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早料到朱氏不会轻易松口，或者说，她早就对朱氏没了念想，只拿她当个给自己添乱的仇人看，果然，在婚事上头，朱氏又给她使绊子。

　　李篾匠虽看汪小福不错，奈何朱氏寻死觅活，他也不敢立时就松口，只托人给百合带话说：“你娘也没看上别的人家，叫三妞别急。”

　　腊梅不着急嫁人，她只是生气，别人家的娘都巴不得闺女过得好些，只她娘，好似只有青松是从她肠子里爬出来的，三个闺女都是后娘养的一般，百般磋磨不说，婚事上头还有无数的麻烦。

　　越是心气高的人，越是受不得这等委屈。腊梅从前没啥心气，木木呆呆一个人，在朱氏手底下只求少挨打能吃饱，跟着百合这些日子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个子长高、容貌长开，比朱氏年轻时候还水灵，心气也养出来，把自己正正经经当个有奔头的人看。

　　她拿自当人，就越发容不得朱氏不把她当人，气得泪珠儿断线似的往下落：“她竟是不把我们当人看，只当我们是她种的粮食、养的猪哩！”

　　百合也这么想朱氏，可她更清楚朱氏这几十年日子过得不大好，才养成这么个糊涂脾气，但凡稍微过得去的人家，如何不希望闺女过好些？

　　她叹口气：“娘就是那么个人，你放心，我一准儿不叫她给你添乱。”

　　腊梅哭得简直要背过气去：“先卖你，再卖二姐，最后卖掉我，就是她的打算！她当初要卖我那时候，咋不想想我年纪还小，二姐还没说人家？你性子好，还能叫她一声娘，我可忍不下这口气，从今往后，只当我是个没娘的罢！”

　　百合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腊梅竟能够决绝至此。但她很理解腊梅，但凡有点儿心气的人，谁能受得了亲娘这样子做？

　　她是几百年后来的灵魂，看事情角度和她们都不一样，能体谅朱氏的苦处，又因为不是亲娘，反而没那么心寒心伤。

　　腊梅可是朱氏亲闺女，就朱氏那般做派，岂有不心寒的？

　　要百合说，在当娘这档子事情上，就是她婆婆牛氏，都比她娘来得好些。牛氏待宋好年刻薄，可对其他几个儿女都不错，晓得护着儿女，把宋秀秀嫁个好人家，为此要从他们手里抠嫁妆出来，可不会像朱氏，为给青松攒家产就卖闺女。

　　腊梅和朱氏之间的心结没些年头可解不开，百合怕的是腊梅为这事记恨青松，女人家嫁了人，真正能依靠的就是娘家兄弟，要是她和青松生分，将来怕没人给她撑腰哩。

　　怀着这样的心思，百合试探着问：“虽说娘没答应，我却应下小福了，这样的好事不能瞒着，回头我去跟迎春说说，青松那里就等你姐夫进城时去说。”

　　腊梅擦一把眼泪：“我晓得你想干啥，我又不糊涂，她糊涂是为青松，青松可是有良心的，我只管记恨她，不恨青松。”

　　她连娘都不想叫，只管一口一个“她”。

　　“先头我还说要跟二姐记仇，如今我也大些了，自家姊妹记仇干啥，你要去就去，不用特地跟我商量。哦，咱们新弄出来的腐乳给她带一罐子罢，依着她的口味，只怕爱吃。”

　　自从宋好年家的新房子修好，迎春得空也来过几回，不过姊妹两个记仇，都有意躲开对方，因此两个人都在镇上住着，倒有好几个月不曾打过照面。

　　腊梅虽和朱氏闹翻，跟迎春和青松却打算和解，百合心情不算差，带上两罐子腐乳去柳府厨房寻升大娘，先把腐乳给升大娘尝，升大娘问做法，她也不藏私，都说得明明白白。

　　升大娘也不是那等听见百合的腐乳方子就自己拿去赚钱的人，不过是为着府上哪日有需要，她能拿出来。

　　听完做法她便笑：“啊哟哟，难道是不难，只是麻烦得紧，没得叫人磨牙。依我说，往后每十天你家大年送豆腐时，顺手带一坛子来给我们，我竟不必自己做哩。”

　　百合点头称是：“正是麻烦得很，若是做得量大些还好，自家做个一罐两罐的，真真是要把人琐碎死！”

　　升大娘晓得她来必是有事情，因问：“好些日子不见你上门，忙啥子哩？”

　　百合抿嘴笑：“婆家小姑子要出嫁，如今正给她备嫁哩。”

　　为着宋秀秀备嫁，中间出了宋好节的事情，又有宋秀秀想要抢夺首饰的事情在里头，一事赶一事，百合忙个不住，便有好些日子没来。

　　升大娘消息灵通，百合说得含糊，她倒是清楚里头的门道，笑着虚点她一点：“你伶俐，你婆婆不晓得你的好，是她没眼光。”

　　也是没福气。

　　百合又说，“还有件好事情，有人看上我家三妞，使人上门来说，如今三妞正相看哩。只是还没定下，我也不敢就说是哪一家。”

　　升大娘一怔：“哟，迎春是你家二妞罢？咋二妞还没人家，倒先相看三妞啦？”

　　百合忙解释说腊梅如今跟着她过日子，日日要见人的。迎春在柳府里做活，就是有几分好处，外头人也不晓得，所以先有人来说三妞。

　　“将来迎春出嫁，少不得也要多谢大娘这些年照看她哩。”百合真心实意道。

　　不想升大娘脸上笑容忽然淡下去，似笑非笑道：“照看可不敢当，迎春丫头比我能干，如今已不在厨房做活，去小少爷屋里啦。”

　　百合吓一跳：“啥时候的事情，她咋没跟我们说过？”

　　升大娘道：“也不久，就半个月前罢，迎春讨得小少爷欢心，大少奶奶发话叫她不必再在厨下帮忙，往后只管照看小少爷就是。”

　　百合算算小少爷的年纪，就松口气：柳家的小少爷还是个奶娃娃，如此倒不怕迎春行差踏错，走上《红楼梦》里赵姨娘那样的路。

　　有说法，宁为富人妾，不为穷人妻。百合晓得这说法不对，可架不住穷人日子实在难过，总有过不下去的姑娘想嫁给人当妾，哪怕在大妇手底下受些磋磨，总还能吃饱肚子，穿暖和衣裳，不至于冻饿而死。

　　迎春在柳府做事情，百合实在怕她叫人带歪心思，去干那些歪门邪道的事情。尤其柳老爷一把年纪，柳家大少爷儿子好几岁，大少奶奶也是个书香人家的闺秀，寻常人哪里入得眼？

　　若是跟着小少爷倒还罢了，但凡讲点规矩的人家，当爷爷当爹的都不会收用小辈身边的丫鬟。如今小少爷还小，她伺候几年，将来出去嫁人也不妨碍啥子，还能同小少爷结一份善缘。

　　不过柳府小少爷何等金贵，多少丫头挤破头想到他跟前去，如何就便宜了迎春？

　　不是百合看不上自家妹子，实在是柳府在这青柳镇上根深蒂固，家生子放良依旧是他家雇工，好几代人在府上做事，哪个不比迎春熟门熟路？

　　迎春一个外来丫头，先前在厨房出挑些都有人撺掇她惹事，她又咋样挣去小少爷身边的？

　　百合在升大娘这里问不出啥，只好去找迎春，升大娘叫个小丫头子引她过去，“小少爷如今跟老爷住，她们贴身丫头虽要上夜，在正房后头一排倒座里也有自己屋子。若她今日当值，老爷的院子你进不去，叫这丫头带你过去好传话。”

　　这日迎春正在小少爷身边伺候，百合果然进不去院子，只好在门口等，那小丫头同院门口的人熟，请他们叫迎春出来说话。

　　不一时迎春出来，打扮又和先前不同，衣裳料子看着又好几分。她眉目间带着一股子傲气，飞快地说：“大姐，你咋来了？我这里正忙着哩，小少爷一刻也离不开人，你有啥事快说，回头我能告假，就去家里寻你。”

　　百合看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只道：“也没啥子事，就是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给你带些吃的。”

　　迎春接过柳条篮子，撇嘴道：“小少爷不爱这个气味，往后不必带给我。”说毕匆匆回去。

　　百合心道：迎春如今在这个院子里做活，比在厨下时又是两样，厨房的丫头身上还带着土气，小少爷的丫头就很有威势和规矩，行动都跟往常不一样。

　　迎春一向不服输她是晓得的，只不清楚她如何杀出一条血路到小少爷身边，百合实在不能够放心。

　　回去路上她便同带路的小丫头套近乎，终于套出几句话来：“小少爷爱吃些野果子，旁人都不敢给他，迎春姐姐偷偷给他送果子，叫大少奶奶发现，差点一顿好打撵出去。谁想到小少爷转爱她这样，哭闹不休，大少奶奶哪里犟得过这个心头肉，非但没撵她出去，倒放到小少爷身边做活，还给升了月钱。”

　　百合一颗心揪起：“她哪里来的野果子？”转念一想，她如今是不卖野果子了，镇上那些想补贴家用的娃娃倒是还卖。

　　别人吃果子倒罢了，柳家小少爷年纪小，只怕肠胃也弱，人人都怕他吃出毛病来，不敢给他吃。小娃娃嘴馋，迎春大着胆子给他，便叫他十分欢喜。

　　“这个二妞，如何这样大胆？”百合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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