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这辈子自以为活在青松身上,生的三个闺女全部当回事,对李篾匠更是一万个看不上,唯独把青松放在心尖尖上,如今再加一个李斐。
这女人家,要是打小儿给人轻贱过来,以后未免轻贱自个儿,连她自个儿都觉着男人才是一家之主,她能有立足之地,乃是为着给这家子男人奉献,绝不是为着她是个人。
朱氏刻薄闺女那些年,譬如家中有一个鸡蛋,要是炒了吃,大伙儿一人能吃一口,她偏要煮个囫囵蛋卧在青松碗底,要是青松想分一口半口给三个姐姐,朱氏立时道:“你别理会她们三个吃不饱的无底洞,咱们家的好东西,都是你的!”
自以为如此,等青松出息了,就能晓得她格外的好处,待她格外孝顺。
如今青松好不容易出息了,身上有官职,俸禄也挺高,日子过得比从前在柳山村时好千百倍,朱氏如愿当上官家老太太,还没耍起威风,忽然给儿子一盆冷水泼到头顶:青松撵她家去。
朱氏愣愣道:“你瞎说啥哩,我同你爹不跟着你住,还回啥山上?”
有些读书人爱个乡村幽静,城里住厌了就要到乡下去体验几日田园风光,朱氏可不乐意,她老人家恨不得从此远离田地,手再不用把着锄头,成日住在城里,往后再跟着儿子去京城,那才是她老人家一辈子风光哩。
青松自个儿也难受,他从小就晓得要上进,等他出息了,让家里人都过上好日子。可如今他头一个要顾着李斐,旁人且都得靠后,要是朱氏留在家里,李斐难免给带坏,他们家还不算发迹,他正一步一步往上爬,哪能容人挡了他的路?
早多少年百合就教训过朱氏,道她一味糊涂,迟早给青松添乱,当时青松也没当回事,只说亲娘又没啥能为,就是搞破坏也有限,他自个儿把得住就成。
谁知朱氏没给他惹祸,倒是把李斐带得霸道粗鲁,连宋好年都看不下去,发话让青松管管。
青松心里明白,宋好年还是他大姐夫,可也不光是他大姐夫,他前程落在宋好年身上,要是李斐再不改好,只怕宋好年看他治家不力,要对他这个人失望,到时候漏出一星半点儿口风去,他这辈子都别想再往上爬一步。
一头是亲娘,有生养大恩,偏又糊涂得厉害,这些年没少给青松添麻烦;一头是媳妇儿子和前程,青松样样都想要,样样都要好的。
两相权衡,青松心里再愧疚再舍不得,也只好跪在地下道:“娘,你回山上住些日子,等我把李斐教好了,再接你来。”
朱氏好似晴天一个霹雳打在头顶,震得她人都木了,脸上神采暗下去,半晌才呆呆道:“你这是……嫌弃你老娘?”
青松跪在地下不敢抬头,低声道:“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万万不能嫌弃娘,就是为着儿子,请娘回去住几日,衣食供奉断然不会少,等李斐改好,我立时就把娘再接来。”
朱氏尖声道:“还敢说你不嫌!”
青松满以为朱氏要哭闹,谁知她叫完那一声,嗓子仿佛就哑了,扬起手来要扇他巴掌,到底也没落下来——朱氏从前一有不如意就打闺女,严重时百合三姊妹身上没一块好肉,可没动过青松一指头,生怕伤着她宝贝儿子。
再说,哪怕青松一时不孝,将来她老人家养老还着落在青松身上,她不敢当真把惹恼儿子。
朱氏放下手,她一向不是啥心思细腻之人,然而给心尖子上的儿子这样对待,终究不免心痛难当。朱氏眨眨眼,老泪纵横,低声道:“你就是嫌我,少拿李斐作筏子,你不爱瞧见我,我还嫌你家里住着不舒坦哩,我这就回去!”
说着她果真去收拾衣裳,青松进退不得,朱氏虽没打他,那话落下来,竟比打他还狠些,说得他脸上火辣辣地疼。
李篾匠半晌没发话,这时候才慢慢道:“老婆子,把我的东西也收拾了。”
朱氏恶声恶气道:“你当官的儿子只嫌我麻烦,要撵我回去,你展开腿当你的老太爷!”
青松没敢说话,要让娘独个儿回家他不放心,可爹确实没干啥叫人看不惯的事情,要让李篾匠也跟着上山,他说不出口。
李篾匠摇摇头:“我还是跟你娘一起,一日不挨骂,耳朵不惯哩。”
青松鼻子一酸,一串眼泪直往下落,李篾匠笑道:“你咋还哭上哩?既舍不得我们,早些把斐哥儿教好,我们也好早回来。”
青松大声答应,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让老俩口放心,遮掩过此刻薄情不孝。
话已说开,朱氏当日就要回山上去,青松又劝她:“山上少吃缺穿的,长久没住人,屋子也荒得很,先留一两日,我与你们采买些粮食菜蔬,再去修治修治屋子。”
他做了恶人,再找补朱氏也不领情,青松只管采买顶好的东西,好让自个儿心里好受些。
朱氏背地里不免又说月娘奸猾:“她回娘家去就能撇清?依我说,青松能起这心思,多半就是她撺掇!”
可儿媳妇远远躲开,朱氏也没脸到亲家门上闹去,憋着一肚子火发不出去,与李篾匠抱怨吧,李篾匠不哼不哈,她更憋气:从前李篾匠这样,任她说任她骂,看着还好,这种时候不帮她说话,她如何不生气?
几下里郁气积攒,还没等青松给朱氏收拾好行李,她就病倒了,发热烧得满嘴里胡言乱语,青松慌得要死,急忙请大夫来医治,又把月娘叫回来伺候他娘。
月娘满心失望,原以为能在娘家多住几日,再回来时当家做主,再不用受旁人窝囊气,谁知朱氏没送走,倒病得七死八活,比以往还累乏些个。
月娘这下回来,可算是正正好撞在朱氏火头上,朱氏本就不舒坦,稍微一提起精神,就要折腾月娘,不是嫌她倒水太凉就是怨她做饭太咸:“如今盐是不金贵了,可那也是钱买的,经得起你这样放?”
其实她年老舌头钝,就好吃些口味重的东西,以往月娘做汤面时,都要在给公婆那两碗里多放些盐,朱氏病着,哪里吃得出来咸淡?不过借机非议月娘。
月娘咬牙不回嘴,要忍过这几日:哪怕朱氏病了,青松也没松口,反而为着李斐又学着装病的缘故,越发下定决心要把朱氏送回山上去。
亲娘病了,闺女们也要来探,迎春就在县城里,要来时最方便,消息还没传到青柳镇,迎春倒来过好几回。
头回来朱氏就与迎春哭诉青松不孝,要送她回山上,她老人家做了啥子孽养下这样一帮不知好歹的东西……
不合一句话惹动迎春心病,迎春冷笑道:“青松与你老咋样,与我有啥关系?我咋就没良心哩?”
说着甩手出来,只寻月娘说话,话里话外还要问月娘为啥青松忽然要送老俩口回去。
月娘晓得迎春也看不惯朱氏,遂与她说实话:“再由着娘娇惯下去,我只怕李斐长成个不知礼仪的混账衙内。”
迎春不禁有些同情月娘,她娘啥样人品,她再清楚不过,月娘跟这样的婆婆一道过日子,委实难为她。
她自打嫁给杨林,上头没有婆婆压着,杨林又爱重她,她自个儿手里有钱,走到哪里都心不慌,腰杆子挺得格外直。
正因如此,她最晓得朱氏压在头顶上的难过。迎春当时没多说,过后又送两只拾掇好的鸡来,让月娘炖了给朱氏补身子。
没过两日,百合跟腊梅搭伴来看朱氏,朱氏照例在她俩跟前抱怨,可惜三个闺女早给她磋磨得冷了心,别说百合芯子里就不是她亲女,哪怕是,也不想沾惹这档子事。
不过不痛不痒说几句“你们可不能忘了娘生养大恩,万万不能不孝”,朱氏想让百合主持公道,百合只当听不见,绝口不提让朱氏留下。
眼看事情无法挽回,朱氏哪怕病得再厉害些,等她病好了,依旧得回山上去,她又换个法子,道自个儿攒下些私房,谁给她养老,私房就留给谁。
三儿一女,没有一个把她手里那注钱放在眼里,腊梅还道:“你老别总省着,多买两口爱吃的自个儿吃了,也比省着好,我们哪里就眼红那点子钱。”
儿女不贪钱,朱氏反而气个倒仰,真真一点法子都没有,眼看身子一日一日好起来,她老人家也要回山上去。
到这地步,朱氏就是再糊涂,也未免与李篾匠哭两回,道:“我一辈子辛辛苦苦图的啥?如今一个两个出息了,全都没良心,仔细老天爷降下雷来劈他们!”
李篾匠叹气道:“你只道旁人对不住你,你倒是想过没有,你自个儿就没一点儿错处?”
朱氏何尝没想过,要是早些年待闺女好些,如今给儿子撵走,也不至于连个去处都没有,只能孤凄凄回山上。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她重男轻女一辈子,又糊涂爱闹事,如今总算尝着恶果,倒有一大半是自个儿作出来,哪怕儿女们也有私心,可她除去抱怨天抱怨地,又能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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