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誉的衣袍上有血污,显然是受过刑的,只是他的面上依旧是清秀的模样,不染污尘。
他的呼吸带着罗音,大抵是用刑太重,伤到了内脏,本该是颓唐的姿态,只是他是沈令誉,他是素来就这般高傲的一个人,又如何会肯蒙受不白之冤,甘心叫仇者快?
金属撞击的声音叩在怿心心头,像是追魂索命的鼓点,而看着沈令誉云淡风轻的姿态,甚至会叫怿心有那样的错觉,这不过是闲好雅音的他,所弹奏的乐曲罢了。
押着沈令誉上来的两个东厂番子按着他的肩膀要他跪下,沈令誉却丝毫不配合,膝盖半分也不屈一下。
直至后来,两个东厂番子不耐烦了,朝着沈令誉的后膝踢了一脚,沈令誉才经受不住跪在了地上。
陈矩身为东厂提督,高座大堂之上,手中的惊堂木重重一击,高声喝道:“沈令誉,妖书一案,你是否是始作俑者?”
沈令誉直起脊背,冷着眼朝着大堂之中的人都环视了一圈,嗤笑道:“妖书?始作俑者?陈公公,这样的玩笑,我沈令誉开不起。”
此番审理,是东厂、锦衣卫与三法司的联合会审,除了陈矩,还有旁人有审问之权。刑部侍郎上唇的两撇小胡子颤动着,狭长的两只眼睛闪着鼠光,声音尖利,“沈令誉,本官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东厂的刑罚,可一点儿都不比刑部少。”
沈令誉昂起胸膛,大口呼吸着,每呼吸一次,胸中便会有深刻的疼痛。他的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你们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出来就是。我若是皱一下眉头,我就不姓沈!”
“看来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刑部侍郎咬牙切齿,“本官今天非得给你点颜色看看!”
沈令誉毫无惧色,“与我一同进刑部大牢的达观和尚,已经被你们折磨致死,看来我也躲不过这样的日子。”他朗声一笑,“来吧,你们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就是,若我皱一下眉头,便当郭大人是看错了我!”
御史台的官员笑着打圆场,抬手制止道:“一味用刑,难免会被指责屈打成招,咱们不是还传了人证么?叫人证上来说一说,便知真假了。”
听见这个话,怿心心下忍不住冷笑,这样传上来的人证,还能叫证人么?怕是蓄谋已久!
被传上堂来的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怿心通过外头的对话,便是知晓了这个小姑娘,是沈令誉奶娘的女儿。
御史台的官员问话,“堂下女子,本官问你,在沈家你是否看到过与妖书有关东西?”
那女孩显然有些惴惴,沉着头紧紧攥着自己的裙角,身子瑟瑟抖动,不敢说话。
刑部侍郎又是笑眯眯地问:“小姑娘,你别害怕,本官问你什么,你回答什么就好。”
那女孩闷声不吭叩了两个响头,算是应了下来。
刑部侍郎斜睨着沈令誉,笑着问女孩道:“在沈家看到印刷妖书的印版了么?”
女孩猛地点着头,“民女看到了,看到了!”
沈令誉胸口窒闷难当,喉头有腥甜的气息,气血上涌,险些吐出血来,“你……”
刑部侍郎露了个得逞的笑,正欲说话,陈矩已然从门户的缝隙之中觉察到了怿心的眼神,即刻追问:“那你看到印刷妖书的印版,有多少块儿呢?”
女孩有一瞬间的愣神,下意识想要看向四周问询旁人,但是此处乃是东厂,哪里来的人敢正大光明指点于她,于是她便只好信口胡诌,“民……民女……瞧见了满满一屋子的印版!”
怿心忍俊不禁,为了避免发出声音来,忙就捂住了自己的嘴。
陈矩却不必如此,大大方方高声笑了出来,“妖书全书不过三百来字,哪里需要这满满一屋子的印版!小姑娘,咱家可不是三岁小孩,你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扯谎骗人么?”
女孩子的眼里透着惊惶,闪动着畏惧的眸光,张口结舌,“我……我……”
“带下去!”陈矩不欲再听这个被人摆布的女孩说话,显然已经是满口胡言了,哪里还有继续审问的必要。
陈矩道:“妖书全书不过三百余字,这个姑娘却说有满满一屋子的印版,可见是一派胡言!只是,这个姑娘不过十岁,哪里来的满嘴的谎话?”
刑部侍郎与御史对视了一眼,忙又用手挡了脸,掩饰着咳嗽了一声,这才不再说话了。
陈矩皮笑肉不笑,“看来今日也问不出个什么来了,两位大人怕也是累了,不如还是改日再审吧。来人,即刻将沈令誉押回大牢,择日再审。”
沈令誉笑得朗然,回响在在整个空旷的大堂之内,像是夜枭呼号,显得格外悲戚。
怿心走进东厂大牢的时候,沈令誉是站在里头的,他面对着墙壁闭着眼睛,不愿意看这个污浊的地方。
他听见了外头传来的脚步声,身子却丝毫没有动作,冷冷道:“怎么,还没消停?又找来了什么人证,要传唤我去审问么?”
“沈令誉,是我。”怿心站在沈令誉正背后,轻轻开了口。
沈令誉的身子骤然一颤,他猛然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两只手牢牢握住了牢房的栏杆,眼里带着不可抑制的激动与惊愕。
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死死盯着怿心看,大概是不能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个容颜,声音激动到发抖,“皇……皇贵妃?!你……你怎么来了?”
“常洵告诉我,这次的妖书一案,竟然牵连到了你,他们还对你用了刑。我有些忧心,所以想来看一看你。”
沈令誉心头一软,像是被温热的手掌心暖化了,“自打上次教你对照图谱看过星宿,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了,想来,已经有好几年了,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与你相见。”
怿心垂眸,“如果与你相见,是要你付出这样大的代价,那我宁愿与你此生不见。”
“如果付出这样大的代价,能够见你一次,我甘之如饴。”不知道是这样的严刑峻罚磋磨了他的尖锐,还是岁月的洗礼渐渐抹去了他的棱角,他的话似乎失去了往日里有的锋芒。
“对不起,又是我连累了你。即便你离开紫禁城,在宫外有了你自己的生活与家庭,即便我们如今处在两个世界,我还是连累了你。”怿心眼里有光,微微颤抖着,看着沈令誉投在斑驳墙壁上的淡影,愈加自责,“或许你说得对,红颜祸水,说的便是我。”
“嗯……”沈令誉笑睨着眼前人,“我没有成家,也没有家庭,来来去去孑然一身。被你连累就被你连累好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我都习惯了,你这么在意做什么?”
“我知道,这次的事情不可能与你相关。”怿心缓缓说着,沈令誉便静静听着,他深知,这极有可能是他见怿心的最后一面了,他不想错过任何一眼。
怿心抬起头,真切地望进沈令誉的眼底,承诺道:“别的人我管不了,也没有这样通天的本事去管,但是沈令誉,我一定不会叫你有事的。”
沈令誉像是苦中作乐,不知怎的笑了起来,“得了得了,你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有这个心思担心我啊,你倒还不如多担心担心你自己,赶紧想办法把自己摘出去才是正理儿。”
“有皇上在,我不会有事。”怿心深有忧虑,“可你是我这一生的知己,我绝不可能叫你含冤而死!”
沈令誉自然知道自己凶多吉少,很有可能就是和达观和尚一样的命运,直接殒命大牢之中,再也没有了见天日的机会。
“你哪里有这个本事?如果你真的这么厉害,我此时早就走出东厂大门了,还用得着委身于此么?”沈令誉面露鄙夷之色,“少管闲事了,管好你自己吧!”
怿心转身便走,连多剩下的一句话也没有,沈令誉一下子呆若木鸡,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她就这样走了,他还不曾将她看够,此生怕是没有机会了吧。
沈令誉极缓地舒出一口气,或许这样,已经很好。
他再也不介意牢房的污秽了,撩袍坐在茅草之上,不发一语。
他不曾看见,牢房的一角,有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怿心进了乾清宫,朱翊钧也在里头,他抬眸看着怿心走进来,眼里有着罕见的寒气与疏离,“这个时候过来找朕,是为了什么事?”
“为了妖书一事,臣妾觉得此事牵连到了郭正域,是误判。陛下英明绝伦,定然有所公断,不至叫郭大人含冤莫白。”
“郭正域是太子的讲师,太子也来与朕说过此事,更是反问于朕,何故要杀他的好讲师?这事情,朕心中有数。”朱翊钧神情冷淡,话中带着尖细的碎冰,“只是……怿心,你告诉朕,你此番特地到乾清宫来,是为了郭正域,还是为了沈令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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