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迈步走出正殿,楠木雕万福万寿隔扇门将殿内、殿外隔绝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文皇后端庄敦厚,言谈举止很是和善,相处时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冯晓瑟自认为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文皇后也许根本不屑于向她施恩笼络,但她愿意将多福从凝香阁里调到丹秀楼,让冯晓瑟打心眼里对她充满了感激。
环顾四周,懿坤宫是个三进的院落,重檐叠角,凌空的飞檐有凤凰振翅欲飞。六级台基,比宫里其他宫妃的宫院都要高出一筹,显示出皇后身份的无比尊荣。
宫院里,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水岸边,千层石堆叠成一座陡峭嶙峋的假山,一股清泉从山顶汨汨流泻,似白练凌空舞动,又似水晶绽出飞花。
挺拔的凤凰木,红彤彤一片,热情如火。叶如飞凰之羽,花如丹凤之冠。
从懿坤宫前往内织染局,必得经过御花园。
红的花,紫的花,粉的花……恰如美人,千姿百态。有的婀娜摇曳,有的安然自若,还有的朝气昂扬。满目的芳华锦绣,还有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会有烦恼,却也有数不尽的美好能够让人暂时忘记烦恼。
冯晓瑟凑近一丛紫薇花,只见娇艳的花瓣簇拥着,犹如一朵朵雪球,带着扑面的醉人芬芳。
你在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你。
御花园的另一头,有一处小山坡,景色十分一般,因着几株石榴花开得灿烂,便被唤作榴花坡。榴花坡上有一座八角亭,亭上挂着一块匾,是长荣帝亲笔书写的两个字:迎风。
“百花,你看花丛中那人,可是当日淑宁太妃身边的女书史?”德妃慕容清溪坐在鹅颈靠上,凭栏眺望,问道。
百花定睛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应道:“回娘娘的话,确实是她。她是冯家的六小姐,闺名唤作晓瑟,乃是冯修容的族妹。平婕妤将她要到了凝香阁之后不久,又被皇后娘娘遣到内织染局做工。今早元乾宫里的人来报,说是陛下亲手写下圣旨,晋封她为才人,封号是敏。”
人面娇花相映红。
花间的女子,身姿轻灵,巧笑嫣然,便是粗布衣裳也难以掩盖她的秀色。
慕容清溪嘴角弯了弯:“果然好容颜。这位敏才人可比当年的冯修容要风光,初封才人并未承宠,却还有封号,在宫里可不多见。”
冯修容当年进宫初封正六品宝林,直到如今位居正二品的九嫔,却仍旧没有封号。即便是号称宠冠后宫的慕容清溪,初入宫封正四品美人,也是承宠之后,方才有封号的。
百花收回投注在冯晓瑟身上的目光,道:“说起来这事可真是挺突然的,敏才人晋封之前并未听到任何风声,她除了是冯府的六小姐之外,没有显现出特别傲人的才能。
绿玉之前传来的消息,平婕妤将她压得死死的,根本翻不起浪花来。后来敢梗着脖子与平婕妤硬碰硬,估计是仗着有冯修容替她撑腰。内织染局就更不必说了,只比浣衣局好上那么一星半点儿,进去做工的宫女太监要么是笨的,要么是犯了错的,每日里劳作不断,若是没有主子提携,想要从那处出来可比登天还要难。”
百花乃是德妃长青宫的掌事女官,不但协助德妃打理宫院事务,还管理着各处被长青宫收买的宫人们,所以称得上是消息灵通。
凤仙花汁渍染的蔻丹,鲜亮红润,与她今日一身水红色洒金大袖罗衫,鹅黄色绣团花芍药长裙十分的相称。德妃出神了好半晌,方才慢悠悠地问:“永福宫冯修容那处,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百花摇摇头:“自从陛下解除了冯修容的禁足令之后,冯修容便开始严厉地整饬永福宫,那边的人唯恐被揭发,都不敢轻举妄动。”
德妃淡淡地道:“这么巧,一边整饬宫院,一边家族又送了一个女儿入宫来,冯修容到底是变得聪明些了。”
陛下并不是喜好流连后宫的君主,一般不受宠的宫妃,一月也难得见他一两次。正如百花所说,冯晓瑟美则美矣,看着却有几分木讷,不像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她是如何引起陛下的注意?能让陛下为她亲手书写圣旨,莫非她是使了什么狐媚的手段使得陛下对她另眼相看?
“百花,传话给元乾宫的人,仔细看看最近这段时日陛下的内起居注,有无不同寻常之处。”
内起居注,流水账一般地记录着陛下每一日的生活。
百花不解:“娘娘,这是为何?”
德妃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国朝的某一代君主,曾一时兴起宠幸了一名宫女,过后又嫌弃那宫女姿色不够,将之抛在脑后。直到那宫女珠胎暗结,方才勉强给予了名分。”
如果敏才人是由她的族姐冯修容悄悄举荐给陛下,并且幸运地怀上了身孕,那么陛下给予她一切的荣宠便就顺理成章了。
“娘娘的意思……”百花冲口而出,惊觉不妥,又忙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
德妃的眼眸渐渐转冷:“这位敏才人最好是清清白白的身子,如若不然,绿玉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微风徐徐,卷起青丝悠扬。发鬓间,金累丝镶珠凤头金步摇晃动着,流苏珠串频频相击,似乎与风的吟唱相互应和着。
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句话在宫里就是金科玉律。
德妃怀孕那时,宫妃们面上带着柔美的笑意,嘴里是殷殷的关怀,暗地里,是诅咒,是算计,是刀光剑影。
她已经非常的小心——长青宫重新布置,将所有可能造成危险的隐患剔除;吃食、饮水、服饰,皆由身边最信任的人来操办;负责给她看脉的太医和接生的稳婆家底查了一遍又一遍……就是这样的谨慎,依然遭到了谋害。
贵妃高柔嘉给她送来了几件玉石玩器和几幅字画。其中有一副水墨画,高山流水,画工雅致,意境空灵,尤其画上还题了一首诗:明月松间照,清溪石上流,暗合了她的闺名,让她很是喜欢。
她把山水画挂在墙上,不时地欣赏品味着。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作画用的蝉衣宣纸和装裱用的绫锦纸绢被水蛭和斑蛰煮出来的汁液反复浸泡过,而水墨则混入了马钱子和水银。毒物日日地挥发,最终在画纸上不留点滴,而充斥在空气之中,无色无味,给她和她腹中的胎儿带来致命的伤害。
胎儿五个月时,她就已经有了小产的征兆。她用上了舅舅南省光善侯送来的秘药,强行保胎。胎儿刚满七个月,她身上开始浮肿,脱发,骨头疼痛,中毒显现出来的不适越来越严重。太医言明,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承受,随时可能早产。
太医的话不幸言中。
她拼着命,九死一生,终于生下大皇子。因着早产的缘故,大皇子先天不足,很是弱小,浑身青紫,哭声断断续续,跟一只小猫儿似的。
但,她无比开怀。
初生婴儿的身体软若无骨,当她小心翼翼地怀抱着,当她忐忑不安地凝视着,婴孩那乌丸似的瞳仁里,有星光在闪烁。
这是她血脉相连的孩子,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最重要的存在。
皇儿咽下的第一口奶水,露出的第一抹笑容,生的第一场病……身为母亲,养育他,爱护他,照顾他,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虽然依旧羸弱,虽然自出生就开始吃药,但皇儿顽强地长大着。她心疼,同时又满是骄傲和欣慰。
她的皇儿是她唯一的孩子,也是陛下唯一的孩子。她的皇儿值得这天下最好的全部。
不能给予皇儿健康的身体,已经让她很是内疚。她决不能容忍任何有可能威胁到皇儿的人。
无论是谁,哪怕是陛下,她也决不能容忍。
冯晓瑟渐渐走远,阳光将她身后的影子拉长,模糊不定,却深深地刻印在德妃的脑海里。
“娘娘的吩咐,奴婢一定办好,请娘娘放宽心。”
德妃转过头望着百花:“你办事向来妥当,只是元乾宫不比别处,要多加小心。”
“奴婢省得。”百花顿了顿,又道:“如今绿玉已死,凝香阁里头的眼线都是些下等的小太监小宫女,不顶事儿,娘娘您看还需不需要往平婕妤身边放人?”
“平婕妤嚣张骄纵,本就不得人缘,不过碍于施家的面子,人皆让她三分。而今施家气数已尽,没有了依仗,她最好的结局,便是低调做人,老老实实活着。若是看不清自己的身份,继续兴风作浪,无异于找死。
想想庶人宋氏,只因忤逆了皇太后,便被褫夺了身份,贬入冷宫,凄凄惨惨地死去,这里头未必全是宋氏的错。前些日子不是还有消息说,宋氏的父亲因为贪墨,已经丢了官,不日将合家押解进京由陛下亲自发落。前车之鉴,平婕妤理应从中得到教训。罢了,她已经不值得再多费心思了。”
收买人,不一定需要砸下大把的钱银,有时候抓住一个人的欲望,就等于抓住了他的命门。
提携一个丫鬟对德妃来说轻而易举,出身低贱哪怕得了名分,对她也不构成丝毫的威胁。尤其这个丫鬟为了往上爬不惜背叛主子,可以想见,她心愿达成那日,便又是无法消弭的仇怨结下之时。平婕妤会如何对待绿玉呢?这又是一场精彩的大戏,德妃其实很是期待。
绿玉的那点小心思全部都写在脸上,平婕妤竟然视而不见,开始时,德妃认为平婕妤毫无疑问,是愚蠢的,驭下无能。但绿玉之死,真相大白,德妃犹豫了,也许一切都在施家的算计之中,包括平婕妤的无动于衷,包括绿玉的背叛。这样一来,绿玉和平婕妤势同水火,旁人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绿玉竟然与施家二少爷有私情。
真相有时候就像是盲人摸象,自以为了解了全部,其实不过只看到了其中的一部分。
百花点点头,压低声音:“那日奴婢分明指点着绿玉往陛下行进的方向去,哪知她竟然与施家二公子纠缠在一处,实在是让人费解。”
费解?不,好筹谋才是。
绿玉与施家二公子私通在前,勾引皇上在后,若是能够怀上身孕,便能偷天换日,混淆皇家血脉,最终的目的,自然是觊觎帝位。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施家,简直丧心病狂。
德妃只要想到,绿玉的诡计,施家的诡计,自己也是其中被谋算的一环,心中便怒火填膺;想到绿玉死了,施家倒了,心中便又快意非常。
德妃沉声:“绿玉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横竖与长青宫无关,往后都别再提起。”
百花见德妃面色不豫,连忙应道:“是,奴婢遵命。”
德妃拂一拂衣袖,绿玉和平婕妤便像是一点尘埃,扫落无痕。如今能让她忧心的,便只有大皇子了。
大皇子已经三岁,可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宫,对他并没有足够的重视,理由无非就是他的身子弱,难当大任罢了。若是他健健康康,强强壮壮,纵然不是嫡子,但凭着长子的身份,也是足够尊贵。
德妃叹息一声:“若是能够找着绝壁紫环就好了。传说绝壁紫环乃是神仙药,皇儿有了它,便能祛除胎里带来的毒素,身体定能调养好的。”
绝壁紫环生长在燕国和凌国交界的九重绝壁之上,饮风食露,九十年发芽,九十年生长,九十年开花,离土必死,所以采摘时必须连花带泥一起挖下。绝壁紫环因其珍贵罕有和强悍的药效,能治百伤解千毒,被燕国称为‘神仙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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