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二皇子满月宴,马采女服毒死亡一案,不了了之。审刑司给出的结论是:马采女为了诬陷敏妃,服毒自尽。而她的侍女乐音,便就如同尘埃一般消失得无声无息,埋没在宫墙的角落里。
敏妃是清白无罪的,自然就从冷宫迁出,迎回毓秀宫。
马采女就像是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后宫这片宽广的湖泊,激起一朵涟漪,随之又平静如昔。
当宫里的人们换下夏装,换上秋衣,那位因病弱而年少夭折的大皇子似乎渐渐被遗忘,唯一将他深深篆刻在心底里的,也许只有他的母亲德妃。
自从大皇子过世之后,德妃变得异常沉默,她不再穿着颜色鲜丽的衣裳,也不再佩戴明艳奢侈的首饰,朴素,简洁,好似要将自己紧紧地隐匿在一片素净暗沉里。除了向皇太后和文皇后请安之外,她不再出现在任何人的视线里。长青宫设下了小佛堂,德妃日日诵经,抄经,仿佛脱离了红尘,超然于世外。
三年过去了。
这三年中,日子一天天地过,事情一件件地发生,解决。
对于连国影响最为深重的,是皇太后的离世。
皇太后自千秋节之后,偶然风寒,身体便缠绵病榻,一日不如一日。长恭帝亲自侍奉汤药,守候在病榻前。遗憾的是,药石无力,皇太后溘然长逝。
皇太后宽仁慈善,对长恭帝有抚育之恩,教导之恩,虽然长恭帝并非皇太后亲生,但皇太后视如己出,两人感情十分深厚。她并不干涉朝政,然而对于连国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皇太后的离世,对长恭帝是个沉重的打击,他的精神不振,身体迅速地虚弱下去。
皇太后去世之后,因了承平郡王妃诞下小世子,淑宁太妃被承平郡王接出宫,前往郡王府奉养。
一次又一次的离别,皇宫愈发的清冷和寂寥。唯一鲜活的亮色,便是活泼可爱的二皇子了。
又过去了三年。
十月,迎来了第一场雪。
大片大片的雪花,搓绵扯絮,纷纷扬扬。
宫院深深,仿佛琉璃世界,美景无暇。
元乾宫。
太医院的太医们手提着医箱,脚步匆匆地赶来。把脉,用针,定药方,熬药,忙碌但有条不紊。虽然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但太医们的额头不约而同地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吴总管,你说父皇他会不会很难受?”
已经六岁的二皇子对于面前的场景并不陌生,最近这一年,几乎每隔两三个月,就会重复一次。然而当二皇子看到长恭帝脸色煞白,毫无知觉地躺在床榻上,纵然昏睡,也是眉头紧皱,牙关紧咬的模样,心中依然会觉得害怕和无助。
父皇。
是二皇子心目中天神一般的存在。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柔和而宽厚,无微不至;他严肃而坚定,默默地付出。人生中的艰难与坎坷,他独立承受,留给儿子的,是耐心的教诲和温暖的笑容。
吴名单膝跪在二皇子跟前,凝视着与长恭帝有七八分相似的脸庞,眼眶发红:“殿下别担心,陛下会好起来的。”
二皇子眼神坚定,重重地点了点头:“父皇一定会好起来的。”
童言稚语,让吴名心中倍感酸楚。他恍惚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大雪天,先帝牵着陛下的手,站在他跟前:“吴名,往后太子就是你的主子,你须得尽心伺候,忠心耿耿。”
那位笑起来如同月华神光一般灿烂的少年,如今即将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岁月如同一把锋利的刻刀,削去了所有的美好,只剩余嶙峋的残酷。
“吴总管,你怎么哭了?”
二皇子的小手搭在吴名的肩头,轻轻的,像是翻飞的羽毛徐徐地落下。
吴名一个激灵,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原来不知不觉时,已然泪流满面。他连忙抬起衣袖,匆匆地拭去脸上的泪水:“殿下,老奴该死……”
长恭帝病重,哭哭啼啼是犯忌讳的。
二皇子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你是在担心父皇,我懂。”
吴名闻言,鼻尖一酸:“谢殿下体恤。”
这时,殿门外头小太监高声通报道:
“皇后娘娘驾到。”
“敏妃娘娘驾到。”
二皇子快步地迎上前:“给母后请安。给母妃请安。”
跟在二皇子身后的吴名也连忙行礼道:“皇后娘娘万福。敏妃娘娘万福。”
“吴总管免礼。”文皇后担忧地望着躺在病榻上的长恭帝,说道:“三个月前,柔婕妤诞下三皇子,阖宫欢庆。陛下开怀,身体也有了起色,今日怎会又犯病了,而且来势汹汹?”
宦官不得干预宫廷之外的事物,尤其是朝政。吴名心里犹豫着,咬咬牙,还是说了:“来自户部的奏折很多,一连多日,陛下劳累到深夜,方才歇息。”
冯晓瑟皱眉:“户部?是有关与齐国的煤炭交易?”
吴名点点头:“敏妃娘娘说的是。”
连国的矿产资源非常贫乏,铁矿石、铜矿石、煤炭皆从邻国齐国购买。今年入冬早,连国对煤炭的需求大增,户部向齐国购买煤炭,不料齐国坐地起价,价格在旧年的基础上翻了两番。朝堂哗然,朝臣们纷纷谴责齐国的见利忘义,当中更为激进一些的,要求关闭两国边境,中断两国商贸。一时间,煤炭的市面价格飞涨,而其中又纠缠着齐国、连国围绕着煤炭交易的门阀世家的利益纷争。千丝万缕,处理起来相当的棘手。
“偌大的国度,大事,小事,琐碎事,都压在陛下一个人的肩上。”冯晓瑟叹了口气,回眸便见二皇子亮晶晶的眼睛正注视着她,柔声道:“珏儿今日怎么没上书房跟着太傅念书?”
文皇后慈爱,冯晓瑟严格,加之二皇子自小时,便由文皇后教养,感情上与文皇后更亲近些。见冯晓瑟问话,二皇子有些拘谨:“回禀母妃,今日父皇唤我来,帮着批阅奏折。”
二皇子五岁时,便开始批阅一些简单的、无伤大雅的奏折。字体生疏、稚嫩地在奏折上写着“可行”,“不可”,“知道了”。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但朝臣们也渐渐开始习惯并接受了二皇子一点点地融入了连国的最高权力。
文皇后问道:“已交午时,珏儿还未用饭吧?”
二皇子乖巧地点点头:“是。”
因为长恭帝病发,元乾宫一片忙乱,哪里还顾得上吃饭。
文皇后道:“让吴总管带着,先到偏殿用饭吧。”
二皇子摇摇头:“我想守着父皇。”
文皇后轻抚着二皇子的脸颊,说道:“父皇重要,珏儿的身体也重要。听话,先去用饭。”
“可是,母后,我不饿。”
二皇子眼中的执拗,与长恭帝何其相似。
文皇后眸色暗了暗,声音越发的温柔:“珏儿是父皇的希望,所以,一定要珍重自己,否则,父皇会挂心的。”
二皇子望了望病榻,垂下眼帘,孩子的心思总是纯真又脆弱:“母后,父皇会好起来么?”
“会的,父皇会好起来的。”
“是,母后,我明白了。”
所有的人都在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感,有时候就连悲伤,都是奢侈的。
终于,吴名开口道:“殿下,请随老奴来。”
二皇子一步三回头,终于还是跟着吴名离开了。
凝视着二皇子消失在拐角处的小小身影,文皇后和冯晓瑟对视一眼,看到了各自眼里的忧虑,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喂下的汤药起了效果,长恭帝的病情得到了缓解,虽然仍未从昏睡中苏醒,但急促起伏的呼吸已经变得和缓绵长。
后殿。
药汁的气味苦苦的,涩涩的,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文皇后和冯晓瑟分坐在罗汉床的两侧,下首是太医院的众位太医。
文皇后神色肃然:“张大人,你是太医院之首,请你告诉本宫,陛下的病情如何?”
被文皇后点名的太医张长远乃是正五品太医院院使,为人正派,医术精湛,一直深得长恭帝的信任。
张长远斟酌着,说道:“回禀皇后娘娘,只要过了这一冬,到了春暖花开时,陛下的病情就无大碍。”
文皇后和冯晓瑟闻言,心下皆是一沉。
冯晓瑟冷声道:“张大人,说话无需似是而非,直接了当就好。陛下跟前伺候的人说,陛下今日昏迷前,咳喘剧烈,呼吸艰难,并且吐出血块。陛下的病情到底如何?”
文皇后是长恭帝的原配嫡妻,敏妃乃是二皇子生母,如今,她们是长恭帝身边最亲近的人;将来,她们会是连国最为尊贵的女人。
张太医沉吟片刻:“陛下的病情之严重,已非一朝一夕的症候。臣等换了许多药方,皆是治标不治本。陛下体弱,严冬本就难过,更兼思虑过度,心血亏损,已然……油尽灯枯。”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得张长远的那一句,油尽灯枯,一瞬间,冯晓瑟好似冷不防被利刃狠狠地割了一刀,痛心入骨。
片刻的沉默之后,文皇后平静的声音响起:“知道了。陛下身负江山社稷之重任,无论如何,还请各位尽力。”
“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各位退下吧。”
“臣等告退。”
太医们鱼贯而出。
冯晓瑟就这样呆呆地坐着,有许多支离破碎的片段如昨日刚刚发生一般鲜活,在眼前流连。那如同花开花谢般的美好,虽然短暂,却足以让人铭记。
文皇后走到什锦窗旁,看着飞雪连天,眼里有泪光闪烁,她低声道:“该备的物事都备下吧,冲一冲,也好。”
冯晓瑟轻声应道:“是。”
似水流年,将人生的喜怒哀乐一一沉淀。繁华人生,也许不过凄美的瞬间,如梦似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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