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霁华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上午。

　　房中静悄悄的没有声音。静影在窗下做针线，凝素似乎是累了，趴在床沿上睡着了。

　　楼霁华深感抱歉，抬起手来揉了揉凝素的头发。

　　“小姐！”凝素在梦中哭了一声，醒了。

　　楼霁华勾起唇角，向她微微一笑。

　　凝素“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楼霁华有些无奈，又有些心酸。

　　静影听见动静跑过来，见楼霁华醒了，立时喜形于色，忙冲出去叫大夫。

　　凝素拼命擦干眼泪，眨着一双肿成了桃子的眼睛瞪着楼霁华：“你真的醒了？不是我做梦？”

　　楼霁华心下越发歉然。看见凝素眼睛肿得厉害，整个人活像一只气鼓鼓的小青蛙，她又觉得有些好笑。

　　大夫被静影拖着，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口中还胡乱叫嚷着：“你们可不要消遣我老头子，王妃那个样子怎么也得昏迷个三天二日的，这会儿能醒过来的那是神仙了！”

　　楼霁华听见这话，一时有些心虚。

　　她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早就醒过来的，可是——醒了就是醒了嘛！

　　等到了床前，看见楼霁华果然醒了，大夫立刻又换上了笑脸，捋着胡子得意洋洋地道：“我就说我的药方是最管用的，你们还不信！怎么样，醒了吧？”

　　等到被小丫鬟们逼着把了脉，确定死不了了之后，一屋子丫鬟和那老大夫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楼霁华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喝完了一大碗奇苦的药汁，楼霁华就虚弱地挥了挥手，把闲杂人等都打发了出去。

　　凝素当然是要留下的。屋子里好容易安静下来，她就趴在床边跟楼霁华大眼瞪小眼，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很生气”四个字。

　　楼霁华心虚，转过脸去不肯看她。

　　凝素憋了一肚子气，一开口眼眶又湿了：“我说叫你带上我，你偏不听！那个萤儿是什么善茬吗？她只差没把‘害人精’三个字写在脸上了！你不听我的劝，活该你受罪！”

　　“是是是，都怪我不听凝素姐姐的劝，活该我受罪！”楼霁华笑着，哑着嗓子说道。

　　凝素皱了皱眉头：“你还是不要说话了！本来嗓子就没好，这会儿呛了水又受了寒，都快成了哑巴了！”

　　楼霁华抬手擦了擦眼角，笑道：“我真没事。”

　　“是，你是没事！我有事，行了吧？”凝素翻了个白眼，赌气别过头去。

　　楼霁华一时不好向她解释，便岔开了话题：“那个‘害人精’现在怎么样了？”

　　凝素尚未答话，黎羽的声音已在屏外替她答道：“本王已经惩罚过她了。”

　　楼霁华立时敛了笑容，转过身面朝床里，开始装睡。

　　黎羽转过屏风走进来，沉默地站了很久。

　　凝素站起身，面露嘲讽：“王爷看到了吗？满意了吗？我们小姐好像还活着呢，王爷是不是有点失望？”

　　“华儿，转过来。”黎羽沉声开口。

　　楼霁华缩了缩身子，蜷成一团。

　　黎羽在床边坐下，叹了一口气：“我已把萤儿打了二十板子，又叫了两个婆子过去教她规矩，以后她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如果她还有逾越之处，你只管告诉我……我不会再宽纵她。”

　　楼霁华一语未发，凝素便在旁冷笑道：“凝素替我家小姐谢过王爷大恩大德了！”

　　这时静影忽然在外面敲了两下门板，禀道：“王爷，外面小厮来报，说是有位岳公子入府求见！”

　　黎羽盯着楼霁华看了许久，终于叹道：“大夫说你受了寒，心肺受损，今后要好好保养身子，不可轻率。你切记身边不能离开人，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叫静影去跟本王说。等你身子好些，要出府散心也可以，只是别再跟侍卫走丢了……你先歇着，本王得空再来看你。”

　　说罢，他站起身在床边迟疑了很久，见楼霁华始终没有应声的迹象，便沉着脸走了出去。

　　等他转过屏风，凝素撇着唇角冷笑了一声：“假惺惺！”

　　楼霁华听见脚步声远了，便坐起身来急道：“你想法子出去打听一下，静影刚刚说的‘岳公子’是不岳之恒？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凝素拿抹布狠命地擦着黎羽刚刚坐过的椅子，冷声道：“不用问，八成是他！岳公子前两天刚升了礼部郎中，不大不小也是个四品官了。他不放心你，必定会想法子跟王府多来往！”

　　“你告诉他，以后不要来！王府是什么地方，咱们躲还来不及，他偏往这边凑，是要找死吗！”楼霁华急了。

　　凝素咬了咬牙，恨声道：“就算是死，咱们也得拉着那个魔鬼一起死！小姐，你先前的性子何等刚毅果敢，如今怎么变得这么胆小怕事了？姓黎的把你害到这个地步，你要善罢甘休，我们可不肯！”

　　“凝素，黎羽流放边城近十年，不但能平安无事地回来袭爵，还能把祖上的兵权夺回来——你觉得他是个简单的人吗？咱们手上无权无势，至多有几个闲钱，拿什么跟他硬碰！”楼霁华死死拧着眉头，心里乱成一团。

　　“不能硬碰，咱们就玩阴的！岳公子跟我们商量过了，我们不择手段、不惜代价，这辈子就跟定北王耗上了！”凝素昂起头，神色冷然。

　　楼霁华闻言，掀开被子霍然起身。

　　“小姐！”凝素急了。

　　楼霁华从架子上找了件衣裳披了，胡乱把头发拢起来便要出门。

　　凝素大声喊来静影，两个人一起堵住门口，说什么也不放人。

　　楼霁华哭笑不得：“你们两个，是要囚禁我吗？”

　　“王妃，如今您……真的不适合出门。”静影面露难色。

　　楼霁华退了回来，闷闷地在窗前坐下：“我就知道……有些人说允许我出门散心，只是嘴上说说好听罢了……一旦我要出门，一定会有人拦着的。”

　　静影听见这话，便不敢再拦了。

　　凝素还想说什么，楼霁华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甩过去，那丫头也便有些心软。

　　楼霁华立时抱着她二人的手臂开始撒娇：“我只是在屋子里闷得慌，出去走一走就回来，保证不给二位姐姐惹事，成不成嘛！”

　　两人拗不过她，只得给她找了件厚实些的褙子套上，提心吊胆地搀扶着她出了门。

　　楼霁华的目的很明确：清影阁。

　　自她嫁到王府以来，几乎从未出过倚云居。所以这次出门，说是“闲逛”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清影阁，是黎羽日常起居的地方，也是他见客会友的场所。院子南门正对着入府的甬道，进门便是一座宽敞的楼宇；西边的那间小小的耳房里，住着小丫头萤儿。

　　楼霁华站在阶下迟疑许久，转身走进了西边的耳房。

　　萤儿正冲着婆子们大发脾气，听见有人进来，还以为是服侍的丫头，顺手就把药碗丢了过来。

　　“看萤姑娘这副生龙活虎的样子，那二十板子怕是白挨了吧？”楼霁华冷然开口，沙哑难听的声音倒给她添了几分凌厉的气势。

　　萤儿抬头看见楼霁华，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立刻便要跳下床来跟她拼命。

　　楼霁华冷笑：“我就知道府里的奴才办事惯会偷工减料！二十板子，就算是一个成年男子也能打掉半条命，你如今却跟没事人一样——可见这所谓的‘惩罚’，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萤儿闻言立时昂起了头：“王爷当然舍不得打我！不过这顿打我已经记住了，贱人，改天我一定要你百倍千倍地还回来！”

　　“王妃……”静影试图替黎羽解释两句。

　　楼霁华挥了挥手：“你们两个去外面等我！”

　　凝素有些不情愿。静影垂下头，挽着她走了出去。

　　萤儿一见楼霁华落单，立时跳下床来，扬起巴掌便要动手。

　　楼霁华在她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淡淡道：“我来的时候，很多人都看见了。”

　　萤儿愣了一下，慢慢地放下了手，脸上现出既气恼又无奈的神色。

　　随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然跳了起来，又捂着屁股坐回了床上，瞪大眼睛盯着楼霁华：“你在水里淹了那么久，那帮蠢奴才说你就算不死也得去半条命，你怎么会这么快就出来耀武扬威了？你是不是装的！”

　　楼霁华勾起唇角，愉快地笑了：“对啊，我就是装的！”

　　“你……你这个阴险歹毒的贱人！”萤儿气得脸色铁青。

　　楼霁华看着她的脸色，笑得眯了眼睛。

　　萤儿咬牙切齿：“你先别得意，我迟早有一天弄死你！如今你没死，你老娘在尚书府不会好过的！”

　　“你忘了，你在荷花池边已经告诉过我，尚书府并没有你的人。”楼霁华好心地提醒道。

　　萤儿还没来得及说话，楼霁华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母亲不在尚书府。早在几天前，我的人就已经把她接出府外安置了。”

　　“那你昨天……”萤儿气急败坏。

　　楼霁华笑眯眯地替她把话说完：“我昨天就是故意假装上当、故意跟你到荷花池边、故意被你推下水的啊——怎么样，被陷害的滋味不好受吧？是不是很想骂我是个骗子？这可不能怪我，谁叫你蠢呢？”

　　萤儿气得七窍生烟。

　　楼霁华欠了欠身，抬手揉揉她的小脑袋，笑道：“你阴损毒辣的手段太多了，偏偏黎羽总是宠着你，这样子下去你是迟早要吃亏的。我看今儿这顿板子打得太轻，你未必能长记性，不如再挨一顿怎么样？”

　　“你——你这个贱妇，我是不会放过你的！”萤儿用力甩开楼霁华的手，抱起床头的瓷枕重重地丢了过去。

　　楼霁华闪身躲过，瓷枕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碎了。

　　静影和凝素听见动静齐齐闯进门来，看着满地的碎瓷片吓得脸色煞白。

　　“怎么回事？”黎羽正送客出门，听见动静便疾步走了过来。

　　看见楼霁华在，他先是一愣，随后微微勾起了唇角。

　　这时萤儿已飞快地起身，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王爷，这个贱女人是个骗子，你被她骗了！她昨天落水根本就是故意的！”

　　黎羽抬头看向楼霁华，却见后者只是警惕地看着他，脚下连连后退，完全没有要替自己辩解的意思。

　　“你看，她心虚！”萤儿像是得到了佐证一样，得意洋洋地叫了起来。

　　黎羽下意识地将萤儿从怀里推了出去，皱着眉头看向地上的碎瓷片：“昨日的事，本王自己有眼睛会看——我只问你，难道你的药碗是她打碎的？这瓷枕也是她扔了打你的？”

　　萤儿昂起头来，理直气壮：“都是我扔的，我就是想打死她怎么了？你看她昨天刚刚落水，一副马上就要死的样子，今天一转眼就活蹦乱跳了，我扔枕头都打不到她！我早说楼家的女儿都是贱人，一肚子坏水，你偏不信！”

　　这时楼霁华已经退到了门边，脸色惨白、眼角发青，发髻凌乱，拱肩缩背，全没有半分“活蹦乱跳”的样子。

　　黎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你自己刚才不是也说疼得动弹不得么？这会儿……”

　　萤儿慌忙跳回床上趴着，挤出眼泪来哭道：“你也知道我疼，却只管替那个贱人说话！”

　　这番表演太过拙劣了，任谁都能看出那二十板子打得实在敷衍。

　　黎羽叹了一口气，走到楼霁华面前：“华儿……”

　　“你不要过来！”楼霁华尖叫一声，脚下连连后退，最后毫无悬念地绊在了门槛上。幸亏静影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帮她避免了摔个四仰八叉的命运。

　　门外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正是岳之恒。看见楼霁华此时颓败不堪的模样，他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二人四目相对，楼霁华慌忙向他挤了挤眼睛，示意万不可轻举妄动。

　　黎羽不敢再往前走，只得在几步之外站定，沉声问：“你……还是怕我吗？”

　　楼霁华慌忙摇头。可是黎羽再次抬起脚的时候，她仍是慌乱地后退，甚至腿都开始发抖了。

　　黎羽垂下头，叹道：“我不知道会这样……华儿，这件事情，本王会重新处理。”

　　“王爷有心了，”楼霁华哑着嗓子颤声道，“只是你大可不必如此。萤姑娘还小，这二十板子虽说轻描淡写，到底也算是教训过了。我这条命原本便是多余的，死了也不值什么——何况也并没有死。你若是为我伤了萤姑娘的心，那岂非得不偿失……”

　　“华儿！”黎羽怒声打断了她的话。

　　楼霁华缩缩脖子，竟下意识地往静影的身后躲了一躲。

　　黎羽站在原地，沉下脸看着她。

　　如此过了许久，楼霁华好像终于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地问：“你能不能……不要叫我‘华儿’？”

　　“为什么？”黎羽皱眉。

　　楼霁华却不敢回答，又缩到了静影的身后。

　　黎羽面沉如水：“静影，带王妃回去吧。”

　　楼霁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拔腿便要走。

　　黎羽看着她这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忽然觉得十分碍眼，立时便改了主意：“静影回来！去叫驾娘预备一条小船，就说本王要同王妃泛舟赏莲！”

　　静影忙答应着去了。黎羽便吩咐清影阁的婆子对萤儿严加管教，又惩罚了负责打板子的两个小厮，最后眉头一皱，走到了岳之恒的面前：“内宅琐事，让岳郎中见笑了。”

　　岳之恒慌忙低头拱手。

　　楼霁华迟疑许久，终是不远不近地跟了过来。

　　但岳之恒并没有抬头看她，反而为了避嫌似的，把头垂得更低了。

　　走出清影阁二门之后，黎羽在门口站定：“凝素，你替本王送岳郎中出府吧。”

　　凝素巴不得这一声，立时便要应诺，楼霁华忙攥住她的手，递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她希望这丫头能趁此机会好好劝阻岳之恒，但……这丫头靠得住吗？

　　如今她身在王府，外面的很多事情已经由不得她了！

　　凝素向她点了点头，似乎是领会了她的意思。楼霁华虽不放心，却也只得放人。

　　于是凝素陪着岳之恒走了，楼霁华一个人面对黎羽，满脸忐忑。

　　黎羽向她招了招手，楼霁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罢了，你跟我来。”黎羽叹了口气，没再坚持。

　　楼霁华迟疑许久，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硬着头皮，咬牙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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