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母子天性,为的是打怀上他那一日起,一时一刻不敢忘却,十个月辛辛苦苦生下来,付出心血无数,自然宁愿伤着自个儿也不愿委屈他。
可男人家不一样,他既用不着怀胎十月,也不用喂奶换尿布,要是陪孩子玩笑的时间再少些,那父子情也就有限得很。
青松算是男人里头顶好那一拨,很能体谅妻子辛苦,也能帮着带孩子,且十分重视李斐,月娘再没啥不满意。
她小日子过得好好的,哪怕看不上婆婆,也不能为着那么个糊涂人把自家好日子搅散,因此她迎着青松道:“我是没好好管斐哥儿,他长成这样,一半是我的错。可我晓得从前做错,这就要想法子给他改过来,斐哥儿是我亲生的儿子,我哪能不为他好?”
这话入情入理,青松道:“我晓得你疼他的心,再不会疑心你。”
但青松仍有些犹豫,儿子先前没教好,往后好好教就是,要是把娘送走,难免又要挨一场闲话。
月娘说:“你道我从前不想好好教儿子?但凡我敢说半句重话,娘立时给我撂脸子,道我委屈她乖孙。时日一长,非但我不敢管,就是我要管,斐哥儿看我说话没分量,也不肯听我的。我再与娘不和,也犯不着为与她置气,故意教坏儿子,拿一家子前程性命开玩笑。青松,你倒是想想,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青松一向晓得月娘有私心,他也没放在心上过:他娘就是那样个人,他自个儿且敬重不起来,哪能强求月娘爱重她?
况且月娘又不是朱氏亲生女,只消婆媳两个面上过得去,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管那么多。
然而事关李斐,青松不得不重视起来,他心知肚明月娘说的是实话,她还年轻,有比朱氏多些见识,就是先前做错,如今醒悟过来,也能好好教儿子,可要是朱氏掺合在中间别苗头,李斐还真不大容易教好。
世上当爹娘的,大抵都盼望儿子好,为此哪怕要逼着他做不乐意的事情,也多半为他好。当奶奶的又不一样,肯为他将来着想的少——左右等他长大,自个儿早一蹬腿去了,麻烦都是他爹娘的。
青松月娘一个想头,李斐要成才,须得下大力气教导,可不能在朱氏手里养成个蛮横霸道又胆小没担当的性子。
月娘说完那番话,自个儿也有些心惊,暗暗道:我胆子咋这么大,当着青松面,也敢把实话说出来。
转瞬又想,虽说她爹和嫂嫂等人都教她,要靠手段笼络青松,可人相处,手段再高明也比不过真心,她说真心话,青松识得好歹,定然明白她一片苦心。
果然青松拧着眉沉思半晌,对月娘道:“你先带着斐哥儿往老丈人那里去住几日,娘那里我去说。”
要是叫朱氏晓得月娘主意不让她见着孙子,她老人家一准儿能捉着月娘泼命,别看月娘年轻力壮,她没经过几回乡下妇人撒泼,只怕不是朱氏敌手。
月娘悄悄松口气,又拉着青松的手道:“你别怨我心狠,等斐哥儿再大些,定了性子不怕他长歪,再把娘接回来,伺候她多久我都乐意。”
青松揽住月娘没说话,这一遭将朱氏送走,还不晓得啥时候才能接回来哩,爹娘辛辛苦苦养他这么大,他这样回报,比禽兽只怕还不如。
可他有自个儿小家要养活,不能让朱氏把最要紧的这样搅散。他扪心自问,自个儿只怕真有些嫌弃亲娘上不得台面……
第二日,月娘就带上儿子回娘家。刘掌柜卸了职位在太平县养老,那个绸缎庄记在他名下,他另外雇人打理,自个儿只管每月一盘账。
平日里种花养鱼,买许多园书花谱来照着拾掇,花木鱼虫皆生长得旺盛,竟也渐渐有了名气,城里有些人家开宴,或是寻他借半日园子,或是买几盆花去装点,赠他老人家一个“半街花”的诨号。
月娘带着斐哥儿来,刘掌柜看闺女神气不似受委屈,遂高高兴兴预备饭菜卧处,道:“这回你来,打算住几日?”
月娘笑道:“虽说都在县城里,我一年到头也回不得几回娘家,这回你女婿许我多住几日,你可别嫌我。”
“爹啥时候嫌过你?”刘掌柜十分喜悦,连忙又打发厨娘多买几只乌骨鸡回来用秕谷养着,“再配些党参、枸杞回来,每日炖上半只,与我闺女补身子。”
刘掌柜人老成精,晓得月娘回家必为着不寻常之事,等闺女安顿下来吃饱喝足,他才款款问:“这回又是为着你婆婆?”
斐哥儿在炕上乱爬,月娘扎着手盯着他免得摔下来,嘴里道:“斐哥儿性子有些长歪,前儿在大姐家撒泼,惹得大姐夫不大高兴,我们想着,该是好好教他。”
刘掌柜惊讶道:“我同那位殿下打过交道,十分厚道的一个人,斐哥儿干了啥能把他惹恼?”
月娘遂把几件事说了,刘掌柜说:“都是小事情,我看他们不至于记恨在心,就是提醒你们,人家也是好意,要是把你们当外人,不把斐哥儿当自家孩子,人家才犯不上提醒你们哩。”
“瞧你老说的,这道理我还能不晓得?再不能为这个记恨大姐夫同大姐。”月娘道,“就是我婆婆总惯着斐哥儿,我要下死手管,她一准儿拦着,我索性带着他回来,正好你老也替我出出主意,好好整治这让人不省心的小魔星。”
“这就对哩,你婆婆那里只管让青松支应去,你用不着夹在中间枉做恶人。”刘掌柜见闺女长进了,女婿也明白,遂不再多问,乐呵呵带着李斐去看他的花儿。
李斐见着花要掐,刘掌柜道:“只许你掐一朵,你要哪个?”
李斐愣了愣,他在家时要啥有啥,但凡有人说半个不字,他露出一点儿不高兴,他奶奶立时高叫着痛骂起来,非要让他称心如意不可。
偏生这会子奶奶不在跟前,李斐作委屈状,刘掌柜心疼他,可不打算全由着他,还是笑眯眯道:“乖斐哥儿,告诉外公,你要哪一朵?”
李斐小身子抖了抖,天然的直觉告诉他,外公可比奶奶可怕多了,他扭着小手想一阵,要是挑一朵,还能得着一朵,要是闹起来,只怕一朵都没有。
他伸手指着一朵开得又大又红的茶花,刘掌柜折下来放到李斐怀里,这花又漂亮又香喷喷,李斐整张脸都埋在花里,高兴得很。
月娘在旁看着,刘掌柜道:“你别看他小,这么大的孩子心里清楚得很,你休要惯着他,可也不能一点儿都不让他如愿,慢慢教起来就是。”
儿子在亲爹怀里乖巧得不行,月娘心中安慰,笑道:“还是爹厉害,我着急起来恨不得立时把他掰正,再着急就要揍他。”
“你太急躁,打起孩子来,还不是你最心疼?往后多学着些。”刘掌柜又踱着步,带外孙子去看池子里养的好锦鲤。
且说青松那里,他想了半日,也没想好该咋跟爹娘说这事儿,朱氏半日见不着孙子,里外寻了一圈都不在,只儿子在家,遂问他:“你媳妇又带着斐哥儿上哪里游去哩?”
“我让她回去看看我丈人。”青松道,“娘,我有事与你们说。”
朱氏咕哝道:“已是咱们李家的人,还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回头你得说说她。”
青松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儿,才打好腹稿又给噎回去,颓然道:“罢了,我找爹去。”
他与朱氏说话,朱氏不见得听,可要是越过朱氏找李篾匠,朱氏非管不可。因此青松在屋里与李篾匠还没说起话,就看见窗户纸上明晃晃一个影子,不是朱氏又是哪个?
青松又好气又好笑,扬声道:“娘,在家里你听啥墙根?”
朱氏吓一跳,隔着窗子道:“哪个听墙根了?我就是看窗子上趴着个绿豆苍蝇,撵它出去。”说着挥挥手,好似真个在撵苍蝇一般。
青松索性请她也进去,先说了李斐这些日子情形,“再这般下去,得罪亲戚事小,他长成个没成算、眼里没人的东西事大。”
李篾匠性子好,孙子就是霸道些,他也能容让,骇然道:“咋就这样严重哩?”
朱氏小声道:“我看斐哥儿好得很,你小时候同他差不多,如今还不是长成这般有出息,我看你就是想太多。”
青松回想自个儿小时候,他上头毕竟还有三个姐姐,那时候家里情形又不大好,就是朱氏再偏心,他也没歪得太厉害。七八岁上天天往镇上跑,听学堂里何先生讲道理,自个儿慢慢晓事,后头又十分崇拜大姐夫,一意往宋好年跟前凑,才长成如今这样。
朱氏说他有出息,可他想起来直后怕——但凡差上半步,难说他不是另外一个宋好节。
青松最清楚自个儿小时候啥样,因此更不能让李斐与自个儿一样,他狠下心咬咬牙,冷硬着声音道:“娘,你回山上住些日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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