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过后,李家姊妹兄弟几个就在医馆里扎根,没日没夜地伺候李篾匠。
镇上晓得的人都说李篾匠有后福,闺女儿子都孝顺,就是遭这一大劫也不打紧,将来总会好起来。
李篾匠本是没脾性的人,如今儿女在床前伺候,他日日都是乐呵呵的,逢人便说:“我如今啥也不操心,只消剩下两个闺女都嫁个正经人家,儿子娶个贤惠媳妇,过几年生几个孙儿外孙儿,我就是蹬腿去了,心里也高兴。”
“瞎说啥子?”朱氏道,“我还想多带几年小孙孙哩。”
又有汪小福,也是日日忙前忙后地伺候,又要服侍李篾匠便溺,又要照看腊梅姊妹几个,免得她们太过劳累,还要抽空自给腊梅逗趣儿,以免她小小年纪就成日愁眉苦脸的。
李篾匠心里未免过意不去,同汪小福说:“你是个热心肠的孩子,你的好我都晓得,只是我们家三妞跟你若是日后不能成,你岂不吃亏?”
汪小福笑呵呵道:“不管将来能不能成,我都无二话。如今我就认定了腊梅,你老伤城这样,我要是不来照看,我还是人吗?”
他停了一阵又说:“不怕你老笑话,我刚生下来不满一岁我爹就去了,我长这么大一天都不晓得有个爹会是啥样子。看见你老,我就想我爹要活着,大概也就是你老这样子。”
想起自己已经记不得的爹,汪小福眼眶直泛红,李篾匠也自心软,连忙说:“好孩子,你可别哭。”
“你老就让我伺候伺候你吧,权当成全我一片心。”汪小福露出哀求的神色,要是李篾匠连他伺候都不要,那他跟腊梅的事情当真无望。
李篾匠犹豫半晌,叹口气:“成吧,你的心我领下,往后就是腊梅不能嫁给你,你要不嫌弃我一把老骨头,我认你当个干儿子。”
过后李篾匠跟朱氏说起来:“你可别再给小福甩脸子看,小福是个好孩子哩。”
朱氏道:“再好也是家里精穷,有啥子用?”
她想起这几日在百合家里瞧见的摆设用度,心里一片火热:“他要能有大女婿那一份好家业,我二话不说就把三妞嫁给他。你倒是瞧瞧,他是有田地啊,还是有大瓦房?啥都没有,三妞嫁过去也是吃苦,跟我一样过几十年苦日子,你道是好受的?”
李篾匠给她说得一时默不作声,半日才道:“我晓得是我没本事叫你过上好日子,我对不住你,可大女婿先头就不是精穷?还不是小两口一心一意过日子,才把日子过好的?”
“那三妞也得有大妞的本事才行!”朱氏满脑子小算计,咬死不肯,别人当真是无可奈何。
李篾匠叹口气:“且不说三妞的事情,这些日子小福待咱们咋样,你没看见?跟青松也没啥两样,你不说定要把三妞嫁他,好歹少给人点脸色看。”
朱氏从不给汪小福好脸色,他都瞧在眼里,多亏汪小福心地敦厚,一直笑呵呵的,没事儿人一样照看他。
“他巴结咱们还不是为着三妞,三妞个死妮子,不晓得叫她姐灌了啥迷魂汤,就认这这么个汉子不放,像啥话?没有三妞你试试看,他还理你不理?”朱氏觉得汪小福没安好心。
李篾匠不晓得要说啥,汪小福为着腊梅对他们小俩口好,岂不正说明他把腊梅放在心上?
老婆子转不过弯,总想把闺女嫁个家底殷实的人家叫她们补贴青松,可她也不想想,闺女难道就不过自己的日子啦?
就是婆家有金山银山,那也是婆家的东西,哪有用来补贴娘家兄弟的道理?
说不动朱氏,李篾匠便悄悄同百合说:“这些日子我看着小福不错,腊梅跟了他也不算吃亏,就是你娘那里说不通,你要心里有数。”
百合道:“要是全依着我娘,她恨不得日头都是咱们家的,好叫她留给青松哩。”
现如今还不是松口的时候,李篾匠还躺在床上起不来,这时候跟汪小福说李篾匠许嫁,倒像是看轻了腊梅,要拿她填人情。
百合心里有数,也不说破,只等李篾匠好起来再说。
忽忽十来日过去,几个人都熬得两眼发黑,肌肤黄瘦,叫人瞧着十分可怜,好在李篾匠一日一日好起来,总算有个好消息。
这日刘郎中又诊一回脉,在李篾匠身上各处用银针试探一番,道是:“如今脉象平稳,人是真个活过来,不用再怕他随时断气,回家去好好养着,往后几时能好起来,且看运气罢。”
姐弟几个千恩万谢送上诊金,叫几个人帮忙把李篾匠抬回百合家中,就安置在东厢房里。
李篾匠过意不去,道:“哪有在出嫁的闺女家养病的?我还是回村子里去罢。”
百合劝他:“你老如今这样子,哪里经得起在山路上挪动?你要真觉得对不住我,就好好养着,早日好起来,那时候才好回家去。”
腊梅青松也都说:“大姐可是你亲闺女,再没有更方便的哩。”李篾匠才答应留下养病。
前些日子在医馆里,众人都吃不好睡不好,如今回到家中,心定下来,百合便张罗做一桌饭菜,一来犒劳众人连日劳累,二来也算给李篾匠洗尘。
煮一锅稠稠的红薯小米粥,养胃又好克化,更适宜伤病的人。香椿嫩芽儿和着鸡蛋、面粉,用铛摊成薄薄的饼,又香又脆。
杀只鸡分成两半,一半挂在房檐下阴凉处,另外一半剁块红烧,这鸡还不到一岁大,肉极嫩,烧好后就是掉牙老人也嚼得动。
家里常备豆腐,翻着花样做一盘小葱拌豆腐,煎得两面金黄的豆腐和白菜、猪油渣一起炖得软滑。再去宋大贵那里称上一斤卤猪耳朵,回来切成薄片,拌一下,满口脆生生的香。
腊梅、青松两个被百合派出去请人来吃饭,朱氏跟李篾匠在东厢里头,心疼得直抽气:“大妞这个败家子,就是有天大的家业也给她大手大脚地花光咯,怪道不肯给她兄弟给钱,原来都花到这些个没用的地方!”
李篾匠说:“你少说几句,大妞这家业是她和大姑爷一道挣的,将来要留给外孙子,关青松啥事?”
他自病这一场,好些事情都看开,对朱氏也不似以往唯唯诺诺,竟能说出好些个道理来。
朱氏叫李篾匠噎得直翻白眼,干脆跑去厨房说百合:“你咋心眼那么实在?这肉就不晓得少放点?”
百合笑道:“你老别闹,下晌大伙儿一起吃饭,肉不放足要闹笑话哩!”
到晚饭时候朱氏果然闹出一样笑话来。
李篾匠还起不得床,百合便叫青松在堂屋里招待汪小福、柳义、宋大贵兄弟几个,这些日子多亏他们帮衬,不然他们还不晓得能不能支撑下来。杏儿跟驹儿两个也跟着他们爹,两手拿着鸡爪子细细啃,吃得满脸油光。
女人们在百合屋子里开一桌,有说有笑地吃饭,说些闲话。
李篾匠的饭早就做好,他动不得,百合用勺子细细喂他吃完,自己这边才开席。
百合因是主人家,要来来回回招呼众人,给他们添菜,忙得团团转。朱氏道:“我去添菜,你坐下吃饭。”
百合有些诧异朱氏竟有这般体贴的时候,再一想,这到底是她娘,有心帮她,她倒不好叫她失望,便笑着说:“那娘给厅房里添碗肉去,我先吃两口热的。”
朱氏得着机会,拿了个小碗,先往里头密密实实地挑拣半碗葱姜蒜等调料,再往上头夹肉,肉也是有骨头不好啃的居多,那些个没骨头好嚼的肉块,她全留在锅底。
过了一会儿,朱氏不放心,又跑一趟,把好肉都挑进一个小碗,藏到碗橱里头。
待众人吃完饭散去,朱氏悄悄拉青松道:“娘给你留了好东西哩。”
青松一激灵,从前他还小的时候,娘就老这么说,不是悄悄给他煮个鸡蛋,就是又从哪里抠一块肉,不叫姐姐们晓得,只给他吃。
这可是在大姐家,她从哪里昧好吃的去?
青松跟着朱氏到厨房一看,朱氏神秘兮兮地从碗橱里掏出一个小碗,笑着说:“娘给你留了一碗肉,你快吃!”
青松有些生气:“我说为啥你添的菜全是不中吃的东西,还当是没肉哩,既是有肉,娘干啥非藏着不让人吃?我不是在席上?”
朱氏道:“你大姐个败家女,就晓得好吃好喝招待外人,你在席上咋抢得过那几个人,就是有肉还不是都进了他们嘴里。我给你藏的肉,这一碗都是你的,你慢慢吃。”
她满眼慈爱,青松却哭笑不得,只好扬声喊百合:“姐,你看看咱娘!”
百合跟腊梅正在堂屋里收拾桌椅碗筷,闻言过来一看,朱氏手里一碗好肉,还有啥不明白的?
顿时都没好气起来,“娘,你是诚心要叫我们和青松给人笑话不是?”
朱氏看儿女态度,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更不欢喜闺女教训自己的语气,当即大声道:“你们都是不领情的白眼儿狼,狼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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