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许晓风给我打电话:“成小姐。”
“你是……”
“许晓风,你忘了?”
“哦,是你,有什么事呢?”
“能和你见个面吗?”
“请问什么事?”
那边竟然笑了出来:“放心,我没有恶意。”
她这么一说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没这个意思。”
“那么,还是那家咖啡馆,6点,怎么样?”
“好吧。”
我进去时,她已经在等我,只是这次换了个靠窗的位置,余晖落在她的侧脸上,她的面容这次看来,竟是一如秋日的静湖。虽有些黯淡,却安宁而祥和,那炽烈的焦躁,已完全消失。
“许小姐。”我坐下来。
“要什么?”
“矿泉水吧。”
她微笑起来:“不用像上次一样,上次,我们好像谈判,需要平淡的东西来调节情绪,可是这次,你尽管坐下来,和我聊一聊,所以,要咖啡吧。”
“那么……我要奶茶吧。”还不太习惯和她以这么直接的风格聊天,我笑得有些僵硬。
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我们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上次不好意思,让你看了笑话。”隔了一会儿,她开口道。
“没什么。”这时我们的饮料被端了上来,咖啡的醇郁和奶茶的浓香交织在一起,味道好闻极了。
“你知道……宋师兄给我打了电话。”她端起咖啡杯,“他告诉了我那天的情况。”
我一口奶茶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又咽不下,剧烈地咳出来。
她递我一张纸巾:“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我摇摇头:“不,三天前,也是从宋云鹏那里。”
她诧异地看着我:“那么我来找你时,你并没有和萧程说好?”
我无奈地点头,要是说好,哪还会有后来的争吵?
她默然了两秒,神情有些微微的古怪:“唉,怎么会这样,我以为,我以为……”
我把话题转开:“那么……你准备……”
她晃晃脑袋,苦涩地笑:“我不知道,到现在还是不知道。我能真的去告那个人吗?我压根儿,从头到尾就没有反抗,我们,只能算乱性而已,说出去,不过是场笑话。”
“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句,可我凝视着她,就是有没来由的抱歉。
她奇怪地看我:“你?你有什么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的,是我自己,以为终于成全一个梦想,到头来,作祟的只是我的执念。”
“可是,萧程他不该……”
“他不该瞒我,是的,可要不是这样,我这场大梦,还没边呢!残忍是残忍一点,可是,痛快!”
她转过眼去:“又痛又快,不是吗?在他走进来时,眼睛直直地只盯着你,扫也不扫我一眼,那时我就听见,心里‘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永远死了,一刀毙命,干净利落,好过零刀碎剐,萧程对我,是仁至义尽。”
她的脸上,是残酷的快意,只是这份残酷,是对她自己,以及她不可追的、为她带来痛苦的过去。
我还能说什么,这个女孩子,她已决定擦尽鲜血,把前尘彻底踩进土里,自己扬长而去,从此畅快清明,哪里还用别人跟在后面,替她来把悼念的花瓣撒落,或把哀伤的挽歌唱响?
当然还是有实际的问题得解决的,我想了想,还是问她:“那么,孩子呢?”
一句话问得她神色淡下去:“我还没想好。”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小腹:“到底是条生命,可我还有自己的人生。”
这两句话,便是两种决定,可选择前者或后者,任何人都替不了她,我转念,只说了一句话:“无论如何,你应该尊重你自己的心,对得起你自己的感情就可以,在这件事上,你无须对得起任何人。”这是木木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她点头:“我知道。”
我欣慰地微笑,准备站起来买单,这时她突然开口,凝视着我说:“那你呢?”
我愣一愣,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我?”
“是啊,那你是不是尊重了你的心,对得起你自己的感情?”
我笑起来:“怎么会想到我?”
她支起双手,平静地直视我:“成小姐,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对萧程已经死心,所以,我说这些,不过是个旁观者。”
“你对萧程,是真的爱吗?你是不是像我一样,明明该割舍,却偏偏只是不忍?可你知不知道,爱情这东西,不是亲情,不是怜悯,而且往往在能力之外。我上次来找你时,就很奇怪你的反应,我后来以为你们是说好的,你刚才却说不是。你对这件事的态度,全然不像个热恋中的情人,你没有如我想的,冲上来抽我,或揪我的头发,反倒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为我出主意,冷静公道的,仿佛是萧程的长辈。”
我看着她,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不,不,在得知那件事的第一时间,我不是不愤怒的,我是恨不得把萧程揪过来,在这个惹麻烦的男孩儿耳边,狠狠吼两声,再扇他两耳光的,但随之很快的,理智就一点点流回身上,给我清醒的心智和分析的能力。可是,这个反应,也像个家长不是吗?
就连我赶去C城,把醉得不省人事的萧程抱在怀里的姿态,都像在搂一个无助的孩子。
那天,许晓风离开之后,我看着萧程阴沉的脸色,慢慢坐下来。他的手仍握住我的手腕,力道并不重,却不知为何我从其中感受到强大的压力。
“萧程,有什么话,你先松开我好不好?”
他不理我,只盯住那个杯子,仿佛上面有什么他渴望已极的事物一样。
隔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他沉沉的声音:“现在,我能听听你准备怎么让我负责吗?”
我勉强笑出来,用另一只手讨好的拍拍他:“嘿,还在生气哪!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你知道?”
“是啊,你说那句话之后,我就知道了。”
“那之前呢?”
“之前……我也没有完全相信啊,不过,人家女孩子都找来了,总得先安抚一下,是不是?”
“没有完全相信,那就是信了一部分?”
说了半天,不过怪我不信任他,真够小气的。
“萧程。”我看着他,“我不是不信任你,但一件事发生了,总要把每方面都想一下,不是吗?”
“每方面。”他重复我的话,脸色却没什么变化,“那我真的背叛你的方面,你也想了?”
“呃……萧程,你不要这样,我真的相信你,你说的,我都信,好不好?”我尽量温和地笑,心里却已经不耐起来。
“我说的,你都信,是不是。那么我说,那个孩子,就是我的,你信不信!”他盯住我,几字一顿地说。
我怔住了:“萧程,你……”
“你说,你信不信!你信了之后,你会做什么?你让我看看,你会做什么?”他捏着我的手,眼睛里燃烧着狂热的火焰。
我试图扭出来:“萧程,萧程,你不要无理取闹了好不好?”
“我告诉你!是我的,就是我的,我刚和你打完电话,就爬到别的女人的床上去了,和她缠绵到天亮,她身体的味道,比你好得多,你知道吗?我们做了一次又一次,还有了个孩子,呵,有了个孩子,你听到没有?你TMD给我有点反应!”
理智终于燃烧到终点,我把手腕使劲往回一挣,咆哮出声:“萧程,你疯了!”
“是,我疯了,我快被你弄疯了!你满意了?你是不是满意了?”
我怒极而笑:“我满意,是,我满意了,你自己做的事,我帮你摆平,还被你反咬一口,我可真满意啊,我满意极了。”
事后想想,我们那会儿可能真的很像两条疯狗,被各自的心火烧灼得疼痛难忍,明明可以相互帮着扑灭,却只会去撕咬对方,来缓解自己的痛苦。在我,是正被莫大的疲惫煎熬着,此外,还有急需解决的困惑和委屈,可他这时,不但不肯心平气和地和我谈一谈,还要来拨弄我脆弱的神经,终于让我崩溃。
而在他的原因,那时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瞪了我足有十秒,然后站起身,走了出去。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着他的背影,仍是如此挺拔,步履快而沉稳,仿佛是到门口小卖部买包烟一样的自若。
所以我没在意,只顾自己用气得发抖的手端起咖啡杯,将其中早已冷透的水,一饮而尽。
到了第三天,萧程仍没有联系我,我心中的不安,如阴影般全然笼罩过来,让我做什么都心神不宁。
我拨他的手机,关机。打到寝室,说他很多天没回来过。打回家,旁敲侧击地问,他妈妈说,啊,小程啊,他还有这份心,呵呵,什么都不用给我带,过两天你们一起回家一趟我就开心了。我只好在电话里强笑,好,好。放下电话,人已经沮丧地坐到地下。
一整夜没睡着,可第二天还得打起精神上班,实在撑不住的时候翻翻报纸上的笑话,试图打起精神,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这时我瞥见一条消息“云鹏‘家庭娱乐计划’触礁,预计损失达千万以上”我顾不上看这醒目头条的具体内容,猛地把报纸往旁边一扔,冲到电话旁。
云鹏云鹏,是呵,怎么把他忘了。等等,他的号码,黄页上也许会有。查了云鹏公司的客服电话,拨过去,马上有人接听。
“喂?”是个女声。
“我,我找宋云鹏。”
“宋总裁?”对方听起来吃惊不小,但很快恢复平静,“对不起,我们这里是客服,找宋总裁请拨打他的手机或办公室号码。”
“我不知道才会打到你这儿的,你肯定能找到他,是不是?或者你把号码告诉我。”
“不好意思小姐,我们不能提供这项服务,如果您不知道宋总裁的号码,我们也不便告知,请问您没别的事了吗?”
我冲着电话急促地吼着:“告诉他,我叫成雅,你去告诉他!让他决定要不要接我的电话!如果你不通知,我担保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听见没有,我叫成雅!成雅!”生平从来没有这样气焰嚣张地威胁过别人,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只听见对方很快地把电话挂了,可能还嘀咕了一句“神经病!”
我放下电话,看周围的人都看着我,一脸看到火星人登陆地球的表情。
“成雅,你没事吧?”一个同事过来抚我的额头。
我的手已经在她之前覆到自己头上,我想我大概是短路了。没想到宋云鹏真的在几个小时之后给我回了电:“喂?成雅?”
彼时我正在往嘴里填饭粒,听到他的声音,赶紧把它们全吞下去:“嗯,嗯,宋师兄吗?”
“是,是我。”他的声音听上去再无往日的轻松,沉重了许多。
“我……”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什么事,萧程是在我这边,我早想给你打电话,可我这边事情太多了,顾不上,不好意思。”
“不不不,他在你那儿就好。”我长舒一口气。
“不,他并不好,你最好,还是能过来一趟。”他的语气,一点开玩笑的意味都没有。
我愣了:“他怎么了?”
“这样,后天,周六,你有时间吗?”
“有,不,别后天了,我马上就请假过去,行不行?”
“行,我派车去接你,你自己过来看看。”
我看到萧程的一瞬,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昏暗的房间里,这个往日朝气蓬勃的男孩,正靠在床边,缩成一片单薄的阴影,头无力的搭在一边胳膊上,整个人消瘦得,如同一把纤细的弓。
“笨蛋,笨蛋,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我跑过去,在他身边跪下来,从他手中,把空的易拉罐拿开。
几天不见,他清秀干净的脸上已经冒出一层密密的胡楂。我的手指划过这些扎人的小刺,不由叹息出声。
仿佛听见了,他睁开眼睛,眼神柔软而茫然:“成雅,是你吗?”
“是我。”
一个孩子气的笑容还没完全绽开,他整个重量都已经向我靠过来,我歪倒下去,只得尽力用肩膀抵住床沿,才没有被他压得一起倒在地上。慢慢把胳膊抽出来,绕过他,小心地把他拥在胸前,让他枕着我,睡得尽量舒服一些。
我静静地抱着他,想起宋云鹏对我说的话:“他三天前来到这里,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肯跟别人说,就不停地喝酒,拼命打游戏,我忙里偷闲跑来看他,竟然看见他就直愣愣地坐在电脑前,瞪着已经黑了的屏幕,手指还在鼠标上点着,整个人不知道神游到了什么地方。”
“我最近太忙,不过他的事我也知道了。”
“那件事,的确不是他做的,是他的室友,上次一起来的,快到宾馆的时候他说冷,萧程就把外套脱给他穿,然后我把他和另一个男孩送到房间,那个人,我以为他自己回去了,没想到……我也有责任,不该让这帮孩子喝那么多。”
“事情出了之后,许晓风找到萧程,萧程才知道,回去逼问那人,他当时就给萧程跪下了,求他帮忙,许晓风喜欢萧程谁都知道,只因是萧程,她才不会把这件事闹大,她也只愿意听萧程的话,所以萧程给她钱,让她把孩子拿掉……那人说他是一时糊涂,萧程又怎么不是一时糊涂?这种事怎么能帮?害了人家女孩不说,还把自己弄成这样。”
“所以成雅,你是冤枉他了,萧程是我的师弟中最优秀,也是人品最好的一个,他绝不会对不起你,他从前的过往,早在和你在一起时就断干净了。他大一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喜欢一个叫成雅的女孩,而且只有她,是他故意跟谁交往都刺激不到的,反而让他自己经常被伤得厉害。这一点,他稍微熟悉的朋友都知道,怎么,你却不知道吗?”
三月的C市,黄昏时,刚刚是最宜人的温度。
我的感官却在宋云鹏的话中,一阵阵地热,又一阵阵地冷。
“成雅,我今天又交往了一个女孩,她是我们系系花哎,我厉害吧?”回忆中的萧程在我面前,薄唇弯成新月,充满期待的看着我。
那时我以为他要的是赞扬,于是点头,笑容和他的一般欢欣:“厉害!”
他的眼神却黯淡下去,隔了一会儿突然恨恨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座椅上。我尖叫起来,“你这个喜怒无常的小孩!你们系花命真苦!”他无语的瞪着我,一言不发。
呵,萧程,你这幼稚鬼啊,你那么多次试图用嫉妒刺痛我,却每一次都被我无意的漠然狠狠地反弹回去。
你一定很疼吧?你一定很疼吧?我喃喃地说,抚摸着他柔软浓密的头发,从他的眼睛上,把它们拨开来。
萧程,对不起。
是不是我真的让你这么不放心,你一定要用这种方法,来证明我对你的感情。那么,我告诉你,我对你的感情,它虽然没有嫉妒这等狂热的火,也一样可以蓬勃,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有些事,也许真的在我能力之外,可是,我如果可以给你百分之八十,我绝不会只给七十九点九,好不好?
我被萧程的手弄醒时,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他的怀里。奇怪,昨天睡着时,我们明明是一起靠在床边,他枕在我肩上,我用臂弯费力地呵护着,不让他倒下去,虽然因为他比我高太多而使那姿势很累,可是我还是坚持了很久,一直被困意完全收服。
我们是什么时候躺到床上的,我竟然完全没有印象了。
他的手就放在我的脸颊上,宽大、干燥、温暖,掌内薄薄的茧蹭着我的皮肤,有舒适的存在感。
“我吵醒你了?”他看我睁开眼睛,温柔地说。
我摇头:“你什么时候醒的。”
“有一会儿。”
“现在几点?”
“还早。”
“我们,今天回去吗?”
“回去啊,我还有事情要忙呢。”他冲我微笑,那个阳光活泼的男孩子又活过来了,真好。
“你有什么事?”我咕哝一句。
“嘿,多了,写论文啊,去晶动力实习啊,还有……”他的声音低下来,“我知道宋师兄遇到了麻烦,我也想看看能不能帮他。”
“哦,好。”我在他怀里点头。
“可在做这些事之前,得先完成一样。”
“嗯?”
“向一个折磨我的小魔鬼求婚。”他清楚地说。
“啊?啊?”
“嫁给我,成雅。”
“好,好吧。”
他的眉挑上去:“哎?我是不是听错了?”
“嗯,那你就是听错了。”我翻过身去,偷偷地笑。
“喂,喂,成雅!装睡?装睡是吧?”
“哈……哈……不敢啦,别挠我啦……你又不是猴子,从哪学的这坏毛病……对不起,说错了……哈……拜托,拜托,求求你了。”
她喃喃的低语在暗夜里,如晶莹的露珠般,缓缓地,一滴滴落进我的意识里。
那里本是又寂寥又烧灼的一片炼狱,我一刻也多待不下去。可她的气息所到之处,立刻有绿意破土而出,刹那间开放出一片清凉蓬勃的生机。
她就这么说着,说着。说着我听不清的话语,像安慰,又像叹息。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在她怀里,而她已经沉沉入睡。
她那么娇小的一点点,纤细的胳膊却费力的围着我,背抵在坚硬的床沿上,睡得也不安生,眉头微微蹩起,忽然发出一声长叹,我吓一跳,以为自己惊醒她,她却只是把脑袋往后蹭蹭,找了个略舒适一点的姿势,呼吸便稳下来。
我轻轻把她的手指挪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胳膊伸到她身下,把这绵软的身躯抱起来,放在床上。她翻一个身,蜷缩起来,看起来舒服极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成雅,你在梦中的神情可以这样真实生动,为什么在现实中,却冷静漠然,让我忍无可忍?
成雅,我又产生那个幻觉了,你知不知道?
昨夜,我坐在床边,各种酒的空瓶空罐扔的一地都是,我手中的这一罐,也已经空空如也。云鹏师兄在我身边坐下来,从我手里拿过酒罐,晃晃,然后说:“那女孩子,真有那么好?”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她一点也不好,一根筋,偏执狂,心理有毛病。”
他微微笑起来:“你不是一样?你喜欢她什么?”
“我,不知道。”我又扳开一罐,一仰头倒了大半进喉咙,真要命,为什么就是喝不醉呢?无聊地用手指转着杯沿,我还是开口:“跟你说个秘密吧,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我发育得晚,小的时候,比同龄的孩子都要矮上至少半个头,人又瘦,偏偏还特别爱惹事,在外面跟人家打架,回家又被我妈打,有时候还罚跪不给吃饭,可是每次都会有个女孩,偷偷给我送吃的,还会死皮赖脸地帮我求情,我妈遇上她,就特别无奈。挺老套的故事吧?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那感觉就是不一样。”
这一开口就再也刹不住,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往事,在这一夜里,在酒精的催化下,如水般自行流淌,没有章法,不受控制,也不在乎身旁人有没有在听。
“有一次,我记得特别清楚,是我八岁的时候,那次闯的祸在当时看来,可真是大得没了边,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领导一群小狐朋狗友,踩着砖头把校长室和男厕所门口挂着的牌子拆下来,对调了。呵呵,你想想当时校长的雷霆之怒吧,打电话给我爸,喝令他马上到学校来,他还没到的时候,我却趁乱跑掉了。”
“当时胆子再大也知道闯祸了,只敢偷跑回家一趟,偷拿了点钱就跑出去,在外面乱转,甚至还想过带着身上的几块钱‘巨款’去浪迹天涯,就为了逃一顿打,傻吧?可是等天黑下来,缩在我们那里护城河的一片废墟上,才发现,天黑透了,再也找不回去了。”
“我当时挺害怕,但还得装作特勇敢,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还有个人在我旁边,就是成雅,我回家的时候隔着窗子喊了她一声,她就跑出来了,听说我闯了大祸,她就急哭了,拉着我不让我走,她哪儿拽得过我呢?可她就那么被我一路拖着,也不肯撒手,最后我没办法,只能回头去拉她的手,两个小P孩,就这么手牵手,也不知道要往哪儿跑。最后是怎么跑到那片河滩上的,我都忘了,可能我经常去那儿玩吧,她就那么一路陪着我,不问,也不闹,特别安静,后来想想,她可能觉得她那是在保护我,呵呵。”
“可是天黑透之后,那明明熟悉的地方,就再也分不清方向,她吓哭了,嘿嘿,我也差点哭了。”
“可看着她哭累了睡着的样子,我当时才八岁呵,对生命还没什么概念,就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让她出一点事。”
“好在,真的没出什么事,直到……”我说不下去了,后面的回忆,是我一直试图逃也逃不开的,我对自己,都不愿提及。
这时酒劲才慢腾腾升上来,脑袋开始晕乎,自己说出的话,也好像被什么隔开来,听都听不清楚:“就是这样了,就是……这样了。”
竭力控制着越来越混沌的意识,我转过脸去,瞥见宋云鹏波澜不兴的神情,于是忍不住问:“师兄,你难道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女人?”
他看看我,然后回过头去,看着手中的啤酒罐:“如果,我可以像你这么豪饮,我想,我会的。”
“可是,我不能,所以我只能接受我生命里不能抛弃的那部分,多余的,我不敢要。”
“如果说爱,是的,我也这样爱一个女人,只不过,与你不同,不是爱情。”
“她也在我的血液里,可是这是与生俱来的,如同宿命,只要她幸福,我也什么都放弃,安逸、舒适或人生的快意。”
“我自己的生命是再也跳不出去的有限天地,没关系,我希望她能够舒展得开,就可以。”
说到这里他停顿住,站起身来,淡然说:“到今天,也差不多了。”
我醉眼迷离地看着他:“什么差不多了?”
他看向我:“现在打电话给你的成雅,效果应该刚刚好,你说是不是?”
我当时没回答他,我的头已经垂了下去。
梦境带我回到八岁那年,护城河的水那时还清澈见底,坐在它的河岸上,夜晚就会有弥漫的水气扑面而来,直到这么多年过去,那清新的湿意,仍停在我最深处的记忆里,从不曾被时间挥发去。
可在当时,年少的我坐在岸边的一片荒草上,看着星光下,她在睡梦中带着泪痕的小脸,悔意就如这冰凉潮湿的水气一点点钻入心底,那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萧程,第一次领略到后悔和其他复杂情绪交织着的况味。
那些感受,当时的我无法总结,都是后来十几年中,漫长的成长经历里,凭着回忆,才在意识里变得具体。
那是第一次深恨自己如此胡闹,把她带出安全的处所,却只能让她置身于那么危险的境地。那时第一次鄙视自己的弱小,天地如此苍茫,黑暗处仿佛藏着无数险情,萧程,一只野狗也可以要了你的小命,你能为她做什么?还有,那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女孩对自己真的很重要。
迷茫中,远处有火车呼啸而过,我抬起头,却看不到全景,只能望见其车窗如同一串流动发光的珍珠,从黑暗的背景上缓缓滑过。她被吵醒,从我肩上仰起一张睡得迷糊的小脸,看看四周,然后就“哇”地哭出来,接着怕惊动了什么似的,哭声瞬间转小,压抑着,势头却仍是剧烈。
我只能拍着她:“成雅成雅,不怕,有我呢。”
说着说着自己也直想哭出来,可八岁男子汉的尊严也是尊严,只能忍着。正在这时,有明晃晃的手电光照过来:“成雅?萧程,是你们吗?”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小小的成雅立刻从我怀中挣扎出去,向着那光源磕磕绊绊地跑去:“林哲!”
然后转眼,她就在他臂弯里,哭得如同初生婴儿般肆无忌惮。他拍她,手势明明同我一模一样,可她的抽泣声真的就小了下去。
当时在不远处,极熟悉的几个声音就在高声呼喊我们的名字,那是我们焦急的父母。可我那时并没听到,只是怔怔地瞪着他们,从此,我每每都会在恍惚中产生这样的幻觉,她奔向光明中的林哲,留我一个人在漫长幽暗的黑夜里,从童年,到少年,一直到多年后,那个圣诞夜。
我以为我终于得到她的那一天。我看着她,看到爱怜丛生又咬牙切齿。成雅,是不是,得到你也是我一相情愿的幻觉?你那残酷的真心里,是不是一直视我为让你透不过气的黑暗,你其实一刻也不愿多待下去?勉强停留下来,心里却有莫大的委屈,因为那光明不愿接纳你?
是不是如果有一点光线照射过来,你就会立刻头也不回地飞奔过去?那时我到底,该拿什么阻止你?
成雅成雅,我终于明白,那些得不到就宁可毁灭掉的人,是怎样惨烈又绝望的心境,是不是干脆掐死你,你才永远不会离开?
我真的伸出手去,落在她脖子上,下一秒却曲起手指,沿着这优美的线条慢慢的摩挲上去,缓慢轻柔的,生怕惊动这沉睡的天使。
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我吻在她额上,接着把她抱进怀中,紧密到不透一点缝隙。是的,成雅,就算你不爱我,就算你是一场幻觉,我也不会放开你。我会用这双手,把你牢固地绑在我臂弯里,让这场梦幻,直做到地老天荒,永远,不得醒转。
我们向宋师兄辞行的时候,他正准备去召开股东会议。
他不过二十六七岁,却只稍微一个表情,脸上疲惫的法令纹便立刻深刻地显出来,只是这跟他青白的脸色一比,就变得不值一提。
我对他说:“师兄,你千万要注意,别太操劳。”
他拍拍我,然后握握成雅的手:“欢迎下次再来C市。”
“好的,宋师兄,真是谢谢你。”
对方微笑着:“你不必谢我,帮你,就是帮我自己。”
这丫头一定被他的话说糊涂了,脸上显出困惑来。
我连忙揽过她,转开话题:“宋师兄,你若需要我帮忙,说一声,我马上辞了晶动力到这里来。”
这个人虽然有他自己的计较,不过怎么说也是帮了我。
他挥挥手,笑道:“我哪会跟你客气,现在你们走吧。”
路上成雅对我说:“宋师兄的脸色,真是吓人得很。”
我正把她一缕头发放在手指间玩弄,漫不经心地说:“他的确身体不好。”
“那他还这么玩命?干吗啊,赚钱也不是这么个赚法。”
“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萧程,你说这次云鹏会不会有危机?”
“危机是一定有的,问题是会不会危及他的根基。”
“不会吧?”
“我也希望不会,毕竟云鹏师兄这么多年风浪都经历过来了,他应该可以应付的。”
“嗯,他是个好人,希望他的公司没事。”
我看她一眼,她一脸的真诚。
于是我笑一笑:“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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