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性子里有暴烈一面,当日她受辱,宁肯一根绳子把自个儿挂仇家门口,也不肯受人闲言碎语。
为这个缘故,杨林再想就近照看她,也不敢逼太紧,唯恐激起她厌恶,反而坏事。
谁知一时照看不到,竟闹出这等事,杨林悔得要死:“我就该每日悄悄看着她回来,就是她说我两句又有啥,还能少块肉不成?”
腊梅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这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哪能怪你?”
也是迎春运气不好,一来这条巷子里住的人少些,又睡得早,二来柳耀文父子两个踩点好几日,把情形摸得熟透,竟没惊动人,就是迎春那一剪子扎下去,柳耀文都忍住没大喊大叫,成心要做成事情,把迎春后半辈子捏在手心里。
要不是杨林忽然动念,只怕她当真为自个儿不落到那两个王八蛋手里,又要寻死一回。
杨林见不着人,不晓得迎春好不好,嘴里说着要走,眼睛落在窗户纸上恨不得烧穿,好看看她模样。忽然手底下捕快来报:“已抓住柳忠,就等副捕头回去。”
杨林连忙转身就走,问捕快道:“咋这样快,那老狗没跑?”
捕快道:“我们抓到他时,他叫狗咬着不放,倒省了我们许多力气。”
原来晚上光线暗,柳忠慌乱中没看清杨林公服,只道是迎春认得的人,要晓得那是个公差,他就是拼命也得跑得更远些。
柳忠撇下柳耀文逃跑,心道那柳迎春不一定敢往外说,他这叫花子模样跑出去倒招人眼,不如从长计议,走一条妥帖的路。
他可想不到,杨林当晚就使人到处搜捕他,就是他连夜逃命,也逃不了多久,更何况他还没跑远。
天快亮时,柳忠瞧着一户人家门户不紧,便想偷人家衣裳,好歹装个体面样子出来,好离了这地方。
谁知人家门户不紧自有依仗,一条大狗扑出来,死死咬在他脸上不松口,柳忠老胳膊老腿儿连踢带打,还是叫那大狗咬得浑身是伤。
亏得这狗驯过,没下死口,要不然就是咬死他,他也没处说理去:大不了狗赔命给他,那主人家可啥事没有。
一番吵嚷惊动捕快,抓住柳忠,得来全不费功夫。
那捉住柳忠的捕快在杨林跟前邀功:“副捕头,回头可要请嫂子好生犒劳我。”
杨林脸色一变:“昨晚那起子事情,哪个都不许说出去!”
迎春清者自清,可别人的指指点点不好受,她这辈子受的搓磨已够多,杨林能给她挡住些闲言碎语就挡多少。
反正这回他是证人,回头县尊断案,不开大堂,请县尊派个可靠人悄悄去问迎春口供,回来靠着口供和杨林证词,就能把柳耀文父子两个钉死。
这几年杨林经手案子多,可没少见姑娘家为这名声受损寻短见的事情。分明是那男人恶形恶状,姑娘啥错处没有,平白受辱,可到头来姑娘也不免叫人指点一番,着实可怜。
杨林在捕快当中颇有威信,他前程好,过两年赵捕头退休,大伙儿都得跟着他混。因此他吩咐下来,众人都道:“放心,哪个要是说出去,包管喉咙里长疮流脓!”
杨林沉着脸把柳忠也扔进牢里,判案要依律法,可他要整人也有的是法子,告诉牢头一声,柳忠、柳耀文父子两个便要一天三顿挨打,每日给一个发霉的馒头,不给水喝。牢头等人但有不顺心事,只管提他们出来鞭打出气。
县衙牢房自有一套规矩,只消不出拷掠人犯致死这等大事,县令也管不着。柳耀文父子两个落到牢头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
杨林将自个儿所见所闻当证词报上去,又要去看迎春,在路上想了想,找个点心铺将那玫瑰鲜花饼、蛋黄酥、玉带糕、红豆卷一样称上半斤,装个攒盒提在手里,好像个走礼的模样。
迎春家中,姊妹两个正生气:迎春看着到晌午,爬起来去做饭,腊梅还道二姐没啥事,谁知两人吃完饭,迎春就要出门。
腊梅劝她:“你今儿好好歇一日,明天再出门。”
迎春死活不听:“我这摊子才开起来,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不开,回头客都要跑光哩。”
腊梅气笑:“命要紧还是赚钱要紧?一日不开,饿不死你。”
两人都是倔脾气,一个要去摆摊,一个不许她去定要她好生歇着,都冷着脸不说话,各顾各的事情。
杨林一进门就觉出气氛不大对,连忙出声:“我来看看迎春,你好点没?”
迎春走出来道:“我没啥事,你咋还带东西?”
杨林把点心盒子递给迎春:“给你压惊。”
他既来,迎春倒不着急要走。她赁这个小院,一明两暗三间房,中间正屋里能待客,西屋睡觉,东屋做活计,另外在院子里搭个棚子,垒上灶做饭。
迎春把杨林让进正屋,请他坐下,叫腊梅去端茶,腊梅答应着才走开,迎春忽然往地下一跪,砰砰就给杨林磕三个头。
杨林吓得跳起来拉她:“你这是干啥!”
迎春道:“昨儿我想着,他们要是得手,我也不活了,拼着一死也要拉着那两个杀千刀的一起死。你救我的命,我记着你的好,从今往后,你但有事要我帮忙,我给你当牛做马都成。”
“你、你先起来!”杨林手足无措,好容易把迎春拉起来,看她好一会儿,才叹口气说,“我不图你啥,我是个官差,这些个不法事情原就该我管,昨儿那一遭我也算立功,你不欠我啥。”
迎春怔怔地抬眼看他:好些人仗着对你有恩,就好似他是你爹娘一般要摆布你。偏这个人……
恰好腊梅端茶进来,一打岔,杨林好似被救回一条命,总算不那么慌张,“这事情你放心,不会宣扬出去,往后你该咋过日子还咋过日子,不用想太多。”
他喝完茶就离开,心想,大不了就这么远远地守着她。谁让自个儿当初鬼迷心窍?错过这样的姑娘,再没有机会挽回,要是仗着救下她就逼她嫁人,跟那柳耀文又有啥两样?
杨林一面走一面给自个儿宽心,可这心里就是疼得不行,好似丢了一大块,哽得他喉咙发堵、眼圈泛红,走在路上吓人一跳。
杨林走后,迎春对腊梅道:“你瞧我这不是没事?今儿就把摊子摆在你家门口,你看着我总成吧。”
腊梅这才应下,姊妹两个一道去她家收拾菜蔬,预备下晌还摆摊。
汪小福跟汪大娘也听说这事,都来跟迎春说:“你没出事就好,那两个迟早叫老天收去!”
下晌摊子摆起来,果然来吃粉的人都不晓得迎春昨晚遭那一劫,还是照常与她说笑,迎春一面麻利地给人烫粉,一面在心中感念杨林:要救下她容易,要捉人立功也容易,可把事情死死压下去,维护她名声,可是真的叫人没法不感动……
从这日起,不论迎春咋说,腊梅夫妻两个都定要送她回家,看着她屋子里点起灯,才肯离去。他两个有时也瞧见杨林远远跟着,只没跟迎春提,也不晓得迎春知不知道人家把她心尖上。
因迎春是宋好年二姨子,县令不敢怠慢,三日后提审柳耀文父子——他们做下这等下流事,就算迎春是个寻常姑娘,县令也不能放过他们:他老人家自个儿也有个闺女哩。
人犯拉上堂不由分说先打二十杀威棍,县令手中有迎春供词,有杨林证词,又有柳忠、柳耀文父子两个往日行径卷宗,心中厌恶之极,依律重判,发往南澳洲做苦役。
往常刺配,最多三千里到海南,前些年圣上遣水师往南澳洲去,听闻开发出大片土地。不过当地气候与中原不同,土著性情剽悍,毒虫遮天蔽日,发去做苦役的人犯,十有八九要死在那里。
闻说判决,汪小福等人都啐道:“便宜他们!”
杨林道:“他们犯下的事情,要再往重判是不能,不过你们放心,他们且讨不到便宜。”
自中原到南澳州,其间路途何止千里,差役押送人犯去开荒,路上自然先顾着自个儿,然后才管人犯死活。
人犯多是重犯,做下恶事,死了也没多可惜。
杨林公门中人,只消同押送差役打个招呼,也不用怎样磋磨他们,只要不看顾,就足够他们惨死路上,那个人都不用脏手。
谁知还没到上路时,那柳忠就在狱中犯病,怕光怕响动,浑身扭曲蜷缩在角落里,看见水便抽过去,满嘴流白沫,模样十分吓人。到后头,竟连听见“水”字或是水声都不成。
不过五六日,柳忠口吐白沫死去,报给县令,县令晓得这病不祥,急忙叫人拉出去烧掉,但凡他沾过东西也都一并烧掉,免得把怪病过给人。
柳耀文命长些,给差役押送去南边,他缺条腿,差役可不管,每日紧催慢赶,但凡跟不上就要吃一顿鞭子。
上路不过几日,路过一处野林,林中一向有桃花瘴,瘴气来时差役退走,柳耀文染上瘴气,等差役再寻到他,已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浑身肿如尿脬。
差役不敢搬动他,等人断气,草草拿树枝架在尸身上一掩埋,便回去复命。那林中有野兽,自来刨开树枝草叶,啃食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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