行了个万福礼，笑眯眯地抬起了头：“这是做什么？三堂会审么？”

　　“本王叫你跪下！”黎羽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

　　楼霁华眉头一皱：“哦——原来刚才‘贱人’是在叫我？”

　　皇帝“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旁边的薛冷画倒哭得更厉害了。

　　黎羽阴沉着脸，咬牙怒问：“有人说你毁了贵妃娘娘的芍药花，你有何话说？”

　　楼霁华看到地上跪着两个小宫女，早已猜到多半是要栽一个什么罪名给她。所以这会儿听见质问，她也不觉得意外，挺了挺胸膛冷笑道：“我若说不是我干的，可否免死？”

　　“不可以。”黎羽答得很干脆。

　　楼霁华笑了：“既如此，何必多此一问？”

　　“你不为自己辩解吗？”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楼霁华心里觉得十分好笑。

　　一个皇帝、一个贵妃、一个王爷，三尊大神都想让她死，她纵然舌灿莲花，又能有什么用？

　　真是难为了薛贵妃，为了嫁祸给她，竟然连最心爱的芍药花都舍了出去，也难怪她肉疼得掉眼泪了！

　　昨晚得罪了皇帝，楼霁华已知道必死，所以心里很坦然。

　　想让她死容易，想看她痛哭流涕哀求饶命却难。这个变态皇帝的恶趣味，是注定得不到满足的了。

　　楼霁华微微一笑：“我认罪。”

　　“你——”黎羽气得脸色铁青。

　　跪在地上的两个小宫女面面相觑，就连薛冷画也忘了哭，放下帕子呆呆地看着她。

　　楼霁华欣赏着这几个人的表情，略有些遗憾地咂了咂嘴。

　　临死之前还能看一出大戏，也不算死得太乏味。唯一不足的大概就是某些人的表演不太卖力，演到一半就泄了气，导致这出戏的结局有些无趣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诡异地静默了半晌，还是黎羽冷声开口：“既然已经认罪，那就……杖毙吧。”

　　“怎么，这就杖毙了，都不问同谋吗？”楼霁华对这个结果有些不满意。

　　黎羽大怒：“你自己做的事，何来‘同谋’之说？”

　　楼霁华仰头看着他，笑得十分“坦然”：“怎么没有？同谋就是王爷你啊！不是你说储秀宫的芍药花十分碍眼，要我想法子给拔了的嘛！你还说芍药本不是什么正经花，妖娆无格，尽做些鬼鬼祟祟的事……”

　　薛冷画看看黎羽，再看看楼霁华，呜呜咽咽地又哭了起来。

　　“皇上，”黎羽起身跪地，“臣在昨日之前，并未到过储秀宫，更不知道贵妃娘娘独爱芍药花。楼氏之言，纯属无中生有！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楼氏也已认罪，便请即刻将人犯杖毙，以儆效尤！”

　　皇帝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桌面，许久没有开口。

　　楼霁华眼角瞥见他唇角的一丝笑容，不禁冷笑。

　　莫非他以为她会痛哭流涕地向他求饶吗？如果是这样，他恐怕要失望了。

　　她虽怕死，却也知道鬼神未必能比活人凶恶，地狱也未必便比人间艰险。想用死亡来威胁她做他的玩物，他怕是打错了算盘！

　　始终未能等到楼霁华求饶，皇帝终于还是抬起了头，面露难色：“妇道人家心眼小，偶尔耍点儿小性子，拿花花草草来出气也是常有的事。若是为此便处极刑，毕竟严苛太过——不如就杖责三十，将此事揭过去吧！”

　　说罢，他眯起眼睛看着楼霁华，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到一分劫后余生的喜悦。

　　然而，他再一次失望了。

　　屡次的挫败并没有让皇帝失落，反而激发了他骨子里的某种变态的征服欲。他坐直了身子，紧紧地盯着楼霁华，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黎羽盯着楼霁华看了很久，又转头看了看皇帝，脸色越发难看了。他冷笑一声，黑着脸道：“刑责太轻，只怕难以服众，纵然皇上法外开恩，至少也要杖责七十，方能正律法之清明！”

　　皇帝舔了舔嘴唇，笑了：“既如此，就依你处置吧！定北王妃，你可有异议？”

　　“要打就打，哪来那么多废话！”楼霁华冷笑。

　　皇帝碰了一鼻子灰，反而笑得越发畅快：“有趣，哈哈，有趣！”

　　黎羽站起身，慢慢地走到楼霁华的跟前，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咬牙冷笑：“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你当真以为自己是不会死的？”

　　“这不是马上就要死了嘛——有你们两个人鬼鬼祟祟暗通款曲的芍药花陪葬，我也算是死得不冤。”楼霁华眯起眼睛，向他露出个顽劣的笑容。

　　黎羽脸色一变，厉声吩咐：“即刻带去行刑！”

　　门口的小太监轰然应了一声，便抬出了行刑用的长凳和板子来。

　　楼霁华整了整衣衫，一语不发地趴在了长凳上。

　　黎羽的眉头拧得死紧，紧攥了双拳，咬牙道：“行刑！”

　　小太监得了这一声，扬起板子重重地砸在了楼霁华的背上。

　　楼霁华闷哼一声，勾起唇角冷笑起来。

　　这打板子的差事，并不是随便拉来一个小太监就能干的。毫无疑问，在她“认罪”之前，某些人早已经把行刑的人都替她预备着了！

　　算计到了这一步，她还能说什么？

　　一边一个小太监交替着抡起手中的木板，咬紧了牙关用足了力气，半点儿也不曾含糊。

　　如此挨了十几下之后，楼霁华已有些支撑不住。

　　背上的疼痛越来越难忍，她知道伤处必然已经破皮流血了。

　　“皇上，我怕……”檐下传来薛冷画娇怯怯的嘤咛。

　　“怕就不要看。”皇帝的声音很平淡。

　　楼霁华一下一下地数着板子的数目，心里却也知道这是徒劳。

　　不管是“杖责七十”还是“杖毙”，她今日的结局都是一样的。照这个力度，她甚至未必能撑得过五十下。

　　她早有先见之明将帕子咬在了嘴里，可是这也没有太大用处。打到三十多下的时候，帕子已经被她咬烂了。

　　板子落在身上的声音一下比一下遥远了，楼霁华已忘了计数，只管咬紧牙关，一次又一次地迎来钻心彻骨的剧痛。

　　这样下去，骨头也许会断的吧？内脏会不会被打烂？

　　楼霁华胡乱地想着，同时又暗暗地嘲笑着自己：人都要死了，居然还有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

　　这个“死”字，最近一个月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头顶，此时终于迎来了这一刻，楼霁华竟有种大功告成般的释然。

　　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了。这一个月，她太累了。

　　她放不下的东西也不多：母亲和铺子里的生意都有岳之恒照料，手底下的各大掌柜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并没有什么地方是离不开她的。唯有凝素尚在王府，难免让她有几分悬心。但那丫头一向机灵，见势不妙总能想法子逃出去的。

　　所以，差不多也算是可以闭眼了吧？

　　楼霁华这样想着，眼前模模糊糊的，仿佛又看见了一个人。

　　他的神情永远是冷漠的、阴沉的、愠怒的……认识他一个月以来，他和颜悦色的时候屈指可数。

　　楼霁华知道他心中有恨，所以并不打算怨他恨他。

　　要说恨，她倒是恨那个狼心狗肺的老爹比较多一点。但是此刻残生一线，她也没有力气再浪费在怨恨上了。

　　“黎羽，我死了，你的仇算是报了个零头，我拜托你千万不要心软……当初害你定北王府的那些人，请你一个都不要放过……你若放过了他们，我岂不是死得冤枉？”楼霁华咳着喘着呜咽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这是她心里的话，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说了出来。

　　她只知道，板子一下一下地落下来，居然没有那么疼了。

　　照这样下去，七十板子也未必不能忍受下来吧？楼霁华模模糊糊地想着。

　　“五十三、五十四……”小太监一丝不苟地数着，手中的板子高高扬起、重重落下，半分也不曾含糊。

　　黎羽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长凳前面，看着楼霁华努力抬起的脸。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月白色丝质纱裙，竹青色缎面上襦的后背上早已被血浸透，板子上带起的血沫甚至溅到了她的脸上，给那张苍白的小脸添了几分凄艳的色彩。

　　从始至终，她竟未曾呼一声痛。只有咬烂了掉在地上的那块帕子，可以证明她忍下了多少痛楚。

　　后来她的唇角流下了血，他以为她要开口呼痛求饶，她却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很长的话。

　　行刑的小太监只当她是在呜咽哀哭，可是黎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唇，硬是将那句话一字不落地听懂了。

　　黎羽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旁人临死之前最放不下的往往都是家人亲眷，唯有这个女人特立独行，竟然盼他“不要心软”。

　　死到临头，她还不忘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吗？

　　可是人都要死了，再怎么“与众不同”，又有什么用呢？这女人，多半是傻了。

　　黎羽看着那张令他厌憎的脸，嘲讽地勾起了唇角。

　　“禀皇上，七十杖责行刑完毕！”两个小太监立起板子，齐齐跪地。

　　皇帝点了点头，向身旁的一个老宫女努了努嘴。

　　老宫女走到楼霁华的身旁，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敛衽道：“人已过去了。”

　　“取冷水来。”皇帝皱紧了眉头。

　　冷水显然也是早预备下的，里面甚至加了一大把青盐。小太监摇摇晃晃地端了过来，对准楼霁华的后背，狠狠地泼了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寂然无声。

　　老宫女再次伸手探了一探，拧紧眉头：“已经……没了。”

　　“怎么会？”皇帝的脸色阴沉下来，语气有些恼怒，或者也可以说是失落。

　　薛冷画身边的嬷嬷走了过来，伸手搭了搭楼霁华的手腕，沉声道：“确实已经死了。”

　　黎羽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拳，喉中发出一声冷笑：“没用的东西！既然死了，丢到宫人斜去吧。”

　　“哎，怎么说也是你的王妃，你不带回去安葬么？”皇帝似是有些不满。

　　黎羽冷笑道：“黎家的祖坟，不能葬姓楼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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