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祥当作家那会儿,多以民国为背景进行创作,也写过以万历年间为背景的小说,他对晚明那一段历史的了解超过绝大多数人,也因此,这份记忆便宜了如今的皇帝。
当作家的人,难免爱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帝王将相,明末那一段,看不上崇祯皇帝的大有人在,普祥真人也看不上崇祯皇帝这位以身殉国的亡国之君。
年少轻狂时,谁都难免说两句“崇祯无能,若是换了我……”,年纪渐长,倒是慢慢承认崇祯处境艰难,然而依旧看不上他。
身处历史洪流之外,自然可以嫌弃乱流中挣扎求生的人游的方向不对,抓的救命稻草太脆弱,普祥道:“反正我又不是崇祯,说说他怎么啦?”
他不是崇祯,可他现在成了崇祯的哥哥天启皇帝,面对的情形能比崇祯好多少?
前一日,皇帝才立下志向,要改变即将到来的险恶命运,第二日他掰着指头算算如今大明的情形,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破大明药丸!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大环境,小冰期正在酝酿,旱灾、水灾、蝗灾、地震已初现端倪,倘使他能活过两年后那个坎儿,过不了几年就能亲眼看到天下大饥、没饭吃的流民四起。
朝政上头,感谢他爷爷神宗万历皇帝他老人家与臣子的国本之争,他父亲光宗即位才几个月就驾崩,轮到他手中的内阁人才凋零后继无人,臣子们无心治国安邦,党争倒一个个都是好手。
座师、同年、同乡、姻亲,错综复杂的关系结成大网,无人能逃脱,无人不在其中。党争之祸酷烈,后人往往难以想象,譬如阉党与东林争执,人们常以为阉党个个奸贼,东林个个忠贞,实则不然,许多人仅仅因为出身某地、考过某一年科举,便莫名其妙给划进某一党派中。
因此,阉党有能吏,东林也有恶徒,党争裹挟之下,双方斗得你死我活,无法甘休。譬如东林有人外任某地方,地方上受旱灾歉收,此人上书请朝廷赈灾,阉党就能为将此人拉下马,生生拖延赈灾款项,无数百姓的死活他们皆不在意!
又譬如阉党某将领经略辽东,将士缺少棉衣,请朝廷拨发,东林就能为党争的缘故,驳回这道折子,使边关军士穿着旧衣、单衣,面对北方从十月即开始肆虐的风雪。
皇帝是世间至尊、天下共主,可皇帝的命令出不得京城,读书人想要个御座上泥塑一般任人摆布的皇帝,好让他们放手造一个读书人眼中的大同社会,可这帮读书人光顾着要求旁人,轮到自个儿时,一点苦头不肯吃,一点好处不肯放,生生将朝廷蛀空,皇帝如何忍得?
皇帝要有臂膀、有耳目,遂信任宦官、厂卫,将鹰犬放到全天下,替自己看着这个江山。可放出去的鹰犬,也会为祸地方,宦官无根之人最为贪婪,搜刮过去天高三尺,厂卫为一点子利益即构陷无辜百姓,说起厂卫,哪个不摇头皱眉?
更何况,锦衣卫早已沦为东厂附庸,自世庙心腹武惠忠诚伯陆炳后,一个拿得出手的指挥使都没有,休说重现昔日纵横天下的能耐,便是当日王恭厂大爆炸,锦衣卫身为皇帝亲卫,连护卫之职都履行不好。
普祥那时代的人说起锦衣卫,都当他们有多了不起,可皇帝想想自己见过的锦衣卫,摇头——指望不上。
再说朝廷赋税,大明朝打从一开头,太·祖皇帝穷苦出身,于经济商业上头不大在行,一味打压商人轻贱商业不说,乱印宝钞,币制税制皆一塌糊涂。后头亏得有几位首辅能干,历代修修补补,好歹攒下些家底。
到天启这时候,内囊也快耗尽了,每年能收上来二三百万两白银便是丰年,堂堂朝廷,才收入二三百万两白银,天启皇帝兴许不晓得,普祥真人却十分清楚,江南巨富、晋地豪商随便拉出来一家,家中地窖里只怕就藏着这么多银子!
有些顶尖儿商人,随手就能凑出上千万两银子,朝廷在他们跟前,竟比个乞丐还不如。官商勾结,瘦了百姓,空了国库,唯独肥了那些个上下欺瞒、恶事做尽的贪官豪商。
朝廷拆东墙补西墙,官员们可一点儿不着急,他们打心眼儿里就不相信大明会亡,左右天下不是他家天下,他们只管从大明这艘船上多抠些好处下来,绝不管这船是不是早已摇摇欲坠。
便是大明亡了他们也不在乎,不过换一朝天子,哪朝天子不得与读书人共治天下?到时候摇身一变,他们又是新朝新贵,只怕捞起银子来比本朝还方便些。
要说到了这种时候,若是在民间,亲戚们总该出来帮忙了吧,可天家的亲戚又哪里是啥正常亲戚?
大明自太·祖皇帝繁衍至今,宗室数十万,皆不事生产,不科举、不经商,全靠朝廷养着。宗室当中,醉心数术乐理文学者凤毛麟角,多的是仗着自个儿姓朱,便横行霸道,勒逼封地百姓的王八蛋!
皇帝本就晓得不少宗室荒唐事,从普祥真人记忆中得知更多,不由在心中破口大骂:都是王八蛋!
与光庙这一支最近的福王一脉,当年为国本之争结下死仇,除非光庙子孙死绝,否则轮不到福王一脉,既如此,福王这支不谋反便是侥幸,又岂会帮着皇帝?
皇帝四下里看看,孤家寡人,无限凄凉,唯一有可能靠得住的兄弟才十五岁,又好读书,给读书人教得有些个迂腐,帮不上忙,跟没有也差不多。
就算前头事情都还能慢慢改,北方女真人可不等人,他们正在飞速崛起,狼子野心掩都掩不住,要不了多少年,就要以几十万人吞下这个巨大的帝国,然后……
普祥真人记忆里的百年国耻,只要是个华夏子民都不能忍,更何况天启皇帝贵为天子,就算他能接受江山易主,又如何能忍“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百年国耻无需多看,天启皇帝只匆匆一瞥,就气得几乎要呕血——他再醉心木工也是个皇帝,但凡皇帝,便忍不得那样的耻辱。
如今大明内忧外患,就像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克号,天启皇帝便是船长。
历史上他是死了,换崇祯当了船长,船沉时崇祯跟着殉了国,身后背无数骂名,可如今他朱由校又不打算去死,朱由检如今还是个少年,这船长,还是他自己勉为其难当罢。
这天下又像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他不单得着一样病,而是十几样病症齐发,每一样都等不得,每一样都要人命。你要治这个,就可能使那个恶化,可要放任不管,这人眼看就要死了!
就算这些个病都能对症下药,大明还是个老人,身体早已糟朽,动静稍微大点他八成就散架了,这样的情形,哪怕皇帝天纵英才他也无处下手。
当年伍子胥因过不得关一夜白头,天启皇帝细细寻思自个儿处境,几日几夜睡不着觉,恨不得也能一夜白头。
看史书时,常笑天启荒唐、崇祯愚昧,真正成了这个皇帝,普祥真人才晓得当皇帝何其艰难,亡国的利剑就被发丝悬在头顶,他想避开噩运,比穿越回去继续当他的作家还难!
普祥真人闷闷地想:我再也不说崇祯坏话了,他真难,他太难了……
要晓得,崇祯皇帝面对的可是被天启搞坏的朝政,情形只会比他更糟糕,而不会更好。偏崇祯又给当藩王养大,生就文人脾性,哪里玩得过哪些当官都当油了的文人?
前路茫茫,行差踏错一步就要滑下深渊,而大明正因为巨大惯性,正无可避免地向深渊滑去。
天启皇帝但凡弄出一点动静,不是勉强减缓它滑落速度,然后给历史的车轮碾死,就是一不小心加速下滑,给这个庞大帝国殉葬。
乾清宫内四下无人,皇帝将伺候的宦官宫人都撵出去,扑倒在御榻上打滚,用脑袋撞木榻:“让我死吧,我不如死球算了!”
此情此景,若是给魏忠贤看见,只怕他要以为皇帝中邪,不得不从太庙里请列祖列宗灵位出来镇压……
头顶悬着利剑,不知道哪天就得死,还会死得粉身碎骨,皇帝自然吃不香睡不着,连对着木工活都没了兴趣。
西李来探过皇帝两回,他们养母子情分稀缺,不过说几句场面话应付过去。
这日倒是稀奇,皇后求见,小宦官通传时,皇帝愣了下:“皇后?”
魏忠贤道:“娘娘只怕来给太子请谥号,皇爷心中伤心,怕是不想见娘娘?”
皇帝眯起眼,纵然面前刀山火海,他时日无多,为着一大堆破事焦头烂额,可忽然听见皇后要来,他还是生出些许兴趣——天可怜见,他这个后宫文作者,可是头回见着货真价实的后宫!
皇帝止住魏忠贤,道:“请皇后进来。”
魏忠贤一愣,皇爷一向只爱木工不爱女色,今儿怎么……他来不及多想,连忙将皇后请进来。
皇帝内心属于普祥真人的那部分已兴奋地开始搓手手:后宫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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