怿心颇为愕然,她不意朱翊钧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故意瞒着朕,还是忘了说?”朱翊钧的手指一下下敲击着桌面,一点比一点响,“你方才去做了什么,你告诉朕。”
既然朱翊钧这般问了,怿心自然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承认道:“臣妾方才,去东厂大牢看了沈令誉。”
朱翊钧面前的镇纸被他高高拿起,重重摔了出去,砸在黑亮有光的的金砖之上,声音如银瓶乍破,响彻殿内。
他霍然站起,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怿心面前,指着她道:“你就不能骗一骗朕?朕宁愿你告诉朕,你没有去过,你告诉朕,你一直在翊坤宫里。”
“陛下的耳目,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一定是遍布在东厂的。”怿心轻叹着笑,是她心急了,不曾思虑周祥,“陛下既然已经知道了,臣妾再做无谓的扯谎,有何意义?”
“朕怕是还要夸奖与你了!”朱翊钧怒极反笑,“朕是不是该赞你一句,君子坦荡荡?”
“臣妾本就没有做亏心之事,何来的不坦荡?”
朱翊钧气得在东暖阁中来回踱步,步子踏在地上,啪嗒啪嗒的响。有些话他想说,却又不愿意去说,他心里矛盾纠结,也不知如何是好,临了临了,看着怿心这般毫无悔过之心的模样,还是没忍住,“你刚入宫之时,心里有三弟,这么多年了,朕总以为,你心里的人该是朕,却不想,没了三弟,你如今心里的人,却换成了那个一无是处的沈令誉!朕……朕究竟是哪里比不过他们,何以你心里处处都有着他们,你将朕置于何地?!”
怿心何曾料到朱翊钧会大翻旧帐,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扯了出来,她素不是个吃软怕硬的,反唇相讥道:“陛下是一国之君,九五之尊,究竟是臣妾心里没有陛下,还是因为陛下自认为自己比不得潞王殿下与沈令誉?是臣妾心有它属,还是陛下自轻自贱!”
“住口!”朱翊钧的手倏忽间高高抬起,掌风掠过,扬起怿心额前的细发。
他的眼里有着无限的怒气,“你太放肆了!”
怿心看着朱翊钧高高举起的手,心里说不怕是假的,只是她又如何会因此而低了气势?反倒是昂起头颅道:“这么些年了,臣妾心里的人究竟是谁,陛下还有怀疑么?臣妾的那么多孩子,哪一个不是陛下的?臣妾当初若是心中没有陛下,又为何要为陛下挡开张顺嫔的匕首?这么多年来,陛下竟还这样质问臣妾。生气的人,到底应该是陛下,还是臣妾?”
朱翊钧忿忿收回手,狠狠背在了身后,冷笑道:“你反问朕?当初你可以将对于潞王的情意转移到朕身上,那么如今,你自然也有可能将对于朕的情谊,转移到沈令誉身上。”
“哈哈哈——”怿心倒是当真掌不住笑出了声音,对于朱翊钧,她真不知是气还是怨,“既然如此,那臣妾如今说不定又将对于沈令誉的情意转到了陆之章身上,后来臣妾又在意了陈矩,爱上了崔文升,层出不穷,永无止境。原来在陛下眼里,臣妾便是这样一个见异思迁,毫无定力的女子。”
朱翊钧对于怿心的话不能说毫无波动,可他面上并无表现,话依旧是冷声冷气的,“那你告诉朕,你私自去东厂大牢看望沈令誉,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令誉是臣妾的恩人,也是昀儿的恩人,沈令誉的为人臣妾心中清楚,妖书一案与他不可能有关系,他是含冤受屈的,所以臣妾是作为朋友的身份前去探望,并无陛下心中所想的私情之事。”
“朕已经下令三司会审,既然你相信沈令誉是清白的,那么三司会审之下定然会有公论,又何必亲自前去?”
怿心不屑,“三堂会审,寻来的人证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还是受了指教说的满口谎言的所谓证词,难道陛下还指望这样的三堂会审,审出事实来么?”
朱翊钧愈加不快,“你连会审的内容都知道,你竟然还去听了审理?又是为了沈令誉?”
怿心毫不退让,“臣妾听与不听,都未曾对三堂会审有过半分的影响,审理不公,是事实。不会因为臣妾是否听了而改变。”
“好好好,朕说不过你!”朱翊钧怒极反笑,“那朕也希望你认清楚,清者自清四个字怎么写,既然你相信沈令誉是清白的,那么又何必如此心急?总有要还他清白的那一日!”
怿心轻巧一笑,“那么,臣妾相信陛下所言非虚,能够还清白之人一个公道。”
又是五日之后,妖书案已然愈演愈烈,原本只是常洛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所作出来的幺蛾子,却不想掀起了轩然大波,成为了朝臣互相倾轧的政治斗争工具,整个朝野你争我斗,一团污秽。
可是即便有着朱翊钧的严格命令,又有着三堂会审的名字,东厂与锦衣卫再怎么调查,就是始终查不到这妖书一案的始作俑者。
可这事再不解决,怕是整个朝堂都要倾覆了,为了避免失态再过恶化下去,朱翊钧更是问责了会审人员,勒令他们要立马寻到此案元凶。
当官的自然不是傻子,上头的是皇帝,皇命不可违,可他们着实又寻不到这真正的元凶,不免惶惶不安,人人自危。这样下来,官员们便是心意相通了,既然那边厢沈令誉死不承认此事与郭正域有关,而另一方面又当真寻不到真凶,那么寻到一个替罪羊把这事儿揭过去总是好的,至少不会牵连到自己。
次日,东厂便逮捕了一位名叫皦生彩的可疑人,此人揭发其兄长皦生光与妖书案有关。
皦生光是个市井混混,先前曾与怿心的堂兄郑国泰有过矛盾龃龉,更是借着先前的国本之争对郑国泰讹诈过,如今他再度故技重施,刊印揭帖,意欲再度向着郑家勒索钱财,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合情合理。
三堂早就对审理妖书案感到了厌倦,谁也没有这个心思真正去将这个幕后主使抓出来,或许一开始是有的,只是短短的十天,便已经血雨腥风,朝堂上下动荡难安,不知道哪一天自己就会被牵连。
他们当真是不想再过这般提心吊胆的日子了,既然这个皦生光自己送上门来当这个冤大头,那哪里还有轻易放过他的道理?便是将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了这个皦生光的身上,而这个皦生光倒是还有些最后的骨气,即便到了最后,虽是被屈打成招,但是到底还是没有牵连旁人。
尽管怿心与常洵等人都明白妖书案其实与皦生光无关,《续忧危竑议》一文论述深刻,行文有意流畅,此书非熟悉朝廷之大臣不能为,皦生光这样的人绝对没有这样的能耐。
但是由于朝野动荡,此事再拖下去百害而无一利,故而急于平息事端的会审人员还是匆匆结了案,皦生光被判以凌迟处死,其家眷更是被发配边疆充军。
事情落下帷幕的那一日,陈矩前来询问朱翊钧的意见,道:“陛下,如今与妖书案相关的人员都已经受到了惩处,无故被冤屈的几位大人业已回府归家,如今东厂大牢之中,只剩下了沈令誉一人,陛下尚且不曾给出判决,奴婢也不知如何是好。”
朱翊钧淡漠抬头,“那么你以为呢?沈令誉,朕到底该给他什么样的说法?”
陈矩姿态谦卑,“回陛下,奴婢以为,既然郭正域大人与妖书一案无关,沈令誉不过是郭大人的一个小小的门客,那更是与这事情八竿子也打不着了,故而奴婢以为,沈令誉应当无罪释放才是。”
“嗬!”朱翊钧背靠在座椅之上,“看来,你与沈令誉,倒也是非常的一体同心。”
陈矩心头一颤,立时叩头认错,“陛下息怒,奴婢不敢!”
“你觉得,沈令誉不该死?”
“奴婢不敢置喙!”陈矩立时便学乖了,哪里还敢在朱翊钧面前随意发表见解,便一应都推脱了去,“一切都有陛下做主,奴婢自然是以陛下马首是瞻的。”
朱翊钧叫了陈矩起身,颇有些颓唐,“陈矩,朕问你,这些年,在你看来,皇贵妃对朕的情意如何?”
陈矩细细分辩着朱翊钧话里的口气,意识到他这个不再是试探的问话,才算是放下心来回道:“奴婢愚见,奴婢以为,皇贵妃娘娘对于陛下自是真心的,是后宫之中的任何以为娘娘都比不得的。娘娘不论在什么时候,第一次念及的都是陛下,身处危机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也是陛下。”
朱翊钧边点着头边道:“那么,你觉得,除了朕以外,若是有旁人喜爱皇贵妃,对着皇贵妃有纷纷指向,此人是否应当存活于世,朕是否应当容忍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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