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抱一抱你。”容许轻柔地说,面上的笑那样美好,愈发显出佟未的羞赧和窘迫。
佟未从没有在心里抵触过容许,更明白夫妻最终会是怎么回事,她只是一直都放不下恒聿,她只是觉得如果和容许过得幸福快乐、和美甜蜜,就是对爱情的背叛,就是对恒聿的背叛。
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所以恒聿可以无情地放弃那份十几年的青梅竹马,她佟未不能,她应该要坚守这份感情,可是,究竟要坚守到何时?
容许待自己如此好,在细枝末节中疼爱自己,难道对他的无情和冷漠,就不是辜负么?
那晚他陪自己坐在门槛上吃果子,并不介意吃自己咬过的果子,而那又是恒聿从前抵死不愿意做的事情。于是从那一刻起,这些矛盾,就一直充斥在佟未心里。何况又是在那一晚,她知道了恒聿的婚讯。
“你先把药喝下去罢。”佟未吸了口气,终究不知如何面对丈夫,转身将药碗端过来,坐在床沿上递到容许的面前。
那本抬着的手无可奈何地去接过药碗,不想勉强,更不想伤害妻子,容许坦然接受她的拒绝。遂将汤药一气饮下,嘴里弥漫着苦涩的味道。
然而,再次将药碗传递,手与手触碰的一刻,有一个人却不想再放开了。
“你会一直对我好吗?”
正发愣的容许,闻言,心里大痛。
“成了夫妻,就不可以随便抛弃另一方,是不是?”
手微微地发颤,脸上坚定的神色实则就是答案。
“我想过得好,我想让他知道我过得好。我担心他会牵挂我,为了不再让他害怕我的痴缠,所以我必须过得好。我已经喜欢你对我好,我喜欢你在身边,但我不能一边想着他,又一边来骗你对我好。”
佟未委屈而泣,目光一直停留在丈夫的身上,她真的难过,真的伤心,真的憋闷,她不晓得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是一直把心思藏起来,还是要找一个人倾诉。然这个世上如今除了容许,谁还能成为那个倾听者?可她又好担心一旦容许倾听了,自己喜欢的那种感觉,也要随之消散。
容许的心痛越发强烈,他好想将妻子抱在怀里安抚,可又怕她会害怕、会抵触。对于恒聿的存在,甚至是长时间留在妻子的心里,他并不介意,他明白这是一段谁也无法抹去的过往,他不能强迫妻子没有过去。本就是他搅乱了佟未的生活,而今既然珍惜她喜欢她爱她,就更应该包容这一切,自己要做的不是纠结恒聿、纠结那一段情,而是努力地,真诚地,用自己的爱去呵护妻子。
若说妻子贪恋自己在她的身边,自己又何尝不希望每一刻都能看到她的嬉笑怒骂,佟未出现之前,容许从不知道,原来生活可以这样美好,这样快乐。
“从我们的婚约定下起,他就没再来看过我,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抱歉。他什么都不说,连一句话也不肯留给我。”佟未哭得越发伤心,“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就那么轻易地放弃我,所以我抑郁,我难过,所以看到你连一句话也不肯给四姨娘才会那么激动。我不是无理取闹,我只是和四姨娘一样难过。可是……可是……”佟未哽噎了,通红的眼睛紧紧盯着丈夫,不知是因哭泣而说不出话,还是她自己有口难开。
容许已将药碗放到一边,此刻仅是握着妻子的手,他想知道答案的,他可以不介意恒聿不介意那段青梅竹马,可他必须知道在佟未心里,自己究竟是什么。
“我怕你也会不要我,昨天你那么生气地走了,我怕你从今往后也会不要我、放弃我。所以才去找你……容许,我是你的妻子,你不可以随便扔下我不管,永远都不要,好不好?”佟未倏地伏到容许胸前,号啕大哭。
激动和无措中,容许笑了。
采薇那一句“她就是人前好强的主。”又适时跑到了脑子里去。是啊,佟未是人前要强的人,她的确也一直这样表现着,可要强的她已不止一次在自己面前落泪哭泣,其实对她而言,自己早就不是需要抵触、规避和客气的“人”了。
大手轻轻地抚过妻子瘦削并颤抖着的背脊,将那柔弱的身躯,整个拥在了怀里。
“我答应,再也不随便离开你。可你也不能再把我打到水下去,谋杀亲夫的罪名大了去,何况我死了,还怎么陪着你?”容许从小就懂“先苦后甜”的道理,却是人生第一回吃到这种能回味出甜蜜的汤药,此刻悠悠地说着这些话,嘴里,分明是甜丝丝的,叫人身心愉悦。
佟未不服,鼓着腮帮子甚委屈地抬起头来看丈夫,一张脸哭成了花猫,泪珠儿还没抹去,然楚楚可怜的形容中,却又透出一丝狡黠,“不是我打你到水里去的。”她语气肯定地为自己脱罪。
闻言,容许气结,问她:“难道我自己跳下去的?”
“是啊!”佟未点头,理直气壮是她生来就比别人强的能力,“我只是打了你,然后你掉下水去。这是两件事,你不能把我打了你和你掉下去都算在我的头上。我打了你,你完全可以不掉下去,但你一定要落水,难道我还拦你不成?”
“这可以拆开来……”容许几乎无语了。
却又被妻子打断,“不是拆开来说,而是它们本就没有关联。”
容许要投降了,又气又好笑地问:“是不是但凡你做的事情就不会错。若是错了,那也是事情的错?”
“榆木脑袋开窍了呀!你会举一反三了。”佟未脸上的泪还没干,竟欣然笑起来,拍了拍丈夫的肩膀,“除此以外,你还要记得,错的事我轻易是不做的,所以大多与我有干系的,那就是对的。千万记得,别忘了。”
容许咽下本要嗔怪她的话,对于妻子的刁蛮任性实在不知道是爱还是恨,方才还伏在自己胸前号啕大哭的妻子,那委屈得叫人心疼的小可人儿,又不见了?
哎!谁叫自己的心已被她虏去,便只能任由她“欺负”。
“记住了没?”佟未好像不放心,又好像没心没肺地促狭,凑到丈夫面前问,“方才说得可都记住了?”
除了点头肯定,容许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那记住什么了?”佟未又问。
容许竟像被考学的孩子,乖乖地答:“记得,你是不会错的。”
佟未却对此不甚满意,又有凑近些,“那还有呢?”
容许窘了,方才佟大小姐不就说了这些么,难道还有别的?努力地想了,仍毫无收获。便只能摇头。
“哼!”佟未蛮横劲儿上来,努而瞪着他,“才说的你就忘了。”
容许不乐意了,嗔怪她:“又无理取闹,你几时说过别的?”
佟未瞪着丈夫,泪水顿时充盈了眼眶,委屈可怜的形容叫人看得心都碎了。
妻子如此模样,不消她开口,容许已经投降,“是我不好,忘记了。烦佟大小姐指点一二啊。”
佟未垂下头去,委屈地嘟囔着:“你说的,以后再也不随便走了,可是回头就给忘了。我知道,你就是记恨我打了你,要想着法儿怄我,报复我。”
容许苦笑不得,可又感动得疯狂,方才佟未的哭诉不是一时冲动,在她心里,当真把自己当成了丈夫,当成了要倚靠一身的男人。
一把将娇妻搂到胸前,“答应的事情怎么好随便不作数,倘若我当真忘了,你就做糕点给我吃,那就什么都记起来了。”又紧了紧手臂,好像要把妻子融到自己的身体里去,“我怎么会离开你,只怕……”
“我也不会走,上一回就给你说了,除非你休了我,除非你死了,不然,我不会离开的。”佟未伏在丈夫的胸前,听着他胸膛里传来的铿锵有力的心跳声,嘴里喃喃着。
她喜欢这份踏实,且这样安稳的感觉,是以往在恒聿身上从未有过的,她可以肯定,她此刻眷恋的,是容许,而非容许替代了谁。
似乎药力起了作用,一阵阵的疲倦开始袭向容许;又或是怀抱着妻子,那安逸的感觉叫人宁神。容许有些思睡了,他很想就此抱着佟未眠去。
低头去看,娇妻已然惬意地合目,似要在自己的臂弯里安眠。
这样的感觉,当真是好。容许幸福地一笑,拥着佟未闭上了眼睛。
悠悠醒转时,窗外天色已暗,妻子的身体仍贴在胸前,似乎因闷热而出了好些汗,湿了自己一片衣服。看着她熟睡的模样,虽然觉得肢体有些麻木,容许仍舍不得吵醒她。
可如是许久,佟未仍没有要醒的意思,容许探手去摸她的脸颊,竟热得烫手,再仔细看,已是潮红满面。
“佟未、佟未。”喊了两声,妻子当真没了意识。
不再怕吵醒她,容许迅速翻过她的身体到怀里,搭过脉搏后稍有安心,随即喊人,把一直守在外面的柳氏和采薇都叫了进来。
“柳妈妈去请大夫,采薇过来帮她把衣服换下。”容许已经将佟未平放在床上,自己则离了床,口中道,“是我疏忽了,她路上过来身体就不好,回来后也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现在似乎是发烧了。”
众人不免惊慌,忙忙碌碌请了大夫,开了方子,直忙到半夜才安顿下来,而佟未依旧沉睡着,没有半分要清醒的意向。
容许本该当夜回军营,如此,他实在是不愿意走。
“二爷,已经派人和宋大爷说了,说你明天一早再回去。”柳妈妈端着一碗稀饭进来,“你要陪着少奶奶我们不阻拦,但你也吃点东西。一个晚上不睡,若再不吃东西,明天您哪儿来的精神。”
“我知道了。”容许说着伸出手去接饭碗,眼睛却没有离开过沉睡的妻子。
柳氏叹息一声,交过饭碗后,退身出来,见采薇坐在石级上嘤嘤地哭泣,过去安抚她,“大夫说没事,姑娘别难过了。”
采薇抹去眼泪,摇了摇头道,“妈妈你不晓得,少奶奶她若不想醒来,灌下去再多药也没用的。”
柳氏无法理解,只听采薇伤心道:“我们家太夫人一直把孙女当宝贝一样疼,小姐她也最爱祖母。太夫人去世时小姐才八岁,八岁的小孩子竟能伤心得发烧发热,从太夫人咽气那天起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一直睡着。直到太夫人灵柩出殡那天夫人哭着喊小姐起来送一送祖母,小姐这才醒转过来。不晓得这一次,谁才能喊醒她了。”
柳氏不愿相信这个世界还有如此奇怪的毛病,哪有人可以控制自己一直沉睡,是为了逃避什么,还是为了保住什么?太奇怪了,简直不切实际。更何况……
她忍不住道:“佟老太太去世,少奶奶伤心的确在理。可如今少奶奶还有什么事情是值得动这么大心神的?姑娘别吓唬人,我看少奶奶只是太累了,又水土不服,这才病的。你把心放宽些,若慌张难过,传出去不定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又是麻烦。”
卧房门前,本欲出来吩咐什么的容许听到此番话,又悄然退身回去,一直走到了佟未的床边。
“未儿!”容许俯下身子,在妻子额头留下轻轻的一吻,手指又缓缓抚过她的面颊,那滚烫的感觉从手心传入,叫人心疼,“我喊你,能醒么?”
容许似乎不紧张也不担心,他只是轻轻地把佟未抱起来搁在自己怀里,他要做佟未醒来时看见的第一个人。
门外,柳氏仍在安抚采薇,却见绿绫扭着身子进来,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的德行,“柳姐姐在这里坐?怎么不进去伺候二奶奶?”
“吴嫂子来了。”柳氏心里不痛快,便也不甚热情。
绿绫心中有数,只装作关切地说:“老夫人那里着急得不行,碍着天色晚了不敢叫她再出来,就着我来问一问二奶奶好不好,怎么下午还好好的一个人,夜里说病就病了?方才二姨太太也在跟前,听见了反说‘我当年怀卉姐儿的时候也是发烧才搭出的喜脉,二奶奶不该是有喜了吧?’,所以老夫人要我提醒一句,大夫可瞧仔细了?别是喜脉没搭出来,反下了狠药伤了孩子。”
柳氏明知小两口不曾圆房,怎可能有孩子,却不好随便敷衍叫人看出端倪,只笑道:“可不就怕疏忽,着那几位大夫瞧了又瞧,都说不是喜,是累了,今日又受惊,才病倒了。亏得吴嫂子大半夜过来看我们奶奶,回头她醒了,你的心意和老夫人的关心我一定带到。”
“不必不必,我只是过来看看,老夫人也不叫打扰了二奶奶。”绿绫笑得敷衍,“你们要紧伺候二奶奶才是。哟……”忽见采薇躲在柳氏身后抹泪,不禁奇怪,问,“大夫既然说没事,姑娘还哭什么?好大不吉利的。难不成,另有别的事情?”说这话时,嗓门已提高了许多。
柳氏不好使眼色提醒采薇,索性明了讲,“还不是心疼主子!好比嫂子在老夫人跟前这么多年,这情分可是一般人随便能有的?”
绿绫有些得意,又絮絮地说了许多,一时不愿走。
屋子里,容许早就听见了这些。心中厌恶,想去喊她们离了这里,又怕一走开佟未醒来身边没人。虽说只是眨眼的工夫,可他仍是不愿意离开佟未,而让妻子有一丝一毫的不安。
正犹豫是否就此张口喊她们走,忽感到佟未在自己怀中猛得一抽搐,随即紧闭的眼睑下一双眸子胡乱地转动着,面上的神情也越发扭曲,似是梦魇了。
“未儿。”容许轻轻唤了一声,他似乎喜欢这样喊妻子。
佟未动了动,可纤眉忽然扭起,眼看着要在梦里哭了。
“佟未,佟未。”又喊了两声,妻子终于睁开了眼睛,只尚未清醒,神情有些呆滞。
容许大喜,不敢过分惊扰她,只轻声地问:“睡醒了么?”
眼皮子很重,四肢软绵绵,浑身都酸痛,佟未沉吟了半刻才清醒,意识到自己在丈夫的怀里,又记起了先前的事情。
知道自己和容许已阐明一切,知道和丈夫之间再没有芥蒂,病中的她忍不住撒娇,又作出一副蛮横的模样,拿埋怨的口吻质问容许,“你打我了?你这个大坏蛋,有仇必报的坏蛋。”
容许不与她计较,轻轻捏了捏佟未的脸,“你醒了么,还在梦里?我几时打你了,又胡闹。”
“那我怎么浑身都痛?”佟未嘀咕着,却贪恋丈夫的怀抱,紧紧贴着他不放。
容许却不依她,起身将佟未放平,耐心地解释,“你发烧了,所以浑身酸痛。自从到杭城,你就没好好休息过。我明天回军营,家里的事情你一件也不许再管,好好地待在藤园里养病,何时能出门了,自然会有人来告诉你。”
“你软禁我?”佟未不服,瞪他,“我好了自己知道,凭什么要你来指挥?我又不是你的兵马。”
容许不纵容她,拍了拍佟未的额头,“你那么精神,还真不像生病的人。不要再胡闹,你好好养着,等我忙完了集结之事,和阿神他们带你逛一逛杭州城,好多景色你还没见过。西湖十景,你如今才去了一处,还惹祸回来。”
佟未生气了,知道容许又提自己打他落水的事情,气呼呼地嘟囔:“我说了,这是两……”
“嘘!”容许做出与平日冷漠冷静截然相反的姿态,像哄一个孩子般哄妻子,“别再闹,好好休息,我去喊采薇进来给你擦身,衣服都汗湿了好几回。”
如此窘迫的样子叫容许看见,佟未不禁赧然,羞涩地点了点头,却在容许回身的当口拉着他问,“我睡觉的这会儿,你一直陪着我?”
“嗯。”容许淡淡笑着,应了一声。
“为什么?”佟未有些明知故问。
但这个答案却出乎她的意料,是她在阿神和云峰的故事里漏听的一段。
容许俯下身子,轻轻捧起妻子的脸蛋,含笑道:“云峰说那一回他大难不死,有意识但无法清醒的时候就对自己讲,待醒来看见的第一个女子,只要未曾婚配,只要未曾丧偶,只要适龄,他就一定要娶她。不论富贵贫贱,不论家世背景,一辈子都要相知相守。所以那小子才会为了阿神不惜触犯军律,险些把命都搭上才娶到了阿神。”
佟未甜甜地笑起来,冲着容许道:“那你——嫁给我吧!”
“嫁给你?”容许重复着问了一遍。
佟未促狭地点头,咯咯笑起来,“容相公,嫁给本小姐吧!”实则因发烧并无多少力气,短短一句玩笑她说得颇有些费力。
容许心中畅意,这才是佟大小姐该有的本色,只是如今她病中孱弱,岂能容她再玩闹。于是轻点了妻子的鼻头,又顺手抚摸了脸颊看是否还发烫,终皱起眉头道:“别再耍心眼了,又累又费神,对病不好。刚才看了药方,有柴胡、黄连,是大苦的药,你是不是想吃上十天半个月?”
佟未最怕吃药,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将身子缩起来,怀抱着容许的一只手道:“我不要吃,你找别的大夫来瞧瞧。”
“胡闹。”容许笑了,说着抽出手轻抚她的面颊和发鬓,“听话,让采薇来给你换衣裳。”
佟未点头,又嗫嚅着问:“你还回来么?现在就要回军营?”
“明天走,今晚陪着你。”容许答了,反身到门外喊采薇,再进来她身边时却笑,“难得蛮横任性的佟大小姐变得小猫一样温柔听话,若不好好珍惜,往后难再有了。”
佟未想要恼他,却实在是没什么力气,眼瞧柳妈妈和采薇进来,便推容许,“人家要换衣裳了,你也不嫁给我,还不快走。”
这话叫采薇二人听得不解,只当佟未烧着说胡话,容许也不解释,只管在一旁笑。
佟未急了,拉着柳妈妈道:“快撵他走。”
柳氏则略观察几分,心里便有了底,笑着劝容许,“二爷也去洗一洗吧。”
容许不再逗妻子,嘱咐了几句就离去,但才至门口就听佟未在里头弱弱地央求柳氏“一会儿再喊他回来给我讲故事。”
“那你嫁给我吧!”
容许心里重复着妻子那句玩笑,但这到底是不是玩笑,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正要折过长廊,却见三香偷偷摸摸地朝外头去,随即四荷跟着出去,一片漆黑里只听她问姐姐:“小心老奶奶生气打我们,都说别理翩翩小筑的人了。姐姐怎么就不怕?”
“你别喊,叫他们听见了。”三香似乎又说了一句,随即姐妹俩窃窃说了许久,这才回来。不想竟迎面遇上了负手立于回廊下的容许。
三香慌得跪下央求,“二爷千万别告诉我们老奶奶,往后再不敢和翩翩小筑那儿的人说话了。”
容许喊她们起来,问:“为什么不要理睬翩翩小筑的人?刚才你们又在做什么?”
三香遂把祖母关照不要和胡白舞的人来往之事说了,又说刚才是水秀那丫头来了,其实今天都来好几回了,不为别的,只想知道容许的身体好不好。
容许自然没什么,他只是脑袋上挨了一记闷棍,又是在前额并无大碍,至于落到水里,也纯粹是巧合中的巧合。倒是佟未忽然发烧,要人担心。
“你告诉她了?”容许问。
三香诺诺地回答:“水秀好可怜,来了好几回,央求我说如果没消息带回去给四姨太,四姨太就不肯吃药,或者要闹着自己出来。水秀又是个老实人,我说她随便编个瞎话不就好了,偏她说四姨太很精明,骗不过的。”
容许不去计较这些,反问:“四姨太现在如何?”
三香也不清楚,只能道:“大概知道了就能好好吃药养病吧,其实奴婢也是觉得水秀可怜,一趟趟地跑来跑去。”
容许道:“往后她再来,你们只管告诉她便是。柳妈妈那里我会去说一声。但是记住,往后我不在家,不允许翩翩小筑的任何人来打扰二奶奶休息。自然别的人也不行。若有不妥当的,就到后院马厩找钟家兄弟,他们有办法来找我。”
姐妹两连连应下,正巧柳妈妈从屋子里出来,见三人这般模样,不免好奇。
容许替她们遮掩过去,却问:“怎么出来了?”
柳氏却笑着道:“闹着要洗澡,身子这么弱怎么能洗,回头再着凉了。采薇说了几句,二奶奶不乐意了,竟哭起来,怎么劝都不行。其实她是烧糊涂了,自己也不晓得在做什么。二爷快进去看看吧!”
容许自然不敢耽误,转身就往屋子里去,柳氏这才卸下笑脸,怒视着自己一双孙女,“老实说,究竟怎么了?是不是那里又来寻事端了?”
这一夜佟未屡次高烧,梦里或哭或笑,且别人皆碰不得,只有抱着容许的胳膊才肯踏实睡。众人虽然担心,但见这番情景,心里都甜甜的。柳妈妈更是乐呵呵地张罗厨房将各样点心汤药备着,连先前胡白舞又派人来骚扰和说了要责罚两个孙女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如是直忙到东方既白,佟未身上的热才退了干净,好不容易安稳地睡熟。
疲倦的采薇蹲在床边,朝小姐做了个鬼脸,口中嗔怪:“大魔王,半刻也不叫人消停,好好睡,多睡一会儿。”
柳妈妈过来轻声笑骂:“哪里像主仆,分明一对冤家,都是小孩儿。”
采薇却伶俐地一笑,拉着柳氏道:“妈妈你说岔了,我和小姐怎么会是冤家。呶……”她朝屏风后比了比,又指着床上安眠的佟未,掩口笑道,“这才是真正的冤家哩!”
“对对对!”柳氏笑得合不拢嘴。
正说笑,但见容许从屏风后闪出,他已换上了戎装,一夜未眠倒还精神,面上不见半分疲倦。
三香、四荷奉了茶水进来,柳妈妈拿过斟了一杯浓浓的给容许,“二爷提提神吧,晌午若有空闲,也偷空眠一眠。”
容许接过喝了两口,径直走到床边去看妻子,见她睡得安稳,嘴角似带着甜甜的笑,心里踏实了许多。
采薇笑道:“亏得二爷照顾了一晚,您累坏了吧。”
“不累。”容许淡淡地应了一句,伸手试了试妻子的体热,发现不再滚烫,面上更是释然,又对采薇道,“白天若有什么不妥,就让三香她们去马厩找钟家兄弟。她若醒来找我,只管告诉她,我夜里就回来。”说罢将茶杯递过去,反身就走了。
采薇捧着茶杯,待容许离去后才对柳妈妈痴痴地笑着道:“咱们少奶奶命可真好,我从没见过像二爷这样好的男人。”
柳氏则收拾着东西,嘴里笑道:“只要小夫妻两情相悦,那粗茶淡饭也是香的,就看怎么过日子。人啊,但凡自己善良些、厚道些,那看出去的世界就是好的,谁瞧着都是好人。咱们二爷、二奶奶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才过得自在。不像一些人,终日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其实最累的,还是自己。”
采薇不甚明白,只憨笑着摇了摇头,继而帮忙一起将佟未折腾了一晚的“战果”收拾去。却听柳妈妈又自顾叨咕了一句“最可恶见不得别人好的人。”
采薇循声看过去,柳氏脸上显然多了几分戾气,却不知是冲谁去的。
且说容许往门外走,途径翩翩小筑时,便见水秀一早等在了长廊下,不禁浓眉微皱。
但还是走了过去。不等水秀开口,就问:“四姨娘叫你来等我,看我好不好?”
水秀无奈地点了点头,她和水灵一样,都是被胡白舞从醉君楼买回来的,因替自己脱了妓籍,两个丫头都把胡白舞当救命恩人一样侍奉,从来都以胡白舞的意志为意志。
“回去告诉四姨娘,我很好。”容许这一次并没有表现得很冷漠。
水秀点头,嗫嚅着:“谢谢二爷……二爷、二爷……”
“说吧。”容许很耐心。
“四姨太想问二爷,您还会去看她么?”水秀终挤出了这句话,其实连她自己都渐渐觉得主子难伺候、不识时务了。
容许沉默了须臾,却道:“告诉四姨娘,今晚我会去翩翩小筑看她。”说罢不等水秀反应,便扬长而去,实则他很明白,如今与佟未好不容易融洽相许,绝不能让胡白舞再从中搅和,胡白舞也应该知道一些真相,至于生死,就全在她自己了。
这一日佟未直睡到晌午才醒过来,醒了就嚷嚷着要吃东西。见她会喊饿,众人都放下心来,恰巧阿神过来探病,便用带来的麦粉冲了一碗喂她。
一天一夜没进食,佟未吃什么都香,吃下大半碗后,忽而记起昨日醒转后容许的话,便支开采薇,拉着阿神问:“云峰那一回死里逃生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真是你吗?”
阿神颇得意,又幸福,搅着碗里的麦糊笑道:“当然是我了!我阿爹说了,我和云峰是天定的姻缘。”
佟未软绵绵地趴在阿神腿上,甚是羡慕地问:“容许说当年云峰为了能娶你,差点就要被军律处死,是真的吗?”
回忆往昔,阿神的眼睛里充满了幸福,“当然真的。我把他救活后送回军队去,直到军队要走我们也再没见过面。云峰他担心我会被别人娶走,就擅自离开队伍来找我,定要带着我一起走。当时我问他,你是要报恩,还是真心稀罕我。如果仅仅因为许愿还愿地报答我,那就算了,我心领了。”
佟未插嘴问:“可是你已经喜欢云峰了,对不对?”
阿神羞赧地笑了,“喜欢,真心喜欢。我家乡那里被土匪强盗折磨好多年,那年将军带兵来剿匪,我阿爹讲,若将士们能为我们铲除这些祸害,就一定要我嫁一个当兵的。嘿嘿……没想到他闺女命好,竟叫一个差点死掉的大佐领相中了。”
“那会儿云峰还是佐领?”佟未说着,又扒拉阿神手里麦糊要吃。
阿神道:“是呀,将军担心我婆婆嫌弃我是乡下人。不肯接受这么亲事,就提拔云峰,让他步步高升,于是大家都说我旺夫,我婆婆也就喜欢了。”她说着又不免心疼,“可云峰为了娶我当真不容易,结结实实地挨了八十军棍,差点把我好不容易救过来的相公给打死了。说起来,将军当真是顶顶的好人,可严肃起来,什么情面都不讲了。”
佟未已有了护夫的心,反驳道:“要是真狠,还不按律砍杀了你家云峰,哪里打一顿军棍那么便宜。”
阿神毕竟心思浅,连连称是,又嫌麦糊凉了不好消化,便不再给佟未吃。佟未遂嚷着口渴,要喝酸梅汤,采薇怒她作怪,不肯去做,只冲了蜂蜜水来。佟未嫌太甜不好吃,还是要吃酸梅汤。
主仆俩闹了半天,阿神笑道:“姑娘就去作罢,嫂子到底病着呢。”
采薇却不服,说道:“大奶奶您不知道,柳妈妈和我昨晚轮流陪着折腾了一整夜,这个世上就没有比少奶奶更难伺候的人了。昨晚又哭又闹的,亏得二爷耐心好,守在一边不离不弃。”说着对佟未道,“你生病了就安分些呀,二爷昨晚一夜没合眼,今天又要公干去,指不定多辛苦呢。”
佟未委屈极了,自从容许出现,采薇这丫头就一心向着他,什么都是他好,好像整个人都叫他收买了,她气极了冲着采薇道:“你再欺负我,我就不要你了,把你卖到醉君楼去。”
采薇愣了愣,反问:“醉君楼是什么地方?”忽然想想能买卖女子的,无非是那花街柳巷所在,一时气得哭了,跺脚道,“不用你卖,我自己卷包袱回京城去,自然有老爷老夫人做主。”
柳氏听见争吵进来,见这情景实在哭笑不得,拉了采薇打圆场,一壁对阿神道:“大奶奶别见怪,我们二奶奶和采薇姑娘那是真心疼彼此,比亲姐妹还亲的人,所以也不分什么主仆。两个人性子都有些急,不乐意了就掐架,咱们都习惯了。”又对佟未道,“酸梅汤已经煮了,奶奶再等一等。”
阿神起来送她们出去,回来对佟未道:“嫂子和采薇吵架那么有精神,可见是大好了。只是……嫂子来杭州不久,也知道‘醉君楼’了?”
佟未面色稍沉,又软软地躺下去,口中道:“我也是急了说漏了嘴,不该提那个地方的。但是阿神你不知道吗?我们家四姨娘,不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阿神想了想,过来坐下拉着佟未的手道:“云峰一直不许我管别家的事情,可我从婆婆那里也知道好多容家的是是非非,嫂子你才进门,只怕知道的未必有我这个外人多。”
“阿神……”佟未犹豫了许久,才不好意思地问,“你和云峰是不是也知道,四姨娘她要跟了将军的事?”
樊阿神点了点头,脸上满是愧疚,心底淳朴的她,实在觉得自己知道这些事情,是对佟未的一种欺侮。
“你也觉得这个家奇怪吧!容家真是很奇怪。”佟未长长地一叹,握着阿神道,“我来这个家好些日子,虽然知道的不多,但看到的已经够我一辈子受用。从老夫人说起,她和我母亲年岁相仿,精神气质却完全不同。我明白这不能怪她,我的母亲出身高贵,进门后也得到祖母的疼爱,爹爹又一生不娶姬妾,母亲从来没有遇到过生活的麻烦。但婆婆她不同,她的丈夫生前有三房姬妾,甚至……连她的婆婆都更疼一个青楼出身的小妾而无视她这个正室的存在。她心里的怨恨,只怕不亚于那宫里受冷落的妃嫔。而今媳妇熬成婆,就只顾着发泄心里的怨气,用伤害别人来化解自己的痛,却完全不懂得去体会儿媳妇承受的是与自己当年一模一样的痛,于是越陷越深,心魔越来越重。”
阿神无奈地摇头,浅笑:“没想到嫂子进门不久,就已经知道得那么清楚,连婆婆的脾性和过往,都琢磨透了。”
佟未道:“柳妈妈给我讲过一些,四姨娘亲口对我提过,大奶奶那里也说她曾经风光过。我听了那么多,又看了那么多,大抵怎么回事,自己便能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了。”
阿神却道:“但看得出,老夫人对你还是有所顾忌的。你看你们家的大奶奶,那简直比下人还不如。我在家里虽然也不怎么掌权做主,但到底没人敢作践我。可是悦娘她,当真是谁都能踩一脚。”
“正要说她。”佟未好似心里藏了许多事情,今日要全倒给阿神来听,“莉园里的大奶奶,用我爹爹的话来讲,能隐忍的人,往往是最智慧最冷静的。可我在这个家听到的,无不是嫌弃大奶奶愚笨懦弱的话,少有的,也只是可怜与同情。再有三房那里,凭我进门这些天大大小小的事情闹了不少,却从没见过容许的弟弟。按理说咱们是一家人,我这位新嫂进门,即便他病了不能出藕园,婆婆也当授意我与容许过去慰问,可偏偏进门第一天,容许就得到了母亲的禁令,不准我们这一个月里踏足藕园。这个家,似乎亲情是最低贱最卑微的东西,不值得提,更不值得经营与珍惜。”
阿神颇为感慨,“好在宋家到了云峰这里才发迹,我多少能轻松些,若进了和容家一样的门,只怕早晚要打包袱走人的。”
佟未苦笑一声,幽幽道:“偏偏我们家该走的,却不走。”
“你是说那位四姨娘?”阿神问,又道,“我也听说过,说当年容老爷咽气前把儿子、妻子都叫到跟前,嘱咐他们善待四姨太,若违背他的遗命,则家族不容、家法不容。可是却又有另一个遗命,说允许四姨太改嫁或离开容家。但是……”她顿了顿,才怀着愧疚道,“我也是道听途说,不知道是否当真如此。说是四姨娘自容老爷死后,看中了将军,就决计非他不嫁,便一直留在容家,哪儿都不去。”
佟未微微摇头,“不是那一年看中,而是从出醉君楼起,到我家老爷去世到现在,整整爱慕了九年。”
樊阿神呆住了,她怔怔地看着佟未,许久才憋出几个字,“那将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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