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清白”是什么东西?
过了两日,天气突然转冷,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秋天还没过完,怎么就冬天了呢……”楼霁华站在一株含苞的腊梅树下,莫名地有些怅然。
凝素打发走了两个管事婆子,走过来把手炉塞给了她:“你身子还没好,又出来受冻!这花还没开,小秃枝有什么好看?”
楼霁华抿嘴笑了:“我们的于侧妃管得是越来越宽了,如今连我赏秃枝都要管,赶明儿是不是也要罚我到台阶下面去跪瓦片了?”
凝素晃了晃梅枝上的雪,笑道:“合着你是替那两个多嘴的丫头鸣不平呢?那俩人是扬清阁的,一向目中无人,咱们若再不管,她们怕是早忘了这府里的主子是谁了!”
“是是是,于侧妃好威风!”楼霁华笑着避开落雪,随手在树干上拍了一把。
凝素一时不防,落了一身的雪团子。
楼霁华在旁边看了,拍手大笑。
“幼稚!”凝素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楼霁华又在另一棵梅树上踹了一脚,落了自己满身的雪片。她张开双手接着,笑道:“这下子公平了吧?”
“更幼稚了!”凝素忍不住笑她。
楼霁华不在乎幼稚不幼稚。她忽然觉得这种游戏很有趣,干脆便一瘸一拐地跑进梅林,把每棵树都拍了一遍,任凭一团团的雪花落了满身。
凝素只好跟过去,一面替她拍打雪花,一面笑个不住。
楼霁华正觉得今日难得心中畅快,忽然抬头看见黎羽在廊下站着,她的笑容立刻就僵住了。
凝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很快也敛了笑容。
黎羽慢慢地踱了过来:“你们两个倒不怕冷。只是这梅树做错了什么,要被你们这样荼毒?”
楼霁华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笑得嘲讽:“我看它们不顺眼,想踹便踹了,何须它们做错什么?王爷心怀天下,难道要替这几棵梅树报仇不成?”
“这是怎么说的,”黎羽皱眉,“本来玩得好好的,我一来就变脸——莫非是在生我的气?”
“王爷说笑了。我们哪敢生王爷的气。”楼霁华垂下眼睑,冷冷地道。
黎羽向她伸出手,楼霁华却把双手缩进了袖中。
黎羽缩回了手,叹一口气:“罢了。你们跟我来。”
楼霁华坐着不肯动,凝素便扯了扯她的衣袖,笑道:“去吧,有好玩的。”
“什么好玩的?你被他收买了?”楼霁华的眉头皱得死紧。
凝素无奈地搭着她的手:“你不用管什么收买不收买,只要知道我不会害你就成了!”
“那可说不准!从小到大,你的鬼把戏最多了!”楼霁华缩了缩肩膀,作了个“我好怕”的表情,脚下却早已跟着凝素走了,半步都没有落下。
黎羽在前面听着她二人笑闹,心里莫名地有些烦躁。
一路出了倚云居,竟是直奔花园而去。
楼霁华想起了花园里那些碰不得的芍药花,心里就越发别扭起来。
不料一进花园,她的眼前忽然一亮。入眼的竟是一座挺宽敞的戏台,在这遍地素白之中,简直可以说是耀眼夺目。
这是要……听戏?
楼霁华觉得这个世界疯狂了。
更疯狂的是,戏台下面已经搭了百余张椅子,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丫鬟婆子小厮们。最前面靠中间的位置坐着的分明是许久未见的楼霁雨;她的面前站着萤儿,正用一只脚踩在桌子上,不知在吵闹些什么。
黎羽转过身,不由分说地拉起了楼霁华的手,牵着她走到前排正中间的位置坐了下来。
坐定之后,楼霁华抽回了僵硬的手,脸色很难看:“王爷这是做什么?”
黎羽微微勾起唇角:“听说你喜欢热闹,特地为你请的。”
“为我?您可千万别说这话,我怕折寿!”楼霁华冷言冷语,半点面子也不给。
“华儿,你怎么能这样对王爷说话呢?”一旁的楼霁雨看不下去了。
“楼姑娘,你怎么能这样对王妃说话呢?”凝素在一边拉长了声音,把原话还了回去。
楼霁雨的脸色立时紫胀起来。
凝素的这声“楼姑娘”,十分准确地踩中了她的痛脚。
她进府已经有四个月了。自从楼霁华逃亡被抓的那一夜之后,黎羽再也没进过扬清阁,她的名分自然也就没有人提起了。
楼霁华在宫中受刑身亡,她是欣喜若狂的。她精心谋划着与黎羽的每一次“偶遇”,期待重新获宠,期待爬上王妃的位置。
可是她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凝素被封为侧妃的消息。一夜之间乾坤倒置,她一个尚书府大小姐,居然要给一个丫鬟磕头行礼,这个身份简直要了她的命!
那时她心里仍存了一线希望,想着凝素既然是侧妃,那正妃的位置自然是给她留着的了。没想到苦苦煎熬了四个月之后,楼霁华竟然回来了!
一个死人,竟然好端端地回来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崩溃的?
这两日,楼霁雨几乎砸烂了扬清阁所有能砸的东西。然而,于事无补。
此刻看见楼霁华,她真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撕烂她那张脸!
这样强烈的恨意,楼霁华自然察觉到了。
但她并不放在心上。
黎羽的恩宠,旁人求之不得,她却避之唯恐不及。
她只管在她的位置上坐着,自有凝素替她收拾那些没眼色的闲花野草。
黎羽眼睛看着戏台,心里却一直留意着身边的动静。见楼霁华始终心不在焉,他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饶有兴味的样子。
楼霁雨紫胀着脸,既不甘心向楼霁华问安,又不敢对凝素发难,一时尴尬万分。
旁边的萤儿大笑起来:“我说楼大小姐,我若是你,这会儿早一头撞死了!王妃的位置被自己亲妹妹拿走已经够丢人的了,想当个侧妃吧,却连一个丫鬟也争不过!原来你不知廉耻地倒贴进门,就是为了给王爷当一个暖床丫头么?可惜啊——王爷的暖床丫头多得是,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你说你在这儿没皮没脸地混着,到底有个什么劲儿?亏你还有脸冲上去摆姐姐的谱……”
“萤姑娘,你的经书抄完了吗?”凝素忽然抬头看向萤儿。
萤儿的笑脸立时僵住了。
凝素不急不躁地道:“那是宫里的差事,新年的时候太后要用的。咱们府里只有你还没抄完,若是为你耽搁了,这天大的罪责可是要你来承担的!”
“你……你嚣张什么?拿着鸡毛当令箭!”萤儿一脸怒色,却竟然没有冲上来吵闹。
楼霁华含笑看着凝素:“你的威风是越来越大了。”
凝素斜着眼睛瞅了瞅黎羽:“狐假虎威罢了。”
“这么说,倒该多谢王爷抬举咱们了。”楼霁华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黎羽轻咳一声,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转过脸来,却发现楼霁华的脸色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在她的脸上,他看不出真心的感激,只有毫不掩饰的嘲讽。
黎羽有些猜不透楼霁华的心思了。凝素也猜不透。
岂止是他们看不透?就连楼霁华自己,这会儿心里也是糊里糊涂的。
黎羽肯为凝素撑腰,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是她的心里偏偏觉得不舒服。
这时台上的锣鼓已经响了起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上了台,拖着念白腔朗朗地道:“初雪添喜,腊梅献瑞,好一个天地同贺的良辰——佳日啊!”
楼霁华看见请的是坤班,先笑了起来:“京城里的坤班是凤毛麟角,这是哪一家?班主竟是面生的。”
黎羽答不上来,凝素便笑道:“可见你是多日不听戏了。这是个新班子,最近两个月才唱响了名头的,唤作‘映月班’。”
楼霁华往椅子上一靠,苦笑道:“我确实是久不听戏了。这几个月为了养伤,岳……越发比从前懒了许多。”
这时台上又钻出了一个小丑,绕台一周之后矮着身子跳到了桌上,接着那女子的话头笑道:“那是啊,定北王府王妃娘娘的芳诞,自然是难得的良辰佳日哇!”
“什么芳诞?”楼霁华愣住了。
凝素抿嘴一笑:“今天是十一月初六,你忘了?”
楼霁华低下头,涩涩地笑了一下。
她不是不记得今天的日子,只是多年前楼瀚海为了维护楼霁雨“嫡长女”的身份,硬是把她的生辰改成了次年的腊月十九,一来二去的,她倒闹不清自己真正的生辰是哪一天了。
这生辰之中的玄机,黎羽当然是不知道的。楼霁华轻轻一叹,握紧了凝素的手:“你有心了。”
黎羽在一旁听见,冷哼一声,脸色阴沉沉的。
楼霁雨捧了一杯酒,慢慢地站了起来。
凝素猜到她多半要说这生辰的日子不对,忙赶在她开口之前冷笑道:“楼姑娘,今日是王妃的好日子,那些无聊的话,便请你不必说了。”
楼霁雨涩涩地笑了笑,声音很低:“侧妃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只是多日未见妹妹,想同她叙叙话罢了。如今虽说身份已是云泥之别,我们到底还有亲姐妹的情分……”
“难为大小姐还记得我们‘亲姐妹的情分’。”楼霁华转着手炉的盖子,漫不经心地道。
“华儿……”楼霁雨讷讷的,娇娇怯怯一副受气包的样子。
楼霁华是看见她这个样儿就来气。
楼霁雨终于鼓起了勇气似的,捧起酒杯奉到楼霁华的面前:“我一直记得你的生辰是腊月十九的……不想竟是记错了。仓促之间没有备下贺礼,只好借今日席上的酒,贺王妃千秋。”
“我身上有伤,不能喝酒。”楼霁华头也不抬。
楼霁雨讪讪地把酒杯放了回去,竟没有露出怒色,反而一脸的担忧:“你怎么又有伤呢?三四个月了,不是早该好了么?这段时日,你……你在哪里过活?我问过府里,母亲说你不曾回府,就连你……就连夫人也不见了……”
楼霁华抬起头来,却是为了看台上新出场的小旦,对楼霁雨的话充耳不闻。
黎羽侧过脸来,漫不经心地敲击着茶盏:“若是本王问你,你也不肯说吗?响石山偏僻幽静,你怎么会深夜出现在那里,又如何弄了一身的伤?”
这话由他问出来,楼霁华再也没办法装听不见。
她转过头来盯着黎羽看了很久:“王爷一定要问吗?”
“不能说?”黎羽挑起眉梢。
楼霁华霍然起身:“这段时间的事,我说不清楚,也从未想过要说清楚!王爷若是介意,当日就不该救我;若是不介意,又何必三番两次追问不休!”
“华儿,难道这段时日你……跟了别人?”楼霁雨敏锐地捕捉到了楼霁华的言下之意,立刻高声叫了起来。
黎羽的脸色早已黑了。
楼霁华冷冷地向楼霁雨横了一眼:“是,又如何?”
“小姐!”凝素攥住了楼霁华的手,同时向楼霁雨递过一个警告的眼神。
楼霁华昂然看着黎羽,摆出一副任杀任剐的姿态。
僵持许久,黎羽缓缓地坐正了身子:“纵然你恨我怨我,也不该拿这件事乱说。为了争这一时的闲气,坏了自己的清白名声,何苦?”
楼霁华慢慢地坐回原处:“‘清白名声’是什么东西?我有过吗?”
“看戏吧。”黎羽将目光移到了台上,面无表情地道。
萤儿把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扔:“没劲!看戏就看戏,谁要沾旁人的光?当我自己请不起戏班子还是怎么的?”
楼霁雨不阴不阳地道:“萤姑娘岂止请得起戏班子,您还登得了台呢!”
“一个倒贴过来当通房丫头的女人,还没资格说我!”萤儿叉着腰,毫不相让。
楼霁雨眼圈一红,又要落泪。
萤儿抬脚往桌上一踩:“哭啊,赶紧哭!你哭一次我打你一次!姑奶奶这两日正好手痒了!”
“这台下的戏可比台上热闹多了。王爷您说是不是?”楼霁华悠悠开口。
黎羽重重地将手中的酒盏放到了桌上:“成何体统!”
“就是,成何体统!”萤儿立刻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送给了楼霁雨。
楼霁雨没她那么大的胆子,只好低头垂泪。
楼霁华眼睛看着台上的好戏,耳中听着身边的“好戏”,不由感叹:这个生辰,过得真叫一个热闹非凡!
台上正唱到要紧处,帷儿忽然贴着桌脚溜了进来:“王爷,岳公子来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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