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的仆从再回来,带着县令的回书,道是:“那位宋爷的案情十分明了,大令判得快,已命人打了二十板子,如今发落在监牢里,待过几日棒疮好些,就送他去服一年苦役。”
服苦役不是修河道便是修城墙,若是有人犯家属舍不得他受这个苦,罪名又不甚重的,可出钱替他赎买。赎买之后,此人每年只需运送一定量的粮食到指定地点,连续三到五年,便可脱罪。
陈彬一双眼似笑非笑看着宋好年,等待他的反应。
宋好年带宋好节已是仁至义尽,再没有替他赎买罪名的道理,闻言道:“我晓得了,明儿我会送些药物、被褥和吃食去监里。”
陈彬脸上一松:“那简单,明日还叫他带你进去,到底是你兄弟,全然不管不顾,也不是你的为人。”
宋好年摇摇头:“没把兄弟教好,我哪里还有脸见你们?”不顾陈彬一再挽留吃酒,回镇上去告诉爹娘宋好节的下落。
牛氏又哭得晕死过去,宋老汉一张老脸紧绷:“那孽障进去也好,免得连累一家子!”
宋好年便告诉牛氏,“明日许我去探监,给老三带些棒疮药和被褥去才好。”
牛氏立刻警惕:“我没钱,你别想从我手里拿一个子儿!”
宋好年无奈,“我不要你的钱,你只管把东西准备好,若是再不放心,明日便叫大哥同我一起去县里看老三。”
几乎亲手把自家兄弟送进监牢里,他岂有不心痛的?可牛氏的一言一行差点要把他给气笑。
牛氏哭哭啼啼缠杂不清,宋老汉拍板做主:“既这样,老大媳妇去给老三准备些药和吃的,被褥也带上,明儿老大和老二去城里看老三。”
这里一家子商量明日去县里看宋好节,却不晓得已有人赶在他们前头见着人。
县衙的牢房里黑黢黢,阴暗潮湿,角落里扔一堆稻草,散发着难以名状的臭气,臭虫在稻草堆里爬进爬出,有时还要爬到犯人身上去吸两口血。
宋好节叫衙役打了二十板子,约莫是陈彬先前派人打点过,竟没有伤筋动骨,只是皮破肉烂,疼得不行不说,还没法晕过去一了百了。
他不是啥有骨气的人,疼起来哭爹喊娘,这时候趴在稻草堆里哭得涕泗横流,更是叫这湿乎乎的牢房增添了不少凄惨肮脏。
县衙牢房里关的人少,宋好节就关在刑房隔壁,眼角不时能看到刑具冷冷的光,越发恐怖。
忽然有脚步声在空旷的牢房里响起,宋好节吓得半死,想把自己藏进稻草堆里,奈何身子疼得厉害,只好两手胡乱扒拉些稻草盖在自己头上,顾头不顾腚地一头扎在草堆里发抖。
“哟,好节兄弟,你这是在干啥?”一把子带笑的声音道。
宋好节一愣,猛地从稻草里钻出来,强撑着打得稀烂的身子扑到栏杆上,对外哀求道:“陈大哥,我不是有心的,救我出去罢,我给你当牛做马,往后你指东我绝不打西!”
宋好年没跟着过堂,不晓得是咋回事,宋好节可是亲身经历,晓得自己被陈彬送来,县令待陈彬那仆役十分慎重,连讯问也不多问,直接命人打板子,宋好节挨不过板子,惨叫着把自己的底细全都抖落出来。
县令这才命人停下板子,判他杖刑二十,徒刑一年——说是打二十板子,实际上过堂时就打了不少哩。
陈彬能把他送进这个鬼地方,就有本事把他捞出去。宋好节别的方面不灵光,在关乎自己利益的时候却很能一针见血,晓得求宋好年没用,真正得求陈彬。
后头仆役带了张交椅,放在地下,陈彬撩袍子坐下,仔仔细细地看了宋好节一阵,才道:“兄弟,你如今瞧着凄惨,真是叫人心疼啊。”
宋好节生平只学会看牛氏脸色好讨好她,叫自己多得些好处,还没学会看别人脸色,先前陈彬待他又十分纵容,他只当陈彬是好意,哭道:“陈大哥,我疼得不行……我真不是有心抢布,不过一时鬼迷心窍,你带我出去,我往后绝不再犯!”
陈彬笑道:“我做生意的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兄弟,你好好想想。”
宋好节愣住:“你不是说,咱俩这样好,不分你我?”
“原是不分的,自你抢了我的店,我想着,还是分清楚些好。”陈彬人是笑着,语调却阴沉得厉害,瞧着一点都不像往日里那个笑面迎人、十分和气的绸缎坊东家,倒像是手上沾满人血的掌刑人。
宋好节胆气本就十分弱,这时候简直要给他吓尿,亏得他早起就没喝水,一阵尿意上脑,一滴也没尿出来。
他抖抖索索地说:“陈大哥,我错了,我晓得错了,求求你,求求你……”
他模样凄惨,若是在外头,真是叫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偏生这监牢里头能瞧见他的几个人都是心狠手辣的主儿,连眼角也不动一下。
陈彬慢条斯理地自说自话:“你大哥我虽不是个读书人,却十分羡慕读书人,生平最爱锦绣文章,闲时篆刻几方小印……”
他漫无目的地闲扯,宋好节却是熬不下去,又痛苦又害怕,哭得口齿不清,“……求求你,求你,求求你……”
陈彬笑眯眯地拉住宋好节的手,“兄弟,你哭啥?有哥哥我在,不会叫你受罪的。”
宋好节愣愣地看着他,已是给这一番又是恐吓、又是威胁、又是怀柔、又是利诱弄懵掉,连自己是哪个都不晓得,更不晓得要咋样做才能叫陈彬救自己出去。
陈彬笑着说:“不瞒你说,要你出来也简单,只是得出一大笔钱才行,我是个生意人,总要做划算的买卖。”
“我爹娘有钱!”宋好节立刻大叫,“他们有钱,能赎我出去!”
“令尊令堂年纪大了,晓得这事情,未免惊吓,我不敢去找他们。”
“我二哥也有钱,他才修好的大房子,盘下豆腐坊,他的钱多着哩,陈大哥,你只管去找他,要多少钱他都能给你!”
宋好节本就嫉恨宋好年,这时候也顾不得自己在火坑里,先不假思索要把火烧到宋好年身上。
陈彬想了想,笑道:“你二哥花钱的地方多,眼下只怕精穷哩。兄弟,你是个聪明人,自己身上就带着宝贝,干啥还要求别人?”
宋好节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自己身上带着啥宝贝,抖着手从衣领里掏出一块洁白温润的玉佩来,问:“陈大哥,你是为了这个?”
陈彬伸手,宋好节犹豫半晌,一咬牙,揪下玉佩放到陈彬手里。
陈彬非常满意,站起身掸掸袍子,道:“兄弟,这事儿可不要叫别人晓得,我这就去打点县令,尽力救你出去。”
宋好节虽叫人骗了块玉佩去,心中对陈彬又是惧怕,又是敬畏,十分佩服。半晌才想起来自己还伤着,又倒回稻草堆里苦挨。
陈彬拿了玉佩,回去拿给刘掌柜看:“到手!”
刘掌柜皱眉道:“玉佩是到手了,只是法子有些下作,将来若是追究起来,你不怕吃挂落?”
陈彬脸色一暗,顿了一下才道:“我想着,不大可能是他,便是我得罪了他干系也不大。这事儿交给衙役办也简单,我大可以脱身,可我真不放心叫别人去办,还得我自己动手才行。若真是我看走眼,将来叫宋好节得意,我便逃去南洋,永世不回来。”
“何苦把自己逼到这份上?”刘掌柜叹息一声,对着光细细观察玉佩,半晌道:“玉是好玉,这样子也不是寻常人能用,更别说是胎里衔下来……只是我们也不晓得当年那块玉佩的纹样,倒是写信给王老爷,问清楚得好。”
陈彬点头称是,“当初是他一力撺掇我们来探虚实,如今玉佩到手,他倒是给我们答复个虚实。”
刘掌柜取来纸笔,对着画下那玉佩的形状花纹,画好后交给陈彬,“图你传给王老爷,这玉佩你须得好好保管,咱们几个的身家性命就在你身上!”
陈彬道:“我晓的。”
他自家家眷还在京城,身边只带一个雪娘,刘掌柜虽把老妻和月娘接了来,到底几个儿子也在京里。若是出事,他们许能跑脱,那家眷势必要受他们牵累,再没有善了的局。
陈彬暗下狠心:不是宋好节便好,若十分不走运真是他,便是拼着一身剐,他也要弄死他,免得祸及妻儿。
陈彬发一回狠,回到自己房里又写一封信,详详细细说明原委,连带画好的图样一起封在信封里,外头滴上蜡封,取出一枚随身携带的小印盖上,叫雪娘尽快送往京城。
雪娘见怪不怪,她有自己的送信渠道,比寻常渠道保密得多,连陈彬都得求着她。她替陈彬送这封信,陈彬便得买一根黄金嵌宝的簪子送她当谢礼,才不枉她跟他一遭。
雪娘出去一趟又回来,信已然不在手上,不晓得送去哪里。
那封辗转的信,用陈彬的小印在蜡封上封起,雪娘送出信前低头看过一眼,那几个字,赫然是“锦衣卫陈彬”的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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